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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能不能得子,这事不能强求,当然有那造化很好,没有也没什么可失望。照着李臣简的意思是,眼下官家还不到即刻挑选承继人选的时候,若是能等陈国公重新有了嫡子,自己这头再有动静,那么对孩子也多了一重保障。
孩子的话题不去讨论,反正夫妇两个早就达成了共识,各自把符咒收好,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商讨朝中的近况。
李臣简道:“楚国公今日已经返回上京了,官家将京畿周边的铁骑军交由他掌管,另遥领丰州团练使,至此我们三人军职相当,分不出伯仲来了。”
云畔忖了忖道:“我不懂政务,但觉得三人要是势均力敌,能互相制衡,倒也是好事。”
李臣简颔首,“是这话,暂且谁也不能耐谁何,反倒可以相安无事……明晚大哥哥在梁宅园子设宴,为三哥接风洗尘,我可能要晚些回来。”
云畔嗯了声,“多带两个身手好些的护卫吧。”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只道:“他才刚回上京,暂且不会下黑手,否则这嫌疑一下子就落到他身上,他也不是傻子。”顿了顿又望向她,“你知道向序任敷文阁侍制了么?今日朝堂上晤对,狠狠崭露了头角,连官家都夸他少年英特,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云畔点了点头,“我上回听梅表姐说了,没想到他入仕这样顺利,一下子就授以从四品。早前暂居在姨母家时,只知道他爱读书,整日在国子监习学,也不怎么过问家里的事。”
“他在国子监时,协助龙图阁大学士修复了很多古籍,官家跟前露过脸,官家还赞叹他们父子一文一武,社稷栋梁呢。”李臣简曼应着,眼波在她脸上流转,复又道,“今日听姨丈说,向序和余参政家的千金,婚事不成了。”
云畔茫然啊了声,“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去拜访姨母了,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变故。为什么呢,原本不是好好的么,两家还连着亲呢。”
李臣简摇了摇头,“姨丈只说向序主意大,不知是怎么和余家小娘子商谈的,原先定好八月十八过礼,推到了年下。昨日余家婉拒了这门婚事,姨丈问过向序,他还是不大上心的模样,想是一开始就对这门婚事没什么兴致吧。”
云畔倒听得怅然,喃喃说:“真可惜,念姿的脾气那么好,和大哥哥正相配。早前听见姨母说两家要定亲,我还很为他们高兴来着……”
可是李臣简却不说话了,只是微微一笑,低头抿了口香饮。
这些年身处这样的环境,早就让他习惯了掌控一切,譬如向序曾陪着云畔逛瓦市,街边上吃蜜浮酥柰花的事,他都知道。原本觉得不过是表兄妹之间的情分,表兄关心一下表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三朝回门那日他和自己闲谈,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出来对云畔的关心,却让他不得不留了一份心。
看看她,她照旧淡然得很,除了替别人抱憾,好像也没有其他的情绪。他只知道向序对她应当是有情的,但却不知道她对向序如何。
如果当初没有太后的乱点鸳鸯谱,也许她和向序会是一对吧!他也看得出向序是个重情的人,不过读书人的感情内敛,不太善于表达,表面上的亲情掩藏住了更多更深沉的情感,但越是沉默,便越隽永。
心里不适,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适什么,就是听说向序的婚事告吹了,忽然便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威胁感。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和政事上的明枪暗箭不一样,这种威胁让他心神不宁。他知道大可不必,但就是想留意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微笑。他担心提及向序,她的神情会有改变……如果真有改变,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轻轻叹息,脸上还要装得从容,“实在没有缘分,也勉强不得,现在的年月,定亲退亲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云畔并未察觉他有什么异样,嘴里喃喃道:“等得了空,我去瞧瞧姨母吧!大哥哥的婚事搁置了,梅表姐和赵观察倒很顺利,听说明年开春就要办喜事了呐。”
他含糊应了声,心里的不自在也掩藏得很好。不过晚间躺在床上又忍不住思量,不知向序同她表达过爱慕之情没有,自己现在很介意这个,又不好相问,害怕要是贸然提起,会引得她耻笑。
云畔只当他还在为朝中的事烦恼,睡眼惺忪下伸手拍了拍他,“再愁也得睡觉啊。”
他没有应她,只是朝她靠过去,轻声唤她:“夫人……”
云畔闭着眼睛,嗳了一声。
他不死心,又唤她:“巳巳……”
她说:“怎么了?”睁开眼睛望向他,“公爷今日不寻常,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失态了,只道没有,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她:“嫁给我这么长时候,你可曾后悔过?”
云畔一怔,睡意也被他吓没了,“做什么这么问?难道你后悔了么?”
他说从未,“但我担心你跟了我,心里有委屈。”
其实他话未说透,他所谓的委屈,是担心那道指婚让她别无选择,违背了自己的初心。而云畔的理解,最大的委屈莫过于要将他分给别人。
有些话她不敢说,若是平心而论,她甚至不希望他参与到这场争斗中来。输了有性命之虞,侥幸赢了,皇帝三宫六院是天经地义。到了那时怎么办,凤冠霞帔,无边寂寞,赢了输了,对她来说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人活于世,哪有不受委屈的。”她平淡地说,复又添了一句,“反正嫁给公爷,我一点都不委屈,至于将来还会遇到多少事,会不会委屈,那就留待将来你再问我,好不好?”
她真是个体人意的好姑娘,他听了她的话,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也发现自己好像庸人自扰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替她盖好被子,说睡吧。
***
梁宅园子,上京名流聚会,大抵都选在这里。
虽说三位国公明争暗斗,大家心里都有数,但场面上兄友弟恭,却是从来不可少的。陈国公做东,设宴为楚国公接风,这也是向外传递堂兄弟三人一团和睦的信号。就算传到官家耳朵里,也没有什么可诟病,向来兄弟阋墙不是好事,兄弟友爱,总是长辈愿意看到的吧!
如今白天是愈发短了,夏日傍晚太阳还在天上的时辰,立冬过后就已经变得墨黑。瓦市这时候最热闹,华灯燃得街道四处煌煌,薄薄的轻雾下,霓裳美人裙带款款,从面前走过,扑面就是一阵脂粉香。
陈国公和李臣简先到一步,立在门前等待楚国公到来,马车来往了许多辆,每每看,每每都不是。
天色微寒的时候,李臣简已经披上了乌云豹的氅衣,饶是穿得这样严实,偶尔吸着了冷风,也还是会忍不住咳嗽。
陈国公知道他身上症候,便道:“我一个人在这里迎接就是了,你先进去,里头暖和些。”
李臣简却说不必,“三哥才回来,我要是怠慢了,将来面上过不去。”
陈国公哼笑了声,调转视线望向对面的班楼,不无嘲讽道:“都是自家兄弟,哪里会计较那许多。”
可大家都知道,李禹简是真的会计较。做了几十年兄弟,什么人什么品性还是清楚的。原本他们堂兄弟有四人,二郎李舜简是韩王的儿子,那倒是个正人君子,可惜天不假年,十八岁便病死了。剩下他们三个,一人一个秉性,身上虽都流着李家的血,性情却好像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雾色渐渐变得浓重了,灯笼边上细小的水汽翻涌着,能看出气流回转的走势。终于看见一架挑着“楚”字风灯的马车缓缓驶来,等到了跟前,门帘被打了起来,穿着玄色圆领袍的楚国公迈步下车,一面拱手笑道:“路上遇见个旧部,耽搁了,让大哥和四弟久等,实在失礼。”
楚国公有一张英气的脸,因常年在军中历练的缘故,看人的眼神较之一般人更显犀利,甚至带着些不可忽视的攻击性。他长眉入鬓,可惜刀剑无眼,在他左眉上留下了一道疤,正好将眉峰截断,于是那面相就变得更为凛冽了,就算是笑着,也让人体会不到亲近和温暖。
就是这样的长相,坊间一度还流传着,说他有帝王之相。后来禁中下令彻查妖言惑众者,这件事才逐渐平息下来。
陈国公笑道:“你才回上京,好些人和事需要料理,我先前还担心,怕你抽不出空来呢。”
“大哥说哪里话,大哥宴请,我还有不来的道理?原该我设宴,咱们兄弟不醉不归才对。”楚国公边说边转头看向李臣简,在他肩头拍了下,“忌浮的身子,如今可好些了?”
李臣简在堂兄们面前,一向是敛其锋芒的,连笑容都拿捏得刚好,颔首道:“今年已经好多了。”
这厢说着,见对面班楼二层的廊庑上有一队禁军走过,李臣简心下纳罕,不知是哪一处派遣来的。不过这个时候不便去查问,加上被楚国公勾肩搭背拉扯着,只好随他们一齐进了雅室。
雅室内,同僚们都在等着,见楚国公进来,纷纷站起身见礼。
男人官场上应酬,少不得美酒佳人相伴,推杯换盏间行首低吟浅唱,众人说笑着,毕竟多年没能好好聚首了,互相问候,互道家常,楚国公对李臣简提起:“上回你迎娶夫人,我没能赶回来道贺,等过两日我在家设筵,请阿嫂和弟妹都来赏脸。”
李臣简道好,“她这两日也正念叨三嫂和小侄儿呢,上回见了玄思一面,回来不住同我说,哥儿有多聪明,有多能干。”
楚国公说起儿子,自然是满腹的骄傲,“那小子如今正是好玩的时候,你同他在一起,两句话就能把你逗得笑死。”说着碰了碰杯,又道,“听说你夫人在南桥瓦市开设了一间铺子,叫什么晴窗记?”
这里说着,不妨边上有人插嘴,“魏公爷的夫人可是好大的能耐,如今上京哪家内宅不知道她的大名,魏公爷能娶到这样的夫人,真是三生有幸。”
这话里分明带了刺,到底女人开设铺子,正大光明做起生意,叫很多守旧的男人看不上。在他们眼中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俯首帖耳相夫教子是她们的本分,一旦抛头露面经营,那任她多高贵的身份,也是自甘下贱。
李臣简先前还笑着,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渐渐便消退了,缓缓转过头去望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哦了声道:“我打量是谁呢,原来是徐将军。徐将军说我夫人闻名上京,这话倒是不假,不过不是因她开设铺子,是因她嫁给了我。我夫人是个有才干的人,屈就在内宅后院埋没了她的能力与才华,我却是很愿意让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怎么?徐将军觉得不妥么?”
徐将军顿时有些讪讪地,尴尬笑道:“公爷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李臣简一笑,“我料徐将军也不是这个意思,别人家的事,岂会如个妇人般随意指摘。我也劝徐将军一句,女人除了洗手作羹汤,也可以有自己的作为,咱们做丈夫的不要束缚了她们的手脚才好。毕竟家里头仆妇女使多得很,琐事不必她们亲自操持,既是富贵闲人,就容她们找些消遣,焚香点茶,挂画插花,要是做得好,成就也许不在你我之下。”
一位国公爷,能将妻子抬举得和自己并肩,那么那些官衔远不及他的,还有什么脸面瞧不起女人。
徐将军面红过耳,只得称是,边上楚国公听得却发笑,“看来四弟对弟妹爱之甚甚啊。”
李臣简扬了扬眉,“我家那么好的夫人,打着灯笼也难找,旁人若是对她有误解,我自然要代她解释上两句。”边说边向楚国公举杯,“三哥,我敬你。”
楚国公探过杯子与他碰了碰,正要一饮而尽,直棂门忽然被人拉开了。
哗地一声,动静不小,众人回头看,一队押着刀的禁卫闯了进来,不卑不亢向上拱手,“惊扰贵人们了,我等奉命彻查违逆之人,还请贵人们见谅。”
陈国公站了起来,见来人是审刑院知院事,不由和李臣简交换了下眼色。
审刑院是禁中设立的官署,既不在殿前司辖下,也不归侍卫司掌管。它是禁中直属慎刑机关,职权甚至高于大理寺和刑部,掌狱讼之事,官员有决劾审讯的权力。这样一帮人,忽然闯进瓦市酒楼里来,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所谓的违逆之人,又从何说起。
不过既然是直接受命于官家,那么对于王侯将相们也无需让面子。那位知院事复又拱了拱手,“禁中得人线报,说近日白云观开坛广施符咒,有人包藏不臣之心,诅咒官家,官家得知后震怒,命我等前来彻查。诸位都是有头脸的名流,若是让我等莽夫搜身,未免不体面,凡身上带有符咒者,还请自行交出来,我等查验过后,也好向上复命。”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每年东皇大帝圣诞,白云观开坛作法,满上京的人都会去参拜祈福。贵胄求取的符咒又都是现写的,要是想从里头做文章,只需挑出一两个字来,就算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了。
李臣简呢,心里其实明白,这场动荡恐怕不是冲着别人,就是冲他来的。
王妃求符咒,一向不光是求平安,作为母亲的私心,里头多少会夹带些加官进爵的期许。这种期许搁在一般人身上是求官运亨通,但搁在他身上,就带着足可参详的深意,没人觉得他会满足于当个郡王或王,自然是试图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他本以为这回只有自己带了符咒,却没想到在场的众人,几乎个个都能掏出这小物件来。
知院事命随行郎官逐个接过来,逐个打开看,那黄纸朱砂上的祈愿简直堪称五花八门,有求财的,有求运的,有求家宅平安的,还有求金枪不倒的。
郎官看看徐将军,再看看符咒,那双小眼睛里迸发出惊讶的光,啧啧道:“将军保重身体。”
徐将军点了点头,绷着面皮接过符咒重新叠好,收进了怀里。
那小小的一道黄符,是所有人内心欲望的写照,原本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如今却要被他人检阅,闹得好便好,要是闹得不好,恐怕就是泼天的大祸。
知院事走到了楚国公面前,堆着笑道:“请问公爷,身上可有符咒?”
楚国公一脸嫌弃,寒声道:“我从来不信那些。”
然而话虽如此,却还是免不得要被搜身。知院事说一声得罪了,示意郎官上前查验袖袋,摸了一遍确实是没有,便退回来,摇了摇头。
陈国公是有名的敦厚大贤,他的符咒无外乎祈愿国泰民安,展开审阅过后确认无误,重又退还给了他。
待到李臣简面前,那位知院事脸上没有了笑意,有些生硬地说:“魏公爷,敢问公爷身上,可带有符咒啊?”
李臣简迟疑了下,只得从袖袋里掏出三角黄符,交到了知院事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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