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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非鱼觉得自己像是飘在海里。
波涛起伏不定,前一刻还汹涌地击向天空,下一秒就又重重沉向海底,海浪的轰鸣声无休无止,刺目的白光从云层的缝隙里直射下来,让人烦躁不安却又无法挣脱……
她本能地想要抬手去挡住眼睛,但就在这个念头产生之后,无所不在的轰响就更加嘈杂了,那些交错的声音先是混乱无序得令人心烦,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却渐渐开始产生了意义。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李非鱼忽然反应过来,那不是海潮声,而是有人在说话。
她的意识一下子被从海底扯了回来,奋力睁开了双眼。
“小鱼!”
庄恬扑到床前,眼圈通红,声音里含着压抑的颤抖,像是刚哭过一场。
李非鱼有点发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散下雪亮的光,刺得人眼睛疼,她闭了闭眼,发觉眼皮遮挡不住过于强烈的光线,便向一边偏过头去。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却猝不及防地带来了一阵剧痛。
头部被硬生生劈开一般的疼痛之中,零零碎碎的片段从记忆里闪现出来——烧焦的废墟,落在地上的手电,轻快笑着的男人,一次次挥下的木棍,还有被血濡湿的衣服……
李非鱼双眼睁大,硬撑着眩晕支起身体:“顾队?”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茫然地四处打量,直到听到那声熟悉的“我在”才松懈下来,脱力地躺了回去。庄恬按着她躺好之后,便抹了把眼睛,拽着陆离从病床边退开了一点,给顾行让出足够的空间,李非鱼这才发现他穿的还是她在半昏迷的时候见到的那套,浅色的衬衫和风衣上遍布着干涸的血迹,黑红的颜色连成一片,衬着他冰冷而愤怒的眼神,那颜色愈发狰狞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不久之前电话里顾行的声音似乎又开始在耳边回响,她想不起来内容,却记得那种紧绷得仿佛就要断裂的焦急语气,如果他不是真的六亲不认,不是真的对谁都无动于衷的话,李非鱼简直不愿意去想那时他究竟是什么心情。
她莫名地就又想起了在以为陆离在爆炸中受伤的时候,顾行微微颤抖的手指。
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抱歉。”
顾行却并没有指责她,可他也更不擅长语重心长的那一套,所以沉默半晌之后,他只是平静地问:“我哪里做得不好?”
李非鱼一怔。
庄恬连忙要过来打圆场,陆离却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往门外指了指。
两人静悄悄地出了门之后,顾行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床头直视着李非鱼:“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不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无法信任,那么你为什么宁可选择独自行动也不告诉我?
李非鱼听懂了,却无言以对。
因为临时起意,因为思虑不周,又或者因为在犯罪现场撞见凶手本就是小概率事件……可这些其实都不是理由,说到底,她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
许多年来,她太习惯不被人接受也不接受别人,不去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想麻烦别人,安心于老老实实地做一个隔岸观火的异类,但或许就是因为太习惯这样,以至于忘记了若是风势足够大,就算是隔岸的火,有的时候也可能会烧到自己身上。
“抱歉。”
李非鱼再次喃喃重复,她抬手按住额头,隐约觉得一切好像都乱了套。
在她布满了擦伤的手指下面,额头裹着厚厚的纱布,青紫的瘀伤和细小的血口子从绷带下面一直蔓延到眼角,看起来凄惨得要命,顾行疲惫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第一百遍告诉自己不要和这作死的玩意计较,但几个小时前的那一幕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她蜷在地上,被血浸湿的头发糊了半张脸,而一双眼睛却还睁着,目光涣散,看不出丝毫平日里的轻佻和戏谑,像是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顾行不想承认,但他忍不住怀疑如果那一刻王鹏章出现在他面前,他还能不能冷静地把他当作一个只能依法逮捕的嫌疑人。
偏偏李非鱼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又问道:“我不太想得起来了,只有一点印象,是不是你送我来医院的?”
顾行的脸色更难看了。
那个时候她神智恍惚,脑子里只留下了些浮光掠影的碎片,可他却记得再清楚不过,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迹,生硬地点了点头,把话题转开:“医生说,只是脑震荡和外伤,不用担心。”
好在李非鱼麻药的效果还没过,反应速度下降了不少,也没听出他语气里不对的地方,还梦游似的笑了下:“那我运气不错,我还以为这回肯定……”
她觑了眼顾行沉下来的表情,慢吞吞地把最后几个字咽回了肚子里,然后伸手去抓他,却没判断准距离,手擦着床边落了下去。顾行十分无奈,那股散不出去的邪火憋在心里,像是要把胸腔炸开,但他默默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放轻了力道,抓住李非鱼垂在床边的手,轻轻放回了被子里。
李非鱼便又笑了:“顾队,你的银行卡呢?”
顾行:“……”
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惦记着这个。
而紧接着,李非鱼就又含含糊糊地感叹:“给你省钱了,不用去住宾馆了!”
顾行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
但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飘来一句问话:“我捡回一条命,真的只是运气好么?”
顾行在紧闭的门前站定,尽可能平淡地反问:“不然呢?”
麻醉剂的效果每一秒都在减弱,更多之前似是而非的细节在渐渐变得清晰,李非鱼苦笑:“你别骗我,我还没傻呢……他叫我‘李警官’,我手机上可没标着自己的名字……”
顾行面无表情地推开了病房门。
但他却并没有如之前打算的那样离开,而是对走廊里的两个人吩咐:“你们先回去。”不等对方提出异议就又关了门走回床前。
“你还记得多少?”他问。
李非鱼刚要说话,就突然一阵反胃,她闭眼强忍住呕吐的冲动,等到不适感终于减轻,才发现已经出了一头冷汗。她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怎么,我不记得的,你就打算继续瞒着我了?”
顾行没有反驳。
李非鱼叹气:“祁江夫妻的死,应该是他下的手,一个在楼下,一个在楼上,都没反抗过,王鹏章做得很……稳妥,他引爆了炸药,还洒了助燃剂,让楼下也炸了一次,房子全烧了,太彻底了,他要杀的人,只要动手,一点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脑震荡的缘故,她的话有些缺乏逻辑,即便是这样零散的叙述,似乎也费了不少力气。最后,她说:“那我为什么没死?”
顾行眉头一下子拧紧了:“别胡思乱想。”
李非鱼又笑了下,窗外朝阳开始升起,阳光照在她苍白的手臂上,皮肤下面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给人一种少见的脆弱感。
她闭了闭眼:“他从最开始就认得我,故意放了我一马,顾队,你说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顾行仍旧沉默着,这种推测十分合理,在李非鱼醒过来之前,或者说在听到了医生的诊断时,他就产生了同样的念头,然而就算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还是于事无补——王鹏章已经出现在了警方的视野中,却又像是依然笼罩在迷雾里,除了他是个丧心病狂的逃犯、热衷于向警方挑衅以外,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就连他的踪迹也匪夷所思地未曾被遍布全国的监控系统中捕捉到。
也正因如此,他并不想用这番推测来危言耸听地吓唬刚捡回一条命的同事,却没想到李非鱼刚醒过来几分钟就迫不及待地把这倒霉事记起来了。
偏偏她现在还跟喝断片了似的,前一句话还正儿八经的,可说完之后发了会呆,就又换上了一副无辜的表情:“你别这么严肃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顾行:“不是大事?”
他心里那股邪火又腾起来了,简直恨不得顺着伤口把李非鱼的脑袋扒开,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构造。
李非鱼却还在振振有词:“顾队,我好疼啊,你还板着脸凶我……来笑一笑嘛!”
顾行无奈极了。他听着李非鱼语调里一反常态的绵软,还有那点撒娇似的鼻音,忍不住开始怀疑她到底是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还是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他犹豫了下,皱眉道:“我去找医生来。”
“顾队……”
身后含含糊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顾行莫名地松了口气,但他还没完全放下心来,就又听见李非鱼极轻声地问:“顾队啊,昨晚你找到我的时候,我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顾行动作蓦地一僵,半晌,才头也不回地答道:“没有。”
他的答案不知真假,李非鱼也无从探询——从那天开始,接连两三天顾行都没有再在医院出现过,病房里除了每天礼节性探访一次的陆离以外,就只剩下雷打不动地当门卫的庄恬。
对此李非鱼表示完全是多此一举,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王鹏章那神经病如果想弄死她,那天夜里只需要随手多抡几棍子就得了,何必还要费这么大力气来事后找补呢!
但庄恬显然持不同意见,丝毫不顾人权地驳回了李非鱼所有的抗议,认为之前发生危险就是因为不够谨慎小心,并且表示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来医院挑衅的话,她这回一定要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李非鱼被唠叨得生无可恋,最初还勉强忍着,但在清醒之后的第四天,面对着完全不干正事、一心想当护工的庄恬,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顺带着看卧床两周的医嘱也十分不顺眼,一心只想奔向自由。这么一打定主意,她便摆出了副乖巧可怜又无助的姿态,好不容易磨蹭到中午,找到了庄恬去洗手间的空隙,连忙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准备越狱逃窜……不,是帮助查案。
但没想到衣服刚套上一半,“狱卒”就回来了。庄恬一只脚刚踏进病房就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了被子里、一根手指都没露出来的李非鱼:“小鱼你这是怎么了?”
李非鱼憋得脸都快绿了:“……想睡午觉。”
庄恬狐疑地打量她一会:“哦,那你睡吧,我不打扰你。”
可这话说了没多久,她就又从手机上抬起了脑袋:“哎,小鱼啊,我这几天一直想问,你和顾队究竟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有点,嗯,你是不是对他……”
李非鱼对着那张写满了八卦的脸打了个呵欠,木然地说:“想睡。”
“哦,好好,对不住啊,我不打扰……咦?”庄恬道歉到一半,突然从那两个字里领悟出了点微妙的含义,不由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说的是哪个意思?!”
李非鱼沉默片刻,从被子里伸出来两根食指,按住嘴角,向上扯出个大姨妈般慈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