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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毛毛雨变成豆大雨点时,庞牧一行人终于抵达已经由官兵警戒起来的案发现场。
为保护案发现场,他们事先撑了棚子,又将周围用石块夹着油布垒起来,所以中间也还干燥整洁。
只是这个味儿……
饶是外头大雨滂沱,也挡不住三尺开外就浓烈散发的味道。
又因为空气湿润,这股神奇的味道仿佛带了粘性,只要一靠近就紧紧吸附在衣服上。
图磬忍不住皱了眉头。
现场距离衙门太远,且道路难行,天气恶劣,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根本无法搬动,只能让仵作现场验尸,然后就地处理。
报案的山民还在旁边等着,见了庞牧一行人忙跪地行礼,又规规矩矩的将发现都说了:
“小的本在山那头打柴捕猎,只是近来听说大人您带兵剿匪,太平不少,就大着胆子往这边来,想瞧瞧有没有什么猎物,也好拿了给家中妻儿老小加点荤腥。谁知一翻,就摸到了一只人手!”
说到最后,老实巴交的山民都快哭出来了。
他本分了大半辈子,哪儿见过死人呐?只觉得几十年的胆量都交待在这儿了。
庞牧不是会柔声安慰的细致人,又捡着要紧的地方问过,着人细细记录,便打发人将他送下山。
那山民足足等了几个时辰,本以为今儿家不去了,没成想才问了一炷□□夫就被打发了,当即愣了下,傻乎乎问道:“让走了?”
庞牧失笑,“要不你再跟我们回平安县衙过节?”
山民立刻将脑袋甩起来,逃也似的跑了。
这大老爷跟个判官似的,也忒吓人了……
背景问清楚之后,刘捕头就带人四处勘察,剩下的重头戏就是验尸。
到了这会儿,晏骄和郭仵作两个人就看出是专业的来了,动作流程空前默契:
开箱,穿桐油刷过的靴子/鞋套,往鼻下抹油膏/戴口罩,戴手套。
“哇,郭先生,你这个手套好厉害!”无意中的一瞥让晏骄的眼睛都直了,“这是什么做的?”
桐油靴子倒是不稀罕,渔夫也经常穿着,难得那手套!
瞧着竟与橡胶手套无异,也是乳白色,颇有质感,一时间竟瞧不出哪儿有缝口。
虽然比橡胶手套厚了些,但已经十分优秀了。
自己的装备被赞扬了,郭仵作难免有点小骄傲,“这本是师父认识的一个匠人做的,他家原本专做江南沿海一带人穿的水靠……听说是几层什么鱼的鱼皮和鱼鳔浸了药水做的,反复晾晒后便滴水不入,也就不怕尸毒了。”
晏骄一脸心驰神往,心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正担心一次性手套用完之后咋办呢,这就来了解决方法!
古人的智慧真的不可小觑!
见晏骄一个劲儿的称赞,郭仵作便试探着问道:“你要是想要的话,回头我就书信一封,将尺寸寄过去。”
“好啊好啊,”晏骄欢快的点头,发自肺腑的感慨,“郭先生,您可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啊!”
郭仵作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又主动跟晏骄分享了独门秘方油膏。
油膏里也不知加了什么,非常提神醒脑,一下子就把尸体的臭味儿隔绝了,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没能把防毒面罩带来的晏骄感动的热泪盈眶,冲着郭仵作狠狠比了个大拇指。
郭仵作正经挺高兴的。
仵作的地位一直都很微妙,既关键,偏偏职位又低下,更为许多人避之不及。
这许多年来他一直都独来独往,也没什么朋友,如今多了个鸟儿似的活泛的同伴,感觉真不赖。
那头庞牧就跟齐远咬耳朵,“同行是冤家,原本还怕他们俩打起来呢。”
“没想到处的还挺好!”
人死了也不知几天了,尸体明显肿胀,翻卷的伤口处还有蠕动的蛆虫,说不出的惊悚恶心。
图磬已经没办法奋战在前线了,主动去外围把守。
倒是庞牧和齐远不怕,跟着晏骄和郭仵作往前去。
“晏姑娘,能看出点儿什么来吗?”庞牧问道。
他久经沙场,见过死人无数,可一直都是只管杀,谁管怎么杀?面对这么一具脸都不完整的尸首,当真有些束手无策。
“郭仵作先请吧。”晏骄道。
郭仵作也看出因为上回的案子,庞牧等人对自己颇有微词,正想借此机会洗刷名声,因此略做推辞便上手了。
这一回,他并不敢怠慢,将能检查的都细细查看了。
因尸体已经膨胀,将原本松散的衣服撑得紧紧地,郭仵作和晏骄光是切割衣服就费了好大功夫,旁边看的人也提心吊胆。
“……不超过五天,致命伤应该是胸口两刀,血基本上流干了,”他用细长的竹签子扎入伤口探了几回,确认了深度和方向,谨慎的说,“死者约莫三十来岁,是个左撇子。”
良久,他站起身来,想了下又补充道:“凶手虽然极力想伪造成山贼劫财杀人,可属下依旧认为是熟人作案。”
“熟人?”庞牧道。
“是,”郭仵作似乎又找回了自信,“大人请看,死者面部被人乱刀砍毁,假如死者是本地人,那么必然是想尽可能掩藏死者身份。但属下看死者衣物并非本地风格,约莫是西南一带,且身份文书又不在身边,被人认出的可能性极低。那么,依据属下多年经验判断,大约是凶手做贼心虚,或是心怀怨怒,这才故意将面部毁坏。”
山匪根本不可能这样多费心神。
顿了顿,他又说:“属下大胆推测,他可能是之前听说这一带多有山匪活动,这才大胆将人骗上山,却不料大人您前阵子刚带兵围剿过,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晏骄点头,“我同意郭仵作的看法。”
郭仵作明显松了口气,腰杆都本能的挺直了。
庞牧沉吟片刻,抬手招来衙役,“将衣裳鞋帽各剪一块碎片下来,用烈酒煮过,拿去给有德布庄两位掌柜过目,务必请他们辨认是何来历。”
那两位老人家跟布匹、衣裳打了一辈子教导,对各种料子了如指掌,必然能有所发现。
见郭仵作都说完了,庞牧又问晏骄,“不知晏姑娘可有什么想说的么?”
“郭先生说的基本没有问题,”晏骄想了下,又道,“不过有几个地方,我觉得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不过需要经过大人您的允许。”
郭仵作也不像头一回似的反驳了,只是睁大了眼睛,凑上前来,竖起耳朵准备听。
庞牧点头,“说来听听。”
“死者生前身体健康,无疾病,面部虽然被毁,但所幸还保留下一只完好的眼球,”晏骄上前熟练翻开,“角膜肿胀,有乳白斑块,部分干燥变色,有羊皮纸样。另外,关节容易活动,且有明显腐败静脉网,结合现在湿热的环境,腐败加速,我更倾向于死于两到三天前。”
她的动作太过熟练,表情也太过淡然,这会儿连齐远和庞牧的脸也不自觉跟着抽搐,心道这姑娘瞧着娇娇弱弱,没成想竟是个狠角色……
可听到最后,庞牧眼前一亮,竟也顾不上恶心,“当真?”
“是,”晏骄又捡起一根小木棍,戳了戳还在蠕动的蛆虫,“它们的生长情况,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娘咧,呕……”齐远被突然滚到脚边的蛆虫吓得一蹦三尺高,脸都白了,当即顾不得许多,冲着晏骄作揖,“姑奶奶,您可饶了我吧!”
晏骄惊讶道:“哎呦,齐大人,这可真是对不住,天太暗了,没瞧见您在那边呀。”
齐远有苦说不出,只是干巴巴拱了拱手,又往庞牧身后藏了藏。
晏骄无辜的眨眨眼,又继续说着自己的发现,“你们看,凶手虽然在死者身上扎了几十刀,但都不致命。左肋下还有两道被肋骨挡住了,说明凶手是个生手,手劲儿也不大。”
“一直到这两刀,”她虚虚点了点死者的心脏,“或者说其中的一刀直入心脏。”
她又沿着刀子刺入的方向朝外比划了下,“前胸刺入后又拔/出,夏季衣裳单薄,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和吸附能力,必然会有大量血液喷溅出来。”说到这里,她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外面的雨幕叹了口气,“这两天一直在下小雨,早晚湿气也大,地上血迹已经无法清晰分辨。但综合来看,应该有一部分喷在凶手身上。血迹难以清洗,且就这么穿着定然惹人注意。”
“所以,他不可能再将衣服带回去,”庞牧缓缓接道,“要么就地焚烧,要么随手抛弃。”
“不错。”晏骄点头。
庞牧走开两步,一招手,扬声道:“左右,去四周细细查看,看看是否有血衣或灰烬!”
他一走,郭仵作终于忍不住上前求教,“晏姑娘,你说的那什么膜,什么网?果真如此神奇?”
若是以前,他对这种听上去神乎其神的说辞必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可就是这个姑娘,上回隔着一条街就一口叫破自己的失误,又三下五除二窥得真相……
如今,郭仵作对晏骄嘴里说出的话,竟本能的有六七分信任了。
只是对方的师承门派似乎与中原一脉截然不同,多有新鲜词汇,他听得都晕了,隐约中又觉得有一扇从未触及的大门在自己眼前出现,可惜就是碰不到。
晏骄对他的好学很有好感,当即一笑,“回头我细细跟你说。”
郭仵作喜不自胜,点头如啄米,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道:“是我莽撞了,晏姑娘,想必此事涉及师门神技,您,嗨,权当我没问过!”
早先师父在世时也曾说过,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奈何他见识短浅,不同师承间又都敝帚自珍,甚少流传,他还不大相信。
如今亲眼见了此等神技,已是三生有幸,又哪里能再得寸进尺?
听了这话,晏骄对他的印象就更好了,当即说道:“何须如此?我老师、老师的老师,以及诸多大前辈,都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能来学这个呢,又教导我们不能敝帚自珍,要多交流才是正道。再说了,你不也要给我弄那个手套子和油膏么?说不定我还要跟你学不少东西呢,这又算得了什么!”
敝帚自珍不是正道,共同进步才是真理。
郭仵作愣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庞牧有些无奈的催促道:“两位,两位,闲话少说,咱们先办正事如何?”
晏骄一边缓解着长时间蹲坐导致的头晕,一边慢慢站起来,定了定神才说:“大人,目前这个解剖程度,能得出的结论无非就这些了,如果还想要更细致的信息,我需要把骨骼分离出来。”
刚才听郭仵作的意思,大禄朝还是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套的,绝大部分家属连验尸都十分避讳,更别提像今天这样直接开膛破肚。
她知道现在自己提的要求在当下有些出格,所以才提前征求庞牧的同意。
郭仵作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确实曾见师父处理过尸骨,不过那都是埋下去多年之后,自然腐烂到只剩骨头的,这从刚死没几天的人身上扒骨头,实在是……
见惯了马革裹尸、就地掩埋的庞牧倒比一般人来的开明。
他沉吟片刻,“能有多细致?”
天气炎热,尸体无法长时间保存,为防疫病,官府只能尽快焚烧。既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
晏骄给了他一个自信的笑,整个人都好像在这昏暗的雨夜里闪闪发光,“年龄误差不超过三岁,身高、体重,有无旧伤,甚至生活习惯。”
她大学时曾写过一篇论文,中心论题之一就是不同人类进化阶段的生理特征,其中也包括古代人与现代人的发育差距。
出于职业习惯,晏骄在过去几天就以接触到的人为蓝本,又通过交谈获取了大量信息,将大禄朝与印象中的历史发展做了横向对比,最后大致将其定位于宋明交接处。
有了定位,她以后再做什么也就有了参照标准,哪怕不能像现代社会判断的那样精确,可误差也很可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