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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你过来,外公正式给你引荐一下。”郭云松站起身来,端起一杯酒来,引着沈归走到了席间正座上的老乞丐身前。“这就是你二萨满婆婆林思忧,为你请来的师傅。本姓伍,双名乘风。”
“师傅?林婆婆是疯了吧?我好歹也住在中山王府里,虽是个外姓,但还能算个官宦子弟吧。现在让我拜一个老叫花子当师傅,难道要我跟他学要饭不成?”沈归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林婆婆给齐雁请了楚植,这当贼说出去虽不太光彩,但江湖上也有好些个飞檐走壁的义盗,只要秉持着心中自持,也算不得是走了弯路;齐返跟大金牙入了牙行,虽是下九流,但也是能养家糊口的正经营生;眼下我倒好,直接从王府孙少爷,变成个小叫花子……”
“打住打住吧你。”老乞丐伸手拦住了沈归的话:“这街面上有句老话:正所谓一流的戏子二流的推;三流大神四流盗;五流牙行六剃头;七娼八叫九吹灰。我们这花子行在下九流里排第八没错,可你以为在你身边,都是什么正经人啊?”
说到这,老乞丐喝了一杯酒,又吃了几口老王爷亲自给布到碗里的菜。而后张开手掌,数着指头比划起来。
“咱先说这三流的大神,说的不正是那个祈灵跳神让你还阳的大萨满李玄鱼吗?这四流的盗,说的难道不是你兄弟齐家老大,齐雁?这五流的牙行,说的不也是跟大金牙学艺的齐返?咱再说这七娼……”话至此处,老乞丐微微一瞥,引着沈归就看向了在下垂手端坐的红鸾,沈归还情不自禁的吹了个口哨,直把个红鸾邓怜儿,吹了个又羞又恼,满面绯红。
“这个咱就不提了啊。再说说这九吹灰。”说完老乞丐往沈归胸前一拍:“就你那方能随意取银的华延商帮印章,不就是吹灰老拐周疏同给你的吗?”说完他把已经攥成拳头的手收了回去。
“沈归啊沈归,如此看来,你身边可全是些下九流啊。能让你跟着我这个下九流里排行第八的老叫花子,方才显出她林思忧的高明之处啊。”
沈归被他说的一时之间接不上话来,只得转头看向自己的外公,老王爷郭云松:
“我说外公,这事你不管管?就这奉京城里,认识我的人可有不少呢。我就这么顶着您中山王爷外孙的名号,满大街的拉杆要饭,您就没啥意见?”
“你自小就是林思忧带大的,她能害你吗?再说了,我与她之间还有约定呢,这事,也不归外公管呀。至于说中山王爷的名号,你倒是无需担心。你越是如此不成气候,颜狩那小皇帝越是放心,对外公而言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王爷手捋长髯细细思量后,反倒安慰起沈归来。
“王爷,有些话本不该当着伍爷的面说,可今日既然孙少爷要走,您总得给一句实话出来,我也好提前准备。”铁甲多饮了几杯,借着酒劲开口说道。沈归也猛然想起,就在昨夜自己回到王府中时,自己的外公,老王爷郭云松竟是周身上下披挂齐整,不由得也屏息静听。
“哪怕是十年前,都无需你来逼问;或者李玄鱼当年没有救回沈归,亦无需你来过问;或是林思忧没有派人前来送信,更无需你来问我。”老王爷慈祥的看着铁甲,居然伸手在他的头顶摩挲了几下:“当年老夫从死人堆里把你刨出来,不是为了这些事。皆因那时在战场上,我听见了你的哭声,心中觉得该救,于是就这么做了。日前,林思忧也是这样对老夫托付的,只做认为当做之事。”
话到此处,老王爷伸手一指沈归,看着铁甲的眼睛对他说:
“我前几日曾对你说,现在不是我的天时,更不是你铁甲的天时。这孩子,是当年的大萨满,天脉李玄鱼祈灵拉回来的死胎。他,本身就是天时,也是一个天灵脉者所留下的道。人,凭心中执念,或欲望情感的左右而行事。但他沈归,自身便是天道。天道,无可强求,亦无法明言。”
说完,郭云松看着仍然满头雾水的铁甲笑了:
“简单说来,以此事上说来,若沈归想为我郭家复仇,那我等自可接受;若他不愿,也无需强求;他能来世间走这一遭,全凭了李玄鱼舍去自身的造化天灵。于大义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家族中,他亦是我郭家血脉,怎忍逼迫唯一的亲人犯险。”
“各位,我打断一下。你们话说到此处,是根本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吧?”在一边呆坐许久的红鸾,面色铁青,惴惴不安的说到。
“邓姑娘想多了,伍兄和老夫说起过你。姑娘本是东海关副将邓放之女。只因乃父东海关兵败所累,才被教坊司官卖至绿柳楼的。邓放这孩子啊,是当年石盏光从老夫手中要过去的,也算得上是我的老部下了。故人之女,于情于理,老夫也都该护你周全。”
“可是,若没有杀我的心,就不该让我听见这些话。”红鸾被这场席间谈话的内容,惊得阵脚大乱,说话的语气都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当朝天子号宣德皇帝,平日也惯以宽厚仁德示人。当年三北书院的牧草阁主倪安在拦驾骂君,他居然能走下銮驾当街低头受教,此等唾面自干的虚伪嘴脸,岂能以几句不恭之言为罪,去杀一位三朝元老?老王爷摇了摇头,慈祥的看着这个故人之女。
老乞丐拍了拍手:“这虚伪嘴脸说得太好了。他颜狩本就是个阴狠毒辣锱铢必较的小人,却偏要做出一副宽厚仁慈礼贤下士的面孔,这一副嘴脸当真是虚伪的紧呐。”骂完颜狩的虚伪,老乞丐抬手又饮了一杯:“至于说因言语之间的不恭而记恨更是无从谈起。他本就记恨着统领太白卫的郭家,已经不需要再多几个理由。哪怕你是御马监的密谍,把我等酒宴间的不恭据实上报,也是妄做小人罢了。只因孙白术不识阎王草,进而让颜狩小儿误以为中山王时日无多,便不会在此时痛下杀手,以防落人口实。他虽虚伪造作,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若不是他颜家人乌龟一般的性子,这幽北三路还不知姓什么呢。”中山王冷笑一声,随口说道。
邓怜儿站起身来,低着头,分别为中山王郭云松与老乞丐伍乘风斟满了酒杯,声音低低的说:“怜儿不会的。我与他颜家也有着杀父灭门之仇。无论是何人,只要是颜家的敌人,他便是我邓怜儿的朋友。”
‘铛铛铛……’沈归用手中的筷子,敲了敲桌上的瓷盘
“你们仨这就唠上了?先把我的事说清楚了怎么样?我到底和这老要饭的能学什么啊?”
“先说说你想学什么呀?”老乞丐一脸探究的看着沈归。
“要说跟你学文吧,你个老乞丐看着也不像识文断字的模样;若是说跟你学武,昨天刚见你之时,我还以为你是个瘫子呢。”沈归摊了摊手。
“哈哈哈哈,依林思忧看来,许是觉得你这孩子性情清高孤傲,才让你跟随伍兄体会人间百态的;依外公看来,恐怕阅历不足才是你眼下最大的阻碍。”老王爷看着老乞丐,两个老头相视而笑。
“算我倒霉,要饭就要饭吧,反正我也有的是银子,委屈不着自己。只要你个王爷不嫌丢人,那我就更不嫌丢人了。铁甲,一会就给我准备一个破碗一根竹竿,小爷以后就改行要饭去了。”沈归气急败坏的跟铁甲说。
“没听说过啊,叫花子吃饭还得掏银子,还有王法吗?就你那华延商帮的印章,师傅先替你保管着,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说罢,老乞丐在沈归的眼前,晃了晃手中的那方印。
“邪了门了啊,你到底是要饭的还是贼啊,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拿走的啊?”沈归一边在自己身上来回翻找,一边嘀咕着。
“嘿,能在街面上混饭吃的手艺,只有师傅不玩的,还没有师傅不会的。教你的玩意儿,起码比你那俩兄弟学回来的不差。”老乞丐一边顺手抛着印章玩弄,一边安慰着沈归。
“别别别,您把印章收起来行吗?这玩意儿摔坏了,可不只一块田黄冻的价啊!”沈归一脸的紧张,生怕老乞丐一个不注意,脱手摔坏了印章的边角。
“行,那拜师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邓丫头呢,你就留在我府中,与铁甲做个义女吧。”老王爷拍拍手掌站起身来,神色郑重的把酒杯平举在胸前:“伍兄,我把郭家仅存的这一丝血脉,就托付于您了。”说罢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老乞丐见状也站起身来,同样饮了一杯:“定不负萨满与贤弟重托。”
散席后,铁甲拿来了一个包袱递给沈归:“孙少爷,这里面是一些衣物细软,若还需要什么,随时托人带话回来。”
老乞丐一脸微醺的摆了摆手:“要这玩意儿干啥啊,要饭的没那么多穷讲究。”说完就把包袱推回铁甲怀里:“走了,好好照顾你们王爷。有事了,就托人去城北破庙留话便是。”
铁甲看着一老一小两个背影,在夜幕里渐行渐远,心下颇为不舍。良久转过身来,见一直跟在身后的邓怜儿,此时还没走,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你亲生父亲毕竟是戴罪之身,若仍以邓为姓,日后恐会遇见很多麻烦。愿意的话,你日后对外,就随我姓铁吧。
邓怜儿闻言眼圈微红,垂垂下拜施了个礼
“铁怜儿谢过义父。”
子时刚过,王府内院的墙上翻过一道黑影来。这黑影身形一纵,就隐在了老王爷卧房外的窗沿之下。仍在灵堂守灵的铁甲,猛然听见内院有破风之声,连忙起身,悄无声息的也摸进了后院。
这黑影与铁甲四目相对,都有些楞。铁甲定睛一看,这黑影正是沈归!
与此同时,铁甲也听见由内院老王爷的寝室之内,传出了几不可闻的声音。他缓步上前,蹲在了沈归的身边,侧耳细听。
屋内,传出了努力压抑后的哭声。这声音就像是失去了幼崽的野兽,痛苦颓然,顺着门窗的缝隙,声声刺在二人的心间。
铁甲和沈归二人,就在这内府窗沿下,陪着老年丧子的中山王爷郭云松,流了一整夜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