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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滚出去!滚!别回来!别问我问题!我跟蝼蚁人没瓜葛!”他甚至挥舞着拐杖,要把切赶到屋外的寒风里。
“咱们也出去!”
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马波抓起桌上没数完的通用币胡乱塞给扮猫,又顺手从炉子边抓了几个广口玻璃罐子和一个纸包揣在怀里。扮猫还没来得及思考,马波已经跟在切身后走出屋门。她也只好跟出去,关门时还不忘对瘫坐在摇椅里的古怪老人道谢:“谢谢您做的晚餐。”
“不是晚餐,是垃圾!只有你们这群笨蛋才吃的垃圾!”
夜里的风比白天还要大,橘林里漆黑一片。扮猫刚走几步就“扑哧”一声陷进熟透的烂橘子里。
“抓住我的手!到这边来。”黑暗中马波再次把苍白冰凉的手伸给扮猫。
“咱们为什么要跟着他?”
“拉他入伙。”
“为什么?”扮猫并不想扩大她的复仇队伍。切对她来说,还只是个陌生人。
“我不能开车,交通灯在我眼睛里都是一个颜色。”
“什么?!”扮猫甩开马波的手,“你不能开车,还说要用这些钱去买二手车?打的什么主意?”
大风里马波不知道是笑,还是声音被风吹得失了真:“骗你的。高速路上没有红绿灯。但我需要一个人和我替换着开,我看他不错。再说,你的钱不够买二手车。”
“可你怎么知道他会跟我们走?”
“我们要走的是新城方向。他家在那儿。”
“他如果不想回家怎么办?”
“不问问怎么知道?”
不知在狂乱的大风里胡乱走了多久,马波和扮猫还是没走出一望无际的橘林。风越吹越大,橘子落地的声音就像机关枪连射般密集。这么多橘子落下,扮猫却没被其中任何一个砸到。血橘来袭时,马波就撑开自己的外套,像帐篷一样撑在她头顶。
“谢谢。”扮猫说。
她话音没落,马波也说了跟她一样的话:“谢谢。”
他的头顶上方是切·丹提那件破旧的长风衣。高大的切用双臂撑开大风衣,自己却被树上掉下的橘子砸得睁不开眼。
三人又走了一会儿,橘林里的狂风骤然止住,树叶也不再作响,四周死寂。马波和切各自收起外套。他们正好站在四棵巨大橘树搭成的亭子下面,马波身边就是那座蒙眼雕像。对橘子雨本能的躲避,把三个年轻人带到这里。马波兜里有火柴,他划亮了一根。
“就在这儿过夜吧!这四棵树的橘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就算再起风也没什么关系。总比到处溜达反复挨砸好。”
“等天亮看清楚,才能找到路从橘林出去。”切放下大木箱,在上面坐下。马波也把外套铺在雕像的底座上,让扮猫坐下。火柴的微光里,他看了眼铭文:谁说努力定有结果。“让人难过的铭文……”火柴在马波手里燃尽,“大多数人都努力了一辈子,却什么也没得到。”他又划亮一根火柴,从怀里掏出从大画师家偷来的纸包和玻璃罐子。纸包里是些引火棉,马波把它们点着,雕像四周立刻有了光亮。这时夜风又起,本来就弱的火苗开始忽忽闪闪。为了保护火焰,马波把大口空瓶罩在火棉上。瓶口没有直接接触地面,被一些小石块垫着。石头放得很稀疏,周围有空隙可以让空气钻进瓶身,所以火焰不会熄灭。就连包引火棉的纸,马波也没浪费。他看了眼扮猫的脚:
“把鞋脱下来给我。”
“干吗?”扮猫本能地把脚缩了回去。
“给他吧。脚最需要保护。这么冷的夜,不垫点东西到鞋里,明天就病倒了。”
切也是到处打工的人,他很清楚马波正在做的事。他们都有过在室外过夜的经历。
扮猫只好脱下一只鞋递给马波。
“一只只来。我垫完这只,你再脱另外的。”接过扮猫的鞋子前,马波已经把纸搓揉了很多遍,确保它们很柔软了,才一层层整齐地塞进扮猫鞋里。
“没穿鞋的脚别放地上。踩我的肩膀。”他指指自己的肩,接过另一只鞋子。把脚放到一个男人的肩膀上?极少与人接触的扮猫实在无法照做。
“你想感冒吗?”马波单膝跪在地上,抓住扮猫的脚,扮猫皱起眉头抽回了自己的脚。看到这些,就着玻璃瓶烤火的切站起来,把自己的大木箱推到扮猫脚边:
“脚放这儿。”切帮扮猫解围,“你们为什么出来找我?大画师并没赶你们走。”
“我们明天想去运河那边的坦钉车场,买辆二手车。你要是愿意加点钱,也算你一份儿。扮猫不会开车,咱俩换着开。”马波直截了当。
“你们目的地是哪儿?”
“往新城方向走。你呢?”
“我无所谓,能挣钱的地方就去。”
“买卖二手车本身就可以挣钱,比打工快。”马波努力说服切入伙。
“二手车都不值钱,倒卖出去更不值钱。”切说的是基本常识
“我可以挣到钱。把你的钱加到我们的钱里。到了新城保证翻三倍还给你。怎么样?”
“从没听说过二手车可以升值。不过反正我是该回新城了。”切盯着火苗,“好吧,买车的钱我出。但事先说好,到了新城,车归我。你们那点钱留着加油还有吃饭吧。”切这就算答应入伙了。
借着火光,马波转头又看了眼蒙眼雕像底座的铭文。“这句话我在哪儿听过。”他拼命回忆着曼波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么多年,很多事情他都忘了。只有曼波说过的那些话,句句不忘。
曼波给无脸人的故事加了个结尾:
一个女人怀上了亲生哥哥的孩子——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她来到一棵橘树下。即便在万物不生的严冬,树上也结满成熟的橘子,似乎是为她而成熟。怀孕的女人一直笑着看那些橘子。她一直看,却不吃不喝,死在了橘树下。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把血液注入橘树的根茎。自此后那片橘林结出的橘子,里面会流出血红色的汁水。
人们不知怎么给这个没有姓名的卖身女刻墓碑,就做了个蒙眼天使的雕像。即便是天使,也看不见人们心里的苦难。
他们现在站在冬天成熟的血橘树下。而蒙眼天使的铭文又如此吻合。只是巧合吗?马波把《恶棍》的故事,还有曼波,通通告诉了切和扮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这个,”切指了指血橘林,“是大画师培育的反季节植物。他不止是城市设计师,也是个博物学家。他喜欢做这种古怪的事情,只是希望能把他的橘子卖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好价钱。他做什么都不能跟别人一样。这里离大运河很近,整个橘镇的地下都是他设计铺设的灌溉水管和加热系统。祖父说,大画师是一个充满愤怒和恐惧的天才。但天才通常都不懂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觉得那句铭文是说他自己。蒙眼天使的意思其实是:神也不长眼!”
“你祖父为什么一定要你来找大画师?”马波问道。
切沉默了几分钟,才慢慢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马波和扮猫作答。
“几年前,有一个蝼蚁人去过我家。她穿着斗篷,浑身雪白。我曾听到他们在祖父的书房里争吵……”
“等等,你见过蝼蚁人?”马波和扮猫几乎是同时发问。
“是的,我想那个女人就是传说中的蝼蚁人。她看起来非常古怪,但又极富魅力。我真的很难形容她的样子。她看起来那么不堪一击,可是又极其凶悍……”
这句对女蝼蚁人的描述让马波莫名想到了一个人——曼波。这个想法让马波汗毛倒竖。而切后面的描述,越来越让他觉得那蝼蚁人可能就是自己的姐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她的眼睛深邃而漆黑,头发全白,皮肤苍白而毫无血色。要不是眼睛,她看起来就是个被抽去所有色素的女人,但笑起来却有金属般耀眼的光泽。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个像秃鹫般难看的男人,他走起路来双手垂在腿边,像断了一样,身上的皮肤也一块白一块深,让人看了想吐。祖父不让我和他们说话,所以我也就看了他们一眼而已。”
如果换了别人说这些话,扮猫根本不会相信。谈论谁都没见过的蝼蚁人是人们枯燥生活里最常见的话题。高速路沿线每个城市的每个酒吧,每天都有类似的对话。
“有些失踪的人,很多年后会浑身发白地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口,变成了蝼蚁人。可怕极了!”
“不是说他们活不了多久就会死吗?”
“似乎是吧!那是一种传染病吗?皮肤一块块变白。”
“有人说有什么蝼蚁城,他们只要离开那里就会死!”
“我才不信。蝼蚁人在哪儿啊?从来没人见过!”
“对了,有又是蝼蚁人又是鬼面人的吗?鬼面人满身文身,变白了什么样子?文身会变白吗?”
“笨蛋!文身怎么会变白?”
“那是鬼面人的蝼蚁人不就认不出来了?”
“蝼蚁人到底是什么?看见会死吗?”
对蝼蚁人的恐惧是人们共同的话题,甚至变成了父母恐吓贪玩孩子的口头禅。“别跑丢了,跑丢就变成蝼蚁人!”
他们都这么谈论蝼蚁人,但几乎谁也没真正见过蝼蚁人。各种关于蝼蚁人的传说却层出不穷:传说蝼蚁人的身上带着病毒,凡是见过他们的人都会死。而蝼蚁人也不会在人前露面。他们的存在方式就像是每个人人性里丑陋的一面,连自己都不想看到自己。
如果是别人谈论蝼蚁人,马波或许不会相信。可切见过蝼蚁人的事儿十分真实而令人信服。他的描述并不夸张,每个字都坦然而不带任何情绪。即便面前是瀑布和激流,仿佛也会被这样的男子阻住。这是一个敢于正视贫穷和苦难的真正勇敢的男人。
“女蝼蚁人走了以后,祖父就病倒了,一年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临终前,祖父把我叫到床头,嘱咐我要找大画师,之后努力想再说什么,可喉咙里只能发出些不清不楚的喘气声了。祖母给他拿来纸笔,他就用最后的力气在白纸上画了这等边三角形,三角的两角都写了字,一角是新城,另一角是屠城,还有一角没来得及写,祖父的眼睛就永远闭上了,什么说明也没留下。我猜它是个地图,也许还标志着什么东西的位置。可关于这张图的线索太少了,根本没头绪。”
“这张纸会不会跟蝼蚁人有什么关系?我刚才听见那老头说蝼蚁人……关于那个蝼蚁女人,你还知道更多吗?”马波提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切低头想了想,“祖父和他们在书房关上了门谈话,我在书房门外听到的只有只言片语——那女人说要送更多人去个什么地方,但祖父坚决反对,我从没听过祖父那么生气和激动的声音。本来我还以为能在大画师这里问出什么,没想到也是如此。”
三个人再次将目光投射到纸片上
“屠城,新城,我觉得空白的这一点应该也是个城市。”
图2:丹提老城主画的三角形2
“我不知道有这个城市。”马波仔细想了想,根据等边三角形两个城市的方位,抬手在地面画了个地图。马波指着没有文字的交点说,“照距离算起来,这一点应该是鬼面人原居地地区。早就没人烟了,更别说城市。”
图3:马波画的三角地图
“不,不是一点!”切也捡起取暖瓶旁的一根树枝,在地图上加了一条线,“不止一个点。以新城和屠城为轴,可以绘出两个三角形。也就是说,落点应该有两个。还有一个在这里!”他用树枝点了下橘镇的位置。
图4:切画的三角地图
“所以你觉得橘镇是那个地方?”
“只是猜测,不过对这个三角形的猜想的确把我带到了这里。而这个点就是血橘林。我也是到了这里,看到这个老人和血橘林,才开始猜测他就是传说中的大画师。”
“不,不止两个落点,是三个落点。”
马波接过切手中的树枝,又画了个三角形。他在其中一条直线上写上“地表”几个字。
图5:马波画的三角地图2
“你是说……那地方……在地下?!”扮猫猛然明白了马波的意思。
“只是猜想。也许在这条高速路下面,还有个城市。”
听到这里,切突然说:“你们知道泥浆天使吗?那天那两个蝼蚁人跟祖父吵架的时候,我还听到泥浆天使几个字。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如果能弄明白,也许会有帮助。”
马波和扮猫并不知道什么是泥浆天使,所以讨论也无法再继续。玻璃瓶里火焰的影子在他们三人脸颊上跳动着,驱散了黑暗和寒冷。黎明前的黑夜,格外凄清寂寞。
早晨的太阳并没辜负苦恼了一夜的年轻人,新的一天艳阳高照。只是去坦钉的路,并没那么简单。
绵长的城际高速路堪称这个时代最宏大的工程,它不仅贯穿了无数城市,甚至还横切了一条大运河。橘镇在运河东岸,而要想到达坦钉旧车场,则必须通过跨河大桥,再走上一段路。
图6:钽钉车场地图
三个旅人并不知道。早在血橘树还开着花的时候,运河西岸就变成了战场。
来自裂井的三个兄弟——大哥阿门农,二哥多米诺和三弟莱昂,像三头公牛一样背靠背地战斗,击退了一拨又一拨的城邦联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