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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叶浮生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屋子里已经静得落针可闻。
离他从昏迷中醒来不过第三天,气力还没怎么恢复,伤势也只好了一些。这三天来,叶浮生寸步不出房门,楚惜微也很少离开,外面的消息都靠手下密报来往,从这些情报中,他们得知西川战事僵持,异族主将萨罗炎落入雁鸣城守将陆巍之手,两军隔河对峙,谁也不肯退让,也都不敢轻举妄动,“狼首”赛瑞丹临危上位,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无暇他顾。
楚惜微将这个消息转告他的时候,就准备等叶浮生的伤势再好一些便启程赶回中原,正当他思量着要如何安排,叶浮生却忽然屏退了下属,把他拉到床畔坐下,缓缓说出了这些楚惜微欲知不敢的陈年往事。
此时,楚惜微迟迟没有开口,叶浮生也不再多说一句话,他还不能顺利行动,精神头并不好,强撑着说出这么多劳心伤神的事情已经尽力,到现在就像被游龙被抽掉脊骨,全身都松垮下来。
然而他骤然后仰却没有重重磕上床板,楚惜微身形一转坐到了叶浮生身后,用胸膛接住了他的背脊,双手合抱过来握住那人放在腹部的手,头缓缓垂在他的颈侧。
楚惜微一言不发,叶浮生却感觉到颈侧有一点滚烫濡湿了中衣领口,下意识地想转头看看他,可惜这人抱得死紧,叫他一点也挣不开。
叶浮生叹了口气:“阿尧,别这样,你说句话。”
“为什么……”楚惜微把一双通红的眼睛埋在他肩头,不晓得是不愿意看他,还是不敢去看他,声音很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
叶浮生沉默。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坦诚过往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很可能会将两人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平衡打破,不仅前情尽弃,甚至从此真正恩断义绝。
以叶浮生的心思,当然不会不知道说出真相的隐患,然而他终究还是将这些告诉了楚惜微,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再三思虑后仍然决定了推心置腹。
十年前他不说,是因为楚尧年幼无能任人宰割,因为对楚珣有十年之约,更因为静王之乱尘埃未定,对方知道得越多就越不能安然无恙。
然而如今十年沧海化桑田,无能为力的楚尧变成生杀予夺、心有沟壑的楚惜微,在皇位上如坐针毡的楚珣也成为今日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的桓明帝,就连曾经举棋难定的静王旧部也借着这一次西川战起有了新的转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就像一棵经年的枯木起死回生,长出了脆弱却坚强的绿芽。
他用伤痕累累的脊骨负重远行十余载,到现在终于可以暂停下来,回首不见山河万里,唯有一行脚印触目惊心。
一个人的路走得太久,钢浇铁铸的身躯也会破裂,幸而在叶浮生变成行尸走肉之前,有这么一个人能唤醒他心中那股“活着”的味道。
叶浮生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生平并非头一次心动,却是第一回情生。
这感情有别于风月缱绻绮丽,不同于夫妻相敬如宾,陌生而熟悉,隐晦且涌动。十余载刀光剑影的生死一线,都比不上这短短数日的牵肠挂肚,仿佛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从十几年前蜿蜒至今,他在这一端跋山涉水,而长路尽头的荆棘落下,走来了一个楚惜微。
他看他一眼,就是不经意容华满目,一刹那春暖花开。
这是顾潇半生恩怨的牵挂,亦是叶浮生飘萍十载的归宿。
师徒,恩仇,爱恨,是非……他们之间有太多难解难分的纠缠,绵延了岁月又跨越了生死,如今终于走到最后的岔路口,看擦肩而过,亦或者殊途同归。
叶浮生的性子像极了顾欺芳和端清,一时随性得潇洒,一时严苛得过分,而他天生了一副内敛的傲骨,虽然能屈能伸,却在某些时候无可转圜。
原则如此,责任如此,感情更是如此。
叶浮生是真的想跟楚惜微过一辈子,自然不能瞒他一生一世,倘若两个人在一起若是连最基本的尊重与信任都做不到,所谓的白首长久又将以何为继?
楚惜微许久没有作声,叶浮生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直到楚惜微的一只手缓缓上移,盖住了叶浮生的眼睛,不等他动作,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子忽然侧过头,在他嘴角落下一个滚烫又冰凉的吻。
滚烫是楚惜微嘴唇的温度,冰凉是那人眼中无声淌下的泪滴。
叶浮生感受着唇边濡湿顿觉心头一紧,然而楚惜微这次没有哭,抬手抹掉眼角湿意,伏在他颈侧像只猫儿轻轻蹭了蹭,声音因为哽咽而沙哑:“师父,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没有骗我。”
“……”叶浮生一颗皱巴巴的心,在这一句话中软得一塌糊涂。
其实当年的楚尧并不傻。
那时候静王妃为了保护他,刻意将那些阴私密事都瞒下来,然而有这样心思敏锐的母亲,楚尧就算再天真无邪,又能愚钝到什么地步?
更遑论,八岁那年的半路截杀是他从头到尾亲身经历,纵然当时情急意乱想不清楚,等三年后年岁渐长,总也会后知后觉。
他只是年少,只是不愿意去深思细究,那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楚尧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伤害父母改变生活,自然就会下意识地避开棱角。
就像天底下所有不小心窥探了隐秘的孩子,楚尧以为只要不提不论,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自欺欺人终如水上浮沫,顷刻间泡影翻覆。
直到如今十年沧海化成桑田,世间物非人也非,顾潇变成了叶浮生,楚尧成为了楚惜微。
他本该恨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恨他,然而……旧事之怨恩仇纠缠,是顾潇一肩担下了沧海;宫变之后祸福一线,是顾潇一力保了他免于罹难;静王之乱遗祸至今,是叶浮生替他奔赴生死关,代他收拾了旧年后患。
诸般种种,一点一滴,让他如何去恨他?又如何忍心,去继续苛责他?
楚惜微把叶浮生抱在怀里,如用双手圈住自己仅剩的世界,在无声无息中泪流满面。
当年顾潇就听不得楚尧嚎啕,如今叶浮生更见不得楚惜微哭,哪怕一声聒噪也听不见,却叫叶浮生不仅头疼心更疼。然而楚惜微的两只手用力极大,叶浮生不仅挣不出他的怀抱,就连眼睛都被遮在他五指之下,只看得见他掌中一片黑暗的天,瞧不得肩头的人此刻到底是什么神情。
叶浮生只能感受到背后所靠的胸膛剧烈起伏,不知道是疼得喘不上气还是心绪难平,他一时间也没了法子,便握住了楚惜微的手,把那紧扣掌心的五指一根根摊开,然后凭着感觉将那只手举到自己唇前,轻轻吹了口气,小心地哄道:“呼——痛都飞走,不哭不哭。”
一口微凉的气徐徐吹在被抠出红痕的掌心,楚惜微浑身都颤栗起来,他缓缓松开了捂住叶浮生面目的手,飞快抹掉了脸上泪痕,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依旧。
自从楚尧变成了楚惜微,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一是他由娇生惯养的小皇孙长成流血不流泪的百鬼门主,哪怕千钧压得筋骨欲碎,也是刀锋胜过软弱;二是他在这十年间的无数次艰难险阻中,深刻地明白自己虽然还有哭的力气,却没有了会因为他哭而心疼的人。
蹉跎一世,本多欢场长笑广舞,最少几人同悲共哭。
除了叶浮生。
生死、恩怨、情仇、是非……这个人身上一丝一毫牵挂着楚惜微的千种万般,未知真相前他怀揣着满心忐忑仍不肯放弃,到现在水落石出就像十年腐土长堤终于崩溃,泥水奔涌掩埋了那些时光残骸,只留下满地狼藉等百废待兴。
“师父,我……”楚惜微闭了闭眼,“我心里乱。”
叶浮生弯了弯嘴角,将他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隔着衣衫皮肉,楚惜微能感觉到下面的心跳失了平日规律,乱得与自己不约而同。
一段路上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披荆斩棘走到这一步,今后是擦肩而过亦或并肩携手都将在这一时楚汉分明,楚惜微会因为前尘后事乱了方寸,叶浮生难道就能无动于衷?
情之所至,意乱心动应如是。
楚惜微骤然哑了声。
叶浮生轻轻地问:“当初你想要的交待,现在我终于给了,那么……阿尧,你是如何想的呢?”
他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掌,好像要借着楚惜微的手把自己一颗心都掏出来坦荡目下。楚惜微刚刚擦干的眼泪险些又滚了出来,他定定看了叶浮生许久,忽然一个用力,将人顺势推倒在榻上。
背后是柔软凌乱的被褥,叶浮生倒下去自然不觉得疼,然而楚惜微将大半个身体压在了他身上,哪怕留心避开了伤处,依然叫他觉得窒息,可叶浮生还没说话,楚惜微就低下头亲在他的心口上。
叶浮生刚醒不久,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因为连番动作和拉扯已经松开大半,楚惜微这一下直接吻在他皮肉上,明明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柔,却像透过皮肉筋骨落在了狂跳不已的心头,活脱脱把他逼出了满头大汗,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扶住楚惜微肩膀的手顿时一紧,不晓得该赞扬一句弟子无师自通,还是该先把人推开冷静冷静。然而这一次的选择权并不在叶浮生手里,没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来,楚惜微就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缓缓地说道:“我为父母之子,其仇有二,不可轻放;我乃楚室之续,其责有一,不敢忘祖。父之过子当偿,责有任应担当,然而……”
顾潇对不起楚尧,难道静王府就对得起顾潇?
世间万事,不过因果循环,报应相偿。
“这百丈悬崖上一峭冰雪,都是你带我走过来的。”顿了一下,楚惜微低头亲在他眉心,喉头艰难地动了动,声音沙哑,“师父,你做的……已经足够了,而我……舍不得你。”
叶浮生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提在嗓子眼的心于这一番话间缓缓下落归位,在肋骨之下砸得生疼,蔓延四肢百骸,带给他脱胎换骨般的力量。
他仰头看着楚惜微,昔日软糯圆润的小少年如今抽长了骨骼,顺着敞开的领口可见肌理分明的胸膛,肩膀生得宽阔,手臂修长有力,撑在叶浮生头颅两侧就如同撑起他头顶一片天空。
天光从窗口漏进来,香炉里的灰烬轻挽余烟,随风飘来的时候模糊了楚惜微的眉目,也模糊了叶浮生的眼睛。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却慢慢升起了血色,眼神不知道是被风烟迷了还是强忍酸涩,慢慢爬上迷茫的红,左腿突然抬起搭在楚惜微窄瘦的腰上,一个用力把人压了下来,身残志坚地拿一只手撑住床榻,俯身去亲他。
叶浮生含住了楚惜微的嘴唇,舌头不容拒绝地撬开唇齿滑入口中,却不急着掠夺,只细细地缠绕。
一滴眼泪落在楚惜微眼角,他下意识地眨了眨,把那酸甜苦涩都收入眼中,倒流进心里最深的地方。
仿佛烈酒浇在柴堆上,那里突然燃起了一团火,从内而外烧得楚惜微全身滚烫。
他抬起手抱住叶浮生紧绷的背脊,两个人保持着拥吻的姿势倒在榻上,就像命运相互交缠,不管前尘也好后事也罢,都在这一刻连成了一线。
叶浮生他心情激荡,身上出了一层热汗,凝视了楚惜微片刻,一不做二不休,低头就去亲那双眼睛。
可惜嘴唇刚撩上睫毛,楚惜微便陡然一翻身把这不老实的家伙压了下来,右手小心扣住他缠绕绷带的右掌,左手垫在叶浮生腰下,最初还僵硬不知该如何做,叶浮生接下来的动作却顷刻让他浑身一震。
楚惜微上身衣物早已松垮下来搭在臂弯,叶浮生的左手游移过他的背脊,摸到了一道道结痂的伤痕。
楚惜微抱着他纵马冲出异族大营的当夜,把一切刀光剑影都挡在身后,自始至终没有惊动怀中的他一星半点。
那是楚惜微过得最漫长的一夜,却是叶浮生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楚惜微被他摸到背上伤处,就像碰到了猫尾巴,身体抖了一下,感觉到下面的人想要坐起,赶紧道:“你别瞧了,过几天掉了疤就好。”
“我不看,让我数数,一、二,三……”叶浮生微凉的指头从他后颈窝一路下滑,轻柔缓慢,一寸寸丈量了楚惜微脊背,一点点默数着他身上有几道疤,“大大小小加起来,三十三道口子,你还疼不疼?”
楚惜微摇了摇头,却见叶浮生抬起上半身,伸出舌头在他敞开的胸口上轻轻舔了舔,湿润温热的触感从皮肉开始,传到肋骨下不断跳动的心上。
叶浮生闭了闭眼。
他这些年来把自己活成了曾经想也不敢的模样,一身伤疤好了又添,可是从来也不当回事,然而当叶浮生一道道数过楚惜微背上的伤痕,心头却突然间弥漫上难以宣泄的的疼。
“阿尧……”叶浮生游移的手指停在楚惜微后心,摸到了满手沉甸甸的情深义重,轻声道,“我有了你,真是三生有幸。”
他年长又经历了更多事实,早就没了年轻时候不管不顾的锐气,做事是周全谨慎也是瞻前顾后,本来早就不信了此生多少深情厚谊,幸亏楚惜微对他总有这么多的温柔与坚强。
楚惜微拿下他那只手,凑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声音喑哑:“师父,你我之间生死相随、祸福相依,本不必说这些话徒增客套。你愿意为了我活着,我自然不吝于为你去死,那些个什么艰难险阻,我想了这么久都没有答案,才知道人非圣贤哪里能算得尽他年以后,只不过从此多少风风雨雨,我们一起走过,谁也别把谁弄丢了。”
说话间,楚惜微垫在叶浮生腰下的左手终于动了,他轻轻摩挲着那劲瘦的腰线,用力不大,动作也小,就像讨糖吃的孩子扯住大人衣角小心摇摆,充满了暗示的意思。
叶浮生被他摸得腰骨都酥软,掂量着以自己现在这副“残躯”不足以翻身做主,便果断躺平准备先让年轻人尝点甜头,毕竟来日方长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他放松了身体,同时捏住楚惜微的下巴顺势将人勾下来,舌尖在那火热唇角舔了舔,然后悄然偏移,在腮帮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打了个浅浅的印记。
楚惜微一身压抑已久的气力,在这刹那一触即发,犹如星火燎原,随着狂风席卷千里,把洼里的水也煮开,转眼间于红尘三千丈间翻滚了情丝万缕,纵横交织成人间浑水里一场旖旎缱绻的天罗地网。
罗网中没有百转千回万种风情,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呼吸彻底失控之前,楚惜微凑在叶浮生耳边,语气没了方寸自持,呼吸短促得连说话都带了风声:“师父,你要是疼了,就让我停……我听你的。”
叶浮生浑身又热又躁,闻言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脑门儿,挑起一双被汗湿了的眼,内里两朵桃花悄然怒放,嘴角一勾,刻意把声音放缓放轻,拖长了尾调:“心肝儿,我裤子都脱了,你……难道要给我穿回去?”
最后三个字的语调被他恶意地打了个钩,就像一根手指头在楚惜微的耳中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
“……”
理智一秒决堤的年轻人转眼间与他坦诚相待。
肌肤相亲,肢体交缠,像湍急流水涌到尽头,于悬崖绝壁之上一霎那飞流直下,自此红尘没顶,沉沦不复。
从来情深不知缘起。
海浪般起伏不断的被褥下,两只手十指紧扣,楚惜微在这十年中被浇铸得森寒冷漠的脸上被情潮染了薄红,带着几丝毛头小子该有的生涩急躁,被汗湿的鸦羽黑发披散了背脊半身,好几缕垂在叶浮生胸膛上,由表及里搔得他心痒难耐。
他向来精明的脑子到现在只剩下一片空白,目光有些涣散,茫然地看着上方那双波澜汹涌的漆黑眸子,从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瞧出了自己的模样。
呼吸早已紊乱,心跳终于失控。
叶浮生没有喝酒,人却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楚惜微的手从叶浮生的肩头抚到背心,不断起伏的蝴蝶骨就像鸟儿落于罗网时挣动的双翼,他用力轻,手指却将脊柱细细拿捏住,眼光流转,唇角微启。
仿佛野兽悄然露出獠牙,显出平时被压在画皮之下的魔魅和侵略,在漫长的布局和等待后终于咬住了猎物要害,不急着吞吃入腹,而是细嚼慢咽地徐徐品尝,那些破碎断续的种种声响佐了皮骨色相,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