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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是风铃般的嗓子,歌声婉转悠扬,轻灵荡漾在这山水间,仿佛比山谷还幽,比溪水还清。
随着歌声望去,是一个笑靥春风的小女郎,正驭背箩筐上山采药,她每日如此,日复一日,乐乎自在。
另一头,罗浮山的东麓,有位老者仙风道骨般,抚髯颔首,一面笑泯问比肩的俊郎,一面手把拂尘轻挥了圈。
“云泽君,可会同你师父东夫人那般为痴而癫?”
他在等并肩的俊郎开口,可沉思良久,那人都未曾开过口。
老者取落挂在腰际的酒葫芦,摘下壶筛,举天仰首而饮,那流涎嘴角的不是酒,而是茶。
“春水煎茶,松花酿酒;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俊郎终是开了口,语气正同他这身月白一样。
老者深味深长地笑起,笑的自闲,但这笑声并未改变俊郎的半分神思。
他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庞,是透着梭角分明的孤冷,青丝如墨染般,未绾未束,随性散落衣上,不沾尘俗。
可一对上那双眼,似是可以透穿前世古今的眸子,瞬刻,瞳里不禁浮幻出流水桃林,含上望不尽的忧思伤感。
用挂葫芦的功夫,老者冁笑扬长而去,独留下那个俊郎,他宛如孤月却浮离在云水间端。
……
远望一道狭口,溪流泻下千里,穿过树木茏葱,透过花荦闪灼,庐舍木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在平坦宽阔的阡陌上,喧吠哗鸣声无处不闻。
最中央的一舍,不是很大,却小巧而玲珑,外栏围着竹篱笆,藤蔓牵垂着屋檐上下,门口种了两桃树,正好一左一右,在这翠浓温氛里,蔓蔓日茂,树旁还有个用藤枝蔓条手偏架起的秋千。
晨曒的沐光丝丝缕缕如春雨般散落窗棂,流窜进屋内,溶入到里面传来这温婉柔和的女子声中,
“阿兰,我等会要帮一位疾患沐浴兰汤,你能去采些蕙兰回来吗?”
弥久,未闻回应,仿佛石沉沧溟中,悄无声息。
目光往里,只见里内并无华丽可言,可见这屋子主人一向恬淡虚无。
在往里去,一份清冽香气更加显现,透过香看到了里头竹凭几旁有一女子,正娴端地坐在榆木榻上,握着杵臼,心无旁骛的在捣木碾里的药草;而身后木柜里是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坛罐,她就那老者口中念叨的东夫人。
然而,有个酣睡声从另头传来,是个盈盈十一岁的小女郎,托着小脑袋用肘撑在桑木案上,双目瞌着,那似樱桃般的粉嘟脸上,挂了一记翘扬的傻笑,时不时流出哈喇子;看样子睡的有好一会了,估不准还做了个春秋大美梦。
案上还乱摊了一堆卷籍,地上也有几本孤零零的散躺着。
东夫人很是了解这女孩般,并无再催,只低声自喃了句,“这个阿兰,只怕又是看书看到困着了吧,算了,随她去。”
她端着一竹匾碾碎的药草去院子里晒。
这边小女郎头睡的昏沉,半晌,撑久的手肘软绵滑下,头便重重碰磕到案角,瞬下即疼醒了,拿手反复地揉搓额头,环视四周,还怪起了木案,在那愤懑了好一会。她目光游移到地,又连忙拾起散落的古籍,整理好放去案上。
舔了舔舌头,才感觉到渴,随手提起桌边的鸡首壶,直接沽了一大口水下肚,立马喝足了。放下鸡首壶,又活蹦乱跳地朝外去了,好似全然不记得额头上的痛,真是个天纯烂漫的小女郎。
“阿兰,你醒了,”东夫人瞧见阿兰的前额的伤,不由的体贴又心疼道,“怎么又这么不小心把额头给弄磕了,小心一个位置伤多了,会留下疤的,这时候可丑了。”
东夫人一面说一面从腰间挽束中掏出药膏,柔荑般手轻柔地涂抹在这个叫‘阿兰’小女郎的额头上,像极了一个慈母在给一个因调皮受伤的小女上药。
然而小女郎一改之前的活泼劲,很是乖巧的被夫人抹药,眼内也满是夫人风华绰约的样子,明明这玉骨里透着冷傲脱尘,却到她这眸含世间温情。
“夫人,等下我去山谷采筐蕙兰回来给你。”小女郎笑吟吟的主动提出,是本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心态,背上箩筐在临走之际,还不忘回首补了句,“夫人,我今晚想吃你亲手做的冬笋烩鱼片。”
她每日的馔食都是由东夫人施水符幻化成的,那个味自然是比不上东夫人亲手做的香,她又喜欢吃溪里的鱼,便总是快到饭刻,就撒娇卖乖地让东夫人到厨庖去。
东夫人并不以外的听到这个,总是看在她难得自动的份上,一次又一次地点了头。
在她心里实觉阿兰可人的很,满脸溺宠道,“知道了,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馋猫,快些早去早回,别等夕阳归山,又像先前迷了路,”见她快走出篱栏,不放心地补了句,“左子兰,还是白鹿好些,我也安心许多。”
平时东夫人都会唤她作‘阿兰’,而今下心里一急,便喊出了全名。
左子兰看惯了夫人的唠叨,随口‘嗯’了一声,咧咧小嘴,哼着调子,朝山谷行去。身后不紧不慢的跟了一只皮毛如雪的白鹿。
温尔柔和的轻风缕缕拂过陌上每一处翠浓,待到漫山空谷的蕙兰,悄悄抹一片四溢的幽香,唏嘘在这杳杳云瑟中,又寄托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尘往,那珠玲珑剔透的莹珠,是于湛寒夜暮中凝结,又于冉冉晨曦中升华。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女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理,幸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那风铃般的声嗓再次发出。
白鹿似也通乐律,跟着左子兰的歌声,仰天‘呦呦’呼鸣着。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溪涧之端,桃花树下,一身月白色的云泽君轻轻呤道,他本行于月夜,如今却在匪阳之下。
“云泽先生,是你吗。”左子兰惊讶回神,不敢直乎她的眼睛,拼命地擦拭着。
“经久未见,恍如隔年。”一个忽远忽近的声音缓缓浮起。
左子兰眉眼笑眯弯如月牙儿,她知道那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云泽先生。
往事如云烟,挥之不散,她依稀犹记他们萍水相逢于一支竹笙。
那日,是夜阑时分。
东夫人出外问诊,她一人留屋习术,不知为何东夫人明明有众多水符,却独独只授她驻容心诀,还定期都要看她施术,若是毫无半点长进,东夫人便去责罚她不能馔食,连水都不给喝。
东夫人本一向都副亲随和善样,可为这事责罚过她不少次,她也不懂这是为何,反正照做便是。
爱发呆贪睡的她为了明日的馔食,只能夜不能寐,勤加勉练。
适夜,风阗,人寂。
左子兰扒在桌案上,抬头望着窗棂外似弓的弯月,而窗上垂缀着的珠链随风摇摆作响,跟个催眠曲似的,眼际有些倦意。
恍惚朦胧中瞧见了一个身影,月晖滑落在他的纤指之间,仙骨脱凡,好不真实。
“困了就睡吧,其他的就顺其自然了。”月光下,他的身影轻轻行来,伴着熟识的清冽,淡淡地说了一句。
左子兰一听‘睡’字猛的眼睛睁开了,还比之前更大更圆了,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不能睡——我怎么睡——我没有练会——我明天还要吃桂香酥鱼!”
稍停片刻,转眼又开始了,“完了,我把前面的都忘了,”
忽尔,一只寒气袭人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额头。
她顿时停了口,用几乎错愕的视线朝他迎去,揉眼、细看,心中暗惊,他的眼眸比皓月还清凉,却被一抹浅浅的展颜给败下了,这是她唯一可见的温与暖。
“先生你的手为什么会这么寒冷,是不是患疾了。”左子兰不假思索地问,随后又赧然垂目吞吐了句,“可我医术不济,怕会治不好,先生还是等我家夫人回来——可能要很久。”
左子兰一面低头细语,一面端来竹凳,还未放稳,听到了一句,“我没生疾,这身寒是因修习‘太平经’所致的。”
‘咣咚’一声,凳脚半空落地。
《太平经》,是相传由神人授予方士于吉的东汉道教太平道典籍。
这对于左子兰再耳熟不过了,它是天命的谶书,共一百七十卷,可惜夫人那只存半部,即便如此,也是东夫人的心头之宝,携藏于身上,无时无刻,如影随形。
左子兰一时惊喜涌上心潮。
“先生即能修成禅玄,那对符术定是了如指掌,可否告诉我有何速成驭法?”
他沉言顷刻,目光偏了偏。
欲要开口,视线却不偏不倚落在了她明眸善睐上,是股恳切的眼神。
他心如止水,水如寒冰,却在此时此刻,方寸也动了侧隐。逐将‘悟性’二字涅灭于咽喉中。
半晌,他展开掌心,低目沉呤一念,“今夕何夕,灵府九皋,今月古月,得此麓风。”
须叟弹指一挥间,他掌心幻出一竹笙,是紫竹而制的,上面刻了个‘月’字,别无特别之处。
左子兰的芊细指尖触及那支竹笙时,仿佛有股靡靡之音与她心尖在共鸣。
正处陶醉中的她,耳畔传来了与之前相反的温润之声,“你善于乐律,以后用它来驱符驭术你会容易掌控些。”
左子兰捧过竹笙,端详了老半天,摸了又摸,果真是个很有灵性的笙,如获珍宝是雀跃。
可又该拿什么东西作为回报呢,她全身上下除了裹着的雪青色云烟衫,就剩脖根处的玉兰璎珞,这还是东夫人给的,她也不敢转赠,这下可就犯难了。
铜壶沙漏,一滴,二滴…,左子兰在心中默数,怎么对面还未出声。
她心想僵持也不是个办法,强行吸了口气,抬头直视去,瞬刻把刚送嘴边的话压低了几分,“我没有东西可以回报,就当我先欠你的——”话到尾声,几乎无音。
两颊与话来的是滚烫又红晕,待她不自在的侧目,见着铜镜里的自己,乍然反应过来,狠狠搭拉下脑袋,暗恼自己,“简直是出丑狼藉,还非出丑在这么个清逸俊秀的人面前。”想想,她就头不禁又低了一尺。
几尽一刻,依旧是默然是沉静,他在干嘛,难不成——思虑还未萌生,便将其扼杀,绝不可妄加臆测,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清水。
但蹊跷作怪,她略微抬了点头,所能窥视之处都无他的形影,诧异地猛一下抬头四顾张望,却发现他人已离院外,步履轻缓,难怪自个没听到。
她慌忙追去问,“先生何称?”
“云泽氏,单一字——君。”身影骇俗,涅消在无尽的黑暗中。
“云——泽——君。”
独处院内的她,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无数遍。
在秋千上随性而坐,仰注天阶星辰,任它棋布九天,都不如她心中一月,从此云梦君那月夜离去的身影,就烙落在了她稚嫩的心中。
闻风裁尘,是风扰断了她的追忆。
而不知何时已与先生咫尺之遥了,他眉宇间蕴藏着千古寒霜,一往如曩,侵人肌骨,可他却在有意敛收。
再望去,已是眸若墨点,眉目成书。
“云泽先生来寻我,可是想到了要向我讨要的东西,可惜我箪食壶浆,也不知有没有你要的。”
云泽君一旁不语,目光微闪动了下,那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从眼角稍稍蔓延。
明明是冷的却要装成温,明明可以温,却又不会做。
“云泽先生,自那天你一别后,我还未来及感谢你的赠笙。”自从有了笙,左子兰的符术堪称日益高增,近来闲时便考究些杂书,现有模学样地行福身礼。
云泽君显得有些抵触这种繁文缛节,在他的冰眸里还有些震惊,是惊讶这眼前人竟已沾染了世间的俗气,缓缓开口,“随俗浮沉。”带着惋惜的语气,独自走向白鹿。
道出三字,“可惜了。”宛如一席凉水,清清寒寒。
扰的她一脸茫然地打量着有些陌生的他,不知所措,却并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眼神很是无辜。
白鹿‘呦呦’鸣叫,似乎不想两人氛围沉沉,含上左子兰的衣角,把她带到云泽君跟前。
“对不起,是我错了。”左子兰耷拉着脑袋,不管怎样,主动道歉总不会出错。
忽然,那轻稳的脚步停落,冷声道,“你就那么笃信。”带着几许失落。
左子兰笑意未减道,“嗯——我笃信,因为先生是个有匪君子,可切磋可琢磨,自是不会捏怪于我。”
她的坚定牵扯着云泽君,他笑了,终于会笑了,是如沐春风般。
“我予你这笙,却从未闻一曲,我想我今日来此,是为了耳染吹笙。”他淡淡一句,不在寡如凉水,换上的是原不属于他的热切衔着希冀。
咄咄怪事,有人连自己为何而来都不知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靡靡之音,宛如珠落玉盘,不绝如缕,它仿佛一道碧烟划过云梦君无尽的天际,让他不禁掌心幻化出同是紫竹的萧来,贴于唇边,与笙同气合鸣。
“遭了,我只采了半筐兰,这下回去肯定又要让东夫人失落了。”
曲声正值起伏之际,笙音却悄然悉寂了。不仅如此,还多蹦出了一句又突兀又扫兴的话来。
“不行,云泽先生,我要去采兰了,后会有期。”她走时还不忘回身鞠了一躬。
缓缓,凝神的背影已遥远,屏气的他才有了丝动静。
“吾归有期,勿念君安。”
短短八字,字字珠玑,是一字一顿,一顿便是一刻,虚无缥缈般零落在云水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