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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娃娃我认得的，正是我今天送走的那个身量不足三尺的小鬼。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吧！你不乖乖去轮回，在这里瞎逛什么！”出于报复我伸出手想给小孩一个脑瓜崩，没成想被他反弹一了一记。
“哎哟！”我大叫一声，才刚从泥中站起来，又一下子重重摔倒在地，疼的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孩估计是看我样子狼狈，开心地大笑，直笑得小小的五官挤在一起，十分滑稽，我一半窘迫，一半惊讶于这孩子反应竟如此迅捷，原本想要发怒的，却没忍住，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那个，可以给我吗？”小孩指指我捏的泥人，眼睛好像藏在河底的星星，藏着不易察觉的悲伤，干净又明朗，很漂亮。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叫我哥哥。”瞧他生得可爱，我玩心大起，准备逗逗他，遂把他抱起来放在一个和我一般高的婆娑树杈子上，方便与他交谈，又将捏好的泥人高举过头顶，任凭他怎样抓抢都不给他。
小孩起初还不肯乖乖就范，后来发现根本斗不过我，只得作罢，温驯地照我的要求唤我。
“哥哥。”
“哈哈哈，真乖。”阴谋得逞，我心满意足地把泥人给了他。
小孩拿着它爱不释手，我不经生出一丝莫名地得意，又忍不住想要捏一捏他的小圆脸，却被他再次结结实实挡下了手。
我不由好笑，这个孩子倒真是不同寻常，每次都能预判我的行动，还能准确无误地在我之前做出反应，说话做事也格外老成，与他本身的年纪极为不符，一点不像个垂髫小儿。
“其实我今天没喝你给的汤。”他没有理我，只自顾自地说话，说完继续搬弄泥人。
听他这样说，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问了下去，“可我明明看见你喝了啊。”
“喝了，含在嘴里，又吐掉。”他脸上不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是专心致志地调整泥人未经认真雕琢的身体。
“那你是想在地府做游魂咯？”
“我跟你讲啊，这游魂很是可怜的，死后身体变成干巴巴的空壳，因无人牵挂，无人惦念，游荡着游荡着，灵魂也会慢慢腐朽，最后消散，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次小孩没有说话，我更加确信自己已然猜透他的心思，先时因他举动过于老成没敢显摆我的学识，而今抓住机会，我赶忙拿出过来人的口吻，决定好好威风一把。
“不是。”小孩脆生生地回答。
这与我期待的结果截然不同，可见我又败下阵来，我顿时急了，更多的则是疑惑。
“那你想干嘛啊？”
他又不说话了，轻轻瞥了我一眼，开始盯着忘川河出神，我愣了愣，会意，下巴险些掉下来。
“你你你，你不会是想跳忘川吧，你这小小年纪受不住的！”
“世人说，如果生前有不想忘记的人或事，跳入忘川就可以不忘。”小孩仿佛没听见我的话，若有所思，嘴里喃喃念道。
我闪身到他面前，冲他眼前摆摆手，把他的目光牵引回来。
“你这么大丁点，有什么东西舍不下，值得这样做。”
“你别急，我只是觉得好奇。”他回过神，看见我着急的样子耸耸肩，一副无所谓地说。
我霎时间大跌眼镜，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现在孩子思路都这么清奇吗？
“我的确没什么非记得不可，若说有不想忘的，可能就是我不想忘了和我一同学习过的小沙弥吧……”小孩用婆娑树叶编出件衣裳给泥人穿上“还有我背着师傅，偷偷埋在后院的宝藏吧。”
他叹了口气，从树杈上跳下来把泥人递给我道“人生啊太无聊啦，你看，现在我死了，可怀念的也仅有一人一事罢了。”他略微停顿，然后对我爽朗一笑，“不过，要强行再算有什么不想忘记，你也勉强可以。”
说毕，他眨眨眼睛，我只觉得看见了星河翻涌，先是被他这席话一震，呆呆地听他不知所云，起初还有些心花怒放，随后便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你才活了七八年好吧，很多东西都没见过呢，就下这样的定论。”我皱皱鼻子。
“切，都是一样，人的世界，有人寿长，有人命短，有人求着死，有人盼着活，多的是活了几十载，还没有我可留恋的多的人。”他说的似乎不无道理，我一时语塞，论人间事，我原插不下去什么话。
“我听说你明天要被罚去人间做人了？”小孩突然话锋一转。
“啊，是，你怎么知道。”我点点头。
“我偷听了你和白无常姐姐说话。”他回答的理直气壮。
“我们人间说法，死后到阴间做鬼是种惩罚，但我来了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阴间是劝人放下解脱的地方，虽然效果不怎么样，却比人间好许多，人心是填不满的深渊，鬼魂们心无挂碍。”小孩叹着气，小小年纪老气横秋，脸上挂着与年纪不符的忧伤。
这话一出，我立刻明白了他想要跳忘川的动机，原来只是怕了人间，不想入轮回。
我摸摸他圆滚滚的脑袋，接过话茬“我却不这么认为，你们人间说的无错的，待在阴间是惩罚，罚你拥有万万年的记忆，守着万万年的痛苦，你跳了忘川，开心的事未必记得牢靠，悲伤的事必清晰无比，和我一样。”
“好啦，我会向你证明人间的温柔之处，或许你说的属实，但也并非一切都像你说的那么孤冷凄清，利欲熏心。”
我一甩大袖，豪迈宣言，恰逢一阵清风吹过，吹散我一头傲人的银发。
“要不要相信我？”我歪过头看着小孩，他也正在看着我，看了良久，才抿着嘴巴，若有若无地点点头。
见他如是作为，我心里常舒一口气，这个傻孩子，并不知道跳了忘川会经历什么，再怎样成熟，终归是孩子心性，亏得是遇见了我这样一位大善人，不然恐怕早已魂飞魄散。
忘川河能暂时不入轮回不假，能保住前世记忆是真，但能受得住忘川折磨的亡魂少之又少，多数都因为没撑住，最终沦为忘川河神的下酒菜。
忘川河神是地府里最慷慨的神仙，隔三差五请我们吃肉，只要有亡魂没挺过去，我们就能开顿荤，从他请客的频率来看，挺过去的人一个巴掌尚且数得请。
“那不如我们来做个约定？你乖乖轮回，我去人间游历，等我游历完就去寻转世的你兑现。”我伸出手掌，等待他的回应。
小孩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伸出的手，肉肉的手心里都是汗，“你要是骗我呢？”
“不会。”我自信满满地露出八颗大白牙。
“那……我们拉钩！”小孩没有与我击掌，而是向我伸出了左手小拇指，我一时不明就里。
“人间的方式，约定的时候拉了钩，就不能反悔了。”小孩一把拽过我的手，握成和他相同的样子，用自己的手指牢牢挽住我的手指，嘴里还有口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盖章！”
随后，重重地用大拇指在我的大拇指上压了一下，因为用力过猛，把自己的指尖压得通红。
“好！”我高兴地拍手，之前从未试过这样的约定方式，我再次感到人间气象是那样新奇，居然迫不及待想要投身人间了。
“那么，现在我重新给熬一碗孟婆汤，你喝了好去轮回，不准再吐，我赶明儿一早也去投胎。”
拉钩还真是有用，这之后小孩不再似之前那样警觉，在我面前完全放松下来，欣然同意我的提议。
“不过，孟婆哥哥，你的汤，真的很臭哎。”
我牵着小孩的手往我的桥大锅走去，我走得快，他一路小跑跟在我后面，却还不忘嘲讽我两句。
“废话，孟婆汤若是甜的，那地府也不是地府了，地府连饮品都是臭的，很可怕吧。”
“切，想骗我轮回不必如此，我都答应你了。”
“你这小鬼头。”我把盛好汤的碗在他脑袋上磕了一下，可算报了那脑瓜崩的仇。
小孩拿了碗，白了我一眼，端起就要饮下，突然动作一滞，“可我喝了，忘记你了，你来寻我，我已经认不得你了啊。”
“无妨，有这个。”冲他摇了摇泥人，从泥人的衣服上取下一片婆娑树叶，泥人的衣襟便有了一处残损。
“婆娑树，只生长在冥界和仙界，你拿着这个，我拿着泥人，到时我去寻你，就以这树叶子为暗号，你将它添在泥人领口上，补全这处残损，自然就明白了。”看到小孩向我投来佩服的目光，我得意地挑起眉。
“呐，说好了啊。”他把婆娑树叶揣在胸口，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
记忆慢慢消散，他原本成熟清冽的眼神，逐渐透露出稚嫩不谙世事，星河从他的眼里褪去，已然是换了一个人。
“对了，我叫怀生。”
他话音刚落，孟婆桥上便水汽氤氲，想来是轮回之境已经打开，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高高举着手里的泥人，希望他看到能心安。
不多时水汽褪去，他也随水汽消失了。
我自顾自把泥人揣起来，总觉得心里滋味十分复杂，许是对孩子夸下海口，怕自己没有能力兑现诺言，又许是再次亲眼目睹生命的往来。
突然，我一拍脑门，意识到了这种怪异情绪的来源，我被贬好像是因为有人没喝孟婆汤导致的……我再回头看看那小屁孩消失的地方，空空荡荡，我差点背过气去。
与他耗费如此时间，又好言相劝，却没想到他其实是害我的罪魁祸首。
孽缘啊，真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