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套话

文小曦sxw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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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雨一场接着一场的下,院中的树枝光秃秃的,树底下满是湿漉漉的落叶,层层叠叠铺在青石砖上。站在屋外深吸一口气,就能感觉到整个鼻腔里都是冰冷的气息。

    清早起来,翠微宫的庭院里空荡荡的,四下没有人。蕴才人以郑妃娘娘的身份醒过来,用了些早饭之后,便叫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都歇着,自称是要“独自静静”。

    反正郑妃娘娘娇横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说一不二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新闻,宫人乐得休息,便各自回了房间里。刚刚虹珏过来替她披了一件鹤氅之后,也被她找借口支开了。

    蕴才人独自站在院子里,忍不住摸了一下耳朵里塞着的木疙瘩,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东西靠谱吗?”

    木疙瘩里面,朱珵烨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不靠谱你就摘了,你从昨日到今日已经絮叨了七八回,再絮叨朕就治你一个御前失仪外加抗旨不尊,都是重罪啊。”

    又来。

    自打两个人认识之后,这都是第几回了,就不能换一套说辞来吓唬人。

    蕴才人默默地想道,陛下您有没有觉得,您现在就像一头黔州的驴子。

    木塞子里,朱珵烨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不许腹诽君上。”

    昨日上午在宁远殿,蕴才人讲了青衣仙人的事,两回梦中交谈,青衣仙人都提到了“天谴”。朱珵烨听罢并不吃惊,只是告诉她这位青衣仙人被称作有虞君,他们早几年就认识。

    “有虞君说的这些事你先别操心,她说的那个事朕心里有数,你就专心搞明白宫里的情况,这个给你。”朱珵烨从怀里掏出一枚木头块,帮她塞到耳朵里边。

    木头块只有小指的指甲盖大小,上面刻着一行字,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雕花。

    蕴才人不明就里,正要再问一句,朱珵烨却直接从她眼前消失了。

    “这啥东西啊你就给我,也不说说怎么用,你这皇帝能不能稍微靠谱一点……”蕴才人刚吐槽了一句,就陡然听见朱珵烨的声音传了过来。

    “再随意诋毁口无遮拦,朕就把你废了关进天牢里思过。”

    额这是什么情况?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蕴才人懵了一下,便仍旧听见朱珵烨的声音:“太没良心了你这个人,朕忙成这样还抽空过来帮你,你还说朕不靠谱,朕看你才不靠谱,你们全家都不靠谱。”

    “陛下我错了但是你在哪啊?”蕴才人四下环顾,仍旧不见人影。

    “你耳朵里那个东西,是早几年朕刚认识有虞君的时候人家给朕的见面礼,它可以千里传音,你如今遇上这样的事就先带着。遇事不决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喊朕,朕帮你看怎么解决,别自己瞎弄给朕惹一身的麻烦哼。”

    蕴才人正准备道一句谢,就听见木疙瘩里面又传来一声:“都这么靠谱了你还说朕,你还想让朕怎么靠谱嘛!你再胡说八道朕就让你去慈恩寺做小尼姑,每天对着神佛忏悔,让你再没良心!”

    “陛下我错了,谢主隆恩皇恩浩荡妾感激涕零,真的。”蕴才人摸了摸头,觉得本朝皇帝性情如此跳脱不稳重,可真是让人头秃。

    这一会功夫又是天牢又是慈恩寺,倘若陛下跟谁都这样随意说话,也不知道待陛下殡天以后,史官修史的时候看了典仪的记载,会不会评价陛下昏庸暴虐。

    木疙瘩里面传来朱珵烨重重的冷哼,随后便不再搭理她,直到昨日晚上遇到新的情况,朱珵烨才重新加入了讨论。

    清早的庭院里,一只小猫都看不到了。昨夜暴雨倾盆,不知道这些小家伙都躲到哪里了。蕴才人站在院中,呼吸着雨后泥土的味道,让自己稍微淡定一点,不再那么焦躁。

    “想什么呢,怎么不吱声了?”木塞子里传来朱珵烨的声音,还伴随着一个大大的哈欠,北境天亮的迟,这会朱珵烨那边应该还是一片漆黑。

    “等下人过来了,您帮我啊,可千万别忘了。”蕴才人仍旧有些紧张,觉得自己要搞一个大事情,从这一天清早开始就坐立不安。

    “沉住气,你这样可是禁不起大风浪,朕可是还等着你历练明白了,赶紧来接替朕的位置,好让朕颐养天年。”朱珵烨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知道他身边现在有没有人,更不知道身边伺候的人听了他的疯言疯语,是不是像戏台子上演的那样,扑通一声给他跪下,声泪俱下地劝诫“陛下慎言”。

    “您还是赶快让皇后娘娘给您生个太子吧,妾可没这本事。”蕴才人低头踢了一脚湿漉漉的小石子,心想好么我把您当陛下,您拿我当儿子?

    “呵呵。”朱珵烨轻声笑了一下,便不再言语,听动静似乎是早饭端上来了。

    这边刚好可以听见朱珵烨小声念叨了一句:“今日的羊肉汤里可是没再放萝卜吧,好好的汤里放什么萝卜,炖烂了也不行,味道还是有的朕说不行就是不行,再多嘴朕就下旨不让种萝卜了。”

    真羡慕皇帝的好心态啊。

    想到等一下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事,蕴才人只觉得一阵阵心悸,为接下来的事倍感忧心。

    这事说大倒也不大,就是想想都很刺激。变成郑妃之后的第二日,蕴才人倍感压力。

    昨晚她待在翠微宫,虹珏服侍着她做睡前美容,做的她头晕眼花。郑妃娘娘一张完美无瑕的脸被虹珏来来回回揉搓,蕴才人的魂魄待在她的躯壳里边,实在想不明白郑妃娘娘这样天生丽质的大美人,有什么必要临睡前往脸上糊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揉搓了许久,蕴才人靠在卧榻上意兴阑珊,就看见蔻玉从外边进来,说是接到信笺,钟粹宫的长史薛天凝今日一早要来拜访她。

    昨日晚间,蕴才人等虹珏和蔻玉都出去了,便赶忙对着木塞子喊朱珵烨。

    按照朱珵烨提供的消息,翠微宫的虹珏是郑妃的陪嫁心腹,锦瑟姑姑是皇帝的眼线,蔻玉由于太傻了,是一个单纯的宫女。

    别的宫人很少近身伺候,对外宣称郑妃毛病很多,对于毛手毛脚的宫女很是嫌弃。

    郑妃的心思细,每回薛长史来了,翠微宫的眼线全部都被派出去,目前谁都搞不明白这两个人每回见面都说些什么。

    由于目前大家都不清楚薛天凝跟郑妃有何勾当,这其中又和惠贵妃有怎样的牵连,朱珵烨觉得倘若让蕴才人独自面对,十有八九会被薛天凝察觉出来异样。

    另外,自打十日以前开始,锦瑟姑姑就不再向朱珵烨通报翠微宫的情况,的叛变情况未知,因此也不能让她察觉出来郑妃的外壳里装了别人的魂魄。

    按照朱珵烨手把手的指导,敌不动她不动,敌一动就喊朱珵烨帮忙,千万不能自己乱动。

    “您安插的眼线不靠谱啊,啥有效信息都没给,万一这俩人谋反咋整。”听完之后,蕴才人压低声音发表看法。

    “没事,看见院子里那棵老歪脖子树了吗,要是他们谋反成功,朕就自己挂上去,你们识时务一点说不定也还能混得下去。”朱珵烨胸有成竹地说。

    “陛下慎言,陛下不能妄自菲薄,不然史官要是听见了会记录在案的……”蕴才人心想又开始了,犹豫之后还是决定进行每日例行公事般的劝诫。

    “小蕴砸你今年贵庚了啊,十四岁的年纪怎么这么絮叨,你这样不行啊,等你老了以后你身边的人得被你烦死。”朱珵烨又打了个哈欠,低声回了一句话。

    昨夜亥时刚过,朱珵烨一边远程指导蕴才人,一面仍旧和国舅爷赵长青将军在沙盘前推演。

    国舅爷赵长青也一同听见了朱珵烨的疯话,淡定地选择视若无睹,一脸平静地等皇帝说完话,便继续推演。

    在朱珵烨的安慰下,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今日清早,蕴才人由于太紧张,早饭都没吃几口,早早地在雨后的庭院里平复心情。

    蕴才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出去打听了一下,躺在宁远殿里的自己醒了没。虹珏只当她好奇,并没有起疑。蔻玉爱看热闹,还专门亲自跑去宁远殿里问了一圈情况。

    “陛下,薛天凝怎么还没来,我有点紧张……”蕴才人在树下站着了一会,看着枝头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于是高高跳起来,揪下来一片固执停留在枝头的树叶子,拿在手里慢慢撕碎,又小声絮叨起来。

    “紧张啥,朕看好你,放松心态就行。”朱珵烨等服侍他更衣的太监摆弄好一切,恭恭敬敬地退出大帐,便背过身去低声回了一句。

    蔻玉从外边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娘娘,薛长史正往这边来,奴婢去了一趟宁远殿,里边的才人小主还昏睡着,尚未醒来。”

    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兴奋啥。

    来不及多加思索,蔻玉刚刚进来没一会儿,薛天凝就从外边进来了。

    “娘娘万安,这样冷的天气为何站在院中,可千万不能冻着自己啊。”薛天凝行云流水般向蕴才人行礼问安,而后不等蕴才人说什么,径自直起身来,挽着蕴才人的胳膊就往屋里走去。

    “让锦瑟姑姑去尚衣局取新衣裳。”朱珵烨声调平稳地吩咐,蕴才人立即喊锦瑟姑姑过来,一板一眼地吩咐。

    “跟蔻玉说你想吃藕粉桂花糖糕,再叫虹珏去找中车令要些珍珠糯米枣泥圆子来。”朱珵烨又说道。

    这两句话昨晚商讨的时候,朱珵烨便告诉过蕴才人。出于对蕴才人的了解,朱珵烨想到了她此刻一紧张,已然忘了大半,便自顾自地提醒。

    蕴才人如梦初醒,打起精神照吩咐做事。

    “进屋坐下来以后,等薛天凝说第一句话。”朱珵烨伸了个拦腰说,刚说完便看见国舅爷打外边进入大帐,便笑脸相迎,不再多说话。

    蕴才人默默点了点头,察觉到薛天凝看了她一眼,便不敢乱点头了。她同薛天凝手挽着手,走进屋里,只觉得自己双手紧张得冰凉。

    “娘娘可是被宁远殿的事惊着了,今日为何手这样凉?”薛天凝察觉到了异样,面上装作无事发生,笑着问道。

    “可不是,惊着了呗,那场大火来得真是突然啊。”蕴才人答道,坐下来自己倒茶,略微掩饰一下紧张的情绪。

    “呵呵您可莫要框我,我昨日还以为那是您的手笔呢。我听说了那个消息便感慨,娘娘果然雷厉风行。”薛天凝进屋后在桌边坐下来,半眯着眼睛端详着郑妃美丽的面孔,面上仍旧带笑,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不会吧,还真的在密谋什么了不得的事,蕴才人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朱珵烨到底靠不靠谱啊,后妃都勾结在一起了,他还啥都不知道的样子。

    “您犹豫不决了这么久,阿凝还正打算劝劝您,您要是实在做不来,阿凝就去找别人。没想到啊您怎么忽然就想通了呢?”

    看着笑盈盈的薛天凝,蕴才人觉得后脊梁有点发寒了,心里说那日在天牢里,你把我接出去的时候看上去不是这样的啊,你这个人咋还有两幅面孔啊。蕴才人心里乱糟糟地想着,脸上仍努力维持着笑意。

    “怎么了?那件事难道不是娘娘的手笔?我竟然不知道,莫非这宫里还有谁一心想要除掉宁远殿的才人小主?”薛天凝看着她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依然看不出半点笑意,直让人心里发毛。

    蕴才人略微回想了一下,昨日翠微宫里众人的反应。按照朱珵烨的说法,虹珏是她的心腹,这事虹珏都毫不知情,应该确实不会是郑妃干的。

    当然前提是朱珵烨这昏君情报可靠。

    眼下听薛天凝的意思,这位蛇蝎美人儿还真打算做些了不得的事。怨不得富春姑姑不想搭理她,不知道早年间洛婕妤的死是不是也跟她有关。

    等等……小鬼说薛天凝和洛婕妤是同一个魂魄来着,这都哪跟哪啊。

    “别犹豫,否认掉,就说你还没来得及下手。”朱珵烨听这边没有动静,低声催促了一句。

    “真的不是我,我还没来得及动手,那边就起火了。”蕴才人直视着薛天凝的眼睛说道,心想昏君这眼光不行啊,当朝宠妃怎么是这么个人品。

    “那会是谁呢?听说你昨日竟然亲自去瞧过了,宁远殿那个富春没为难你吧?”薛天凝垂目喝茶,双眼目光左右晃动,似乎正在疯狂地思考。

    “她没搭理我,我自己转了一圈也就回来了,没看出来什么名堂。”蕴才人半真半假地说。她当真没能瞧出来什么名堂,好在自己的行李没有损毁,现在交给富春姑姑亲自保管。

    “不管怎么说,我们废了这么大力气,有人替我们捷足先登也未必不好,先不管到底是谁干的,至少下一步计划也可以实施起来了。”薛天凝仍旧垂目思索着,慢慢地说。

    说多错多,蕴才人没敢吱声。

    “你准备好,三日之后寿康宫的观云阁上,我们按计划行事。”薛天凝没有意识到蕴才人的沉默,举起茶杯慢慢喝着。

    “我有点害怕……”蕴才人沉默了半晌,说出来朱珵烨教给她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忽然就觉得很害怕。也不知道惠贵妃她……”

    惠贵妃什么情况,蕴才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她努力装出欲言又止的模样,等着薛天凝接她的话。

    朱珵烨教导的不错,短短一天时间,蕴才人觉得自己可以去西市的南曲班子登台唱戏了。

    “惠贵妃很有把握,志在必得,你不必担忧。”薛天凝安慰着她,顺着话就把惠贵妃供了出来。

    “蠢货。”朱珵烨的声音传了过来,蕴才人差点跟着说了出来。她干咳了两声,听见朱珵烨指点她:“让她再说一遍计划。”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们再说一遍计划,你跟我再讲一遍,我看看还有哪些疏漏。”

    薛天凝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轻轻笑了起来。

    蕴才人看着这双眼睛,心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事情不对,一切都太容易了。

    整件事情都和她已有的认知截然相反了。

    不久之前,蕴才人误打误撞虚化了,借这个机会自作聪明闯入天牢里,想要亲自问问梅卯冰刺杀她的经过动机。还没问出个名堂来,自己就显形了,险些被天牢的守卫拿下。

    当时薛天凝及时地出现,将她一路带了出去。从天牢走出去的路上,空无一人什么声响都没有。倘若她们想让她出事,那个时候就应该下手才对。

    就算是用普通的毒针暗器,也不一定会被察觉出来,可以让蕴才人回宁远殿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毙命。

    然而当时薛天凝将她安安稳稳送出天牢,交到惠贵妃手上。惠贵妃还给她展示了那日下午,在宁远殿说过话之后的记忆,自证清白。

    惠贵妃当时就示意她,试图搞她的另有他人。而根据富春姑姑的记忆……那天郑妃确实来过宁远殿。

    再后来,她和惠贵妃两个人一路从天牢里走出去,回宫的路上四下无人,万籁俱寂,想要动手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今日薛天凝来找“郑妃娘娘”,却又全然换了一副做派。

    蕴才人看着薛天凝晦涩的笑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仍旧不大明白这一切的原由。

    “娘娘是个聪明人,阿凝说过一遍,娘娘就应该记清楚的。”薛天凝看着蕴才人的眼睛说道,她脸上两个酒窝深深的,眼睛也是可爱的圆形,这就让她的笑脸展示出一种小孩子般的天真状。

    “不过娘娘既然仍旧要听,阿凝就再为您说一遍。”

    说话就说话,薛天凝说完这句话,忽然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吓得蕴才人一个哆嗦。白瓷杯摔在地上应声碎裂开来,门外立刻响起人声,询问屋内怎么了。

    木塞子里,朱珵烨也立刻说:“倘若有危险就赶快推门出去”。

    “没什么,薛长史手上打滑没拿住杯子,把被子给摔了,先不必进来打扫,都退下。”蕴才人说给门外的宫人,也说给朱珵烨。她努力稳住声调,却仍旧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稳住一定要稳住,蕴才人默念几句鼓励自己的话,脸上尽量摆出笑来,就看见薛天凝弯腰捡起一块尖利的碎瓷片。

    屋外似乎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柩,像是细密的鼓点。

    薛天凝手上握着碎瓷片,看着她微微一笑。脸上深深的酒窝,配上一双莫得感情的眼睛,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让人很想冲她喊一句:“大侠饶命”。

    “阿凝接下来说的话,便是只说一遍,娘娘若是再问,那就是娘娘的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