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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之后,跟兄长大闹了一场,最终赫连御出面说愿担此事,认下那孩子。”
赵冰蛾回忆往事的时候,就像一棵枯木焕发生机,然而没等抽枝散叶就被狂风摧折,最终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尖锐地刺破空气,不肯轰然倒下。
恒远浑身俱震,脸上神色几度变换,嘴唇颤抖:“不、不可能,我爹是正道大侠,他不会……”
“在你爹看来,在白道多少人眼里,他做得的确没错。”赵冰蛾勾起嘴唇,“正邪之间,立场相对,打不破顽冥自然就得墨守成规,他要杀我是名正言顺,我要报复也是理所应当,现在真相揭晓,你满意了吗?”
恒远忽然激动起来:“就算我爹结仇于你,可是黄山派上百条人命,总不会每一个都得罪了你!你纵子行凶,血洗黄山,难道这也是理所应当?”
父母败亡,同门惨死,昨日还伴随身边的活人转眼成了死不瞑目的尸体,青山秀水化作焦土满地,他一夕之间从骄子变成孤儿,背负千钧,举目无亲……这一切归根究底,是郭飞舟结仇在先,赵冰蛾报复在后,然而牵连其中的诸多无辜又该如何论处?
色空按住恒远的肩膀,年轻僧人在他手下不得妄动,眼眶一片血红,陡然间双膝跪了地,十指深深抠进土里,泪如雨下。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我爹报仇,为什么要灭黄山满门……那些新入门的弟子什么也不知,他们有什么错?又跟你有什么怨?”
玄素看着伏地痛哭的恒远,全然不见他平时冷静谋算的模样,分寸全无,情绪激动。
哪怕完美到极致的画皮伪装,终究也抵不过真情实感的直扣心扉。
“你说得对,可惜我乃邪魔外道睚眦必报,从来都不讲道理。”顿了顿,赵冰蛾笑了起来,“况且,你说错了一句话……我没有纵子行凶,我的擎儿跟你们黄山派血案没有半点关系。”
此言一出,楚惜微眼色一沉,下意识地看了眼玄素。
恒远猛然抬头:“不可能,我亲眼看到……”
“那个‘赵擎’,不是我的儿子。”赵冰蛾冷冷道,“我的擎儿,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我了。”
玄素瞳孔一缩,他双拳紧握,张口想说什么,却被端清抓住了手。侧目看去,白发道长面沉如水望着赵冰蛾,玄素从来窥不出他的情绪,此时却蓦然觉得恐惧,下意识想挣脱,却纹丝难动。
赵冰蛾嘴角的笑带上深沉恨意,眼中浮现出冰冷杀机——
当年赫连御愿娶她,情真意切是假,权益相助为虚,赵冰蛾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他是为了借自己往上爬。若在以往,赵冰蛾决不答应,然而她自己能不顾世俗偏见,那尚未出世的无辜孩儿却不行。
那是她亲生的孩子,流着爱恨难言之人的骨血,系着半生肆意落寞的情丝,赵冰蛾曾也厌极生恶,最终还是舍不得。然而若是孩子身世披露,必然为魔道不容、白道不齿,哪怕赵冰蛾能全力护他,谁又能算得尽旦夕祸福、不测风云?
赫连御跟赵冰蛾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遮掩了这段难言之事,他借此博得赫连沉的信任,一步步往上爬,赵冰蛾却安分了下来。
她功法极寒,并不适合孕育子嗣,这回十月怀胎拼命生下赵擎,损了根底,以药物调理了三年也不见多大起色。赵冰蛾不想走火入魔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只能在过完赵擎三岁生辰之后,将他托付给赫连沉、赫连御,并让心腹手下暗中看顾,自己离开了迷踪岭,回母亲昔日族地闭关。
本以为只消数月光阴,未料留守在那里的旧部与关外势力发生了冲突,赵冰蛾不能不顾长辈心血,也得对这些属下负责,她只好去信迷踪岭延迟归期,却没料到这么一耽搁就是五载匆匆,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变了。
“我回来的时候,见到一个半脸烧伤、疯疯癫癫的擎儿。”赵冰蛾的手指慢慢捏紧,“兄长说,月前有魔道不服葬魂宫的散流之辈集合起来,跟宫中叛徒里应外合,趁夜偷袭,擎儿不幸受创……合情合理,但我不信。”
她亲自为那孩子把脉,察觉到他体内有不同寻常的气劲乱走,是葬魂宫不传之秘《千劫功》。
《千劫功》是天下难求的武功,也是万人惊惧的魔功,虽能得无匹强力,却也无异于置身千劫百难中。纵观整个葬魂宫里练习此功的唯有赫连御、赫连沉两人,赵冰蛾怒不可遏传来下属,才知道教赵擎《千劫功》的人正是赫连沉。
“我去质问兄长,他说‘这孩子根骨上佳但被寒功损了命基,所有寿数不长,与其费尽心思去给他续命,还不如将他教成一把利刃杀敌得利,也算对得起葬魂宫这些年的庇护’……”
赵冰蛾的话令人背脊生寒,楚惜微忽然插话:“因此,你跟赫连沉的嫌隙进一步扩大,就去跟赫连御合作,经年筹谋一朝反戈,把葬魂宫的天换了一番,对吗?”
恒远浑身一颤,就听见赵冰蛾声音转凉:“是啊,他那么看重宫主之位,为此可以牺牲所有,我又何必顾惜?”
闻言,端清低垂的眼一抬,道:“所以,你解了赫连御体内的‘离恨蛊’。”
赫连御在赫连沉手下当了那么多年乖顺爪牙,大半原因都是受“离恨蛊”控制,他费尽心思得了赵冰蛾的信任合作,解蛊之后便如饿虎出樊笼,迫不及待要反噬主人。
十六年前,江湖传言赫连沉暴病而亡,实际上是葬魂宫发生内乱,赫连御发动自己暗中经营的力量犯上夺位,赵冰蛾却在背后布局算计了赫连沉一把,成功将他赶下高位。
色空叹道:“他毕竟是你的亲兄长。”
“所以我没想过要他的命,让属下留了条生路,让他跑了。”顿了顿,赵冰蛾抬起头,“然而就在我准备收网的时候,撞见了兄长心腹,萧白水。”
楚惜微目光一凝,赵冰蛾回忆着过去,嘴角慢慢弯成了要命的钩子:“他说,我为赫连御做了嫁衣,今日如何叛兄夺位,他日价值用尽也将重蹈覆辙……好在我儿死得早,不必跟我一起喋血刀下。”
恒远一怔,玄素霍然抬头,只听赵冰蛾道:“那一次葬魂宫遭到偷袭,内鬼杀了我留在擎儿身边的手下,将他劫持逼兄长自残一臂,然而赫连御启动机关引燃火油,那周围的人除却少数,其他都被烈火焚身,脚下土石被炸毁崩塌,人也四散滚落……萧白水奉命搜查了三天三夜,没有找到擎儿。兄长本来想对我坦白,赫连御说我恐怕会因此事迁怒作乱,便把知情者大半灭口,然后寻了个跟擎儿有几分相似的孩子,毁了半张容颜,又强灌了一道《千劫功》内劲入体,孩童承受不住强横内力,从此变得疯傻,再也说不出一句真话。”
色空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在这片刻倏然又老了十来岁,合掌轻颂:“阿弥陀佛。”
玄素握紧拳头:“他用这个孩子牵制住你如握软肋,却把责任都推在了赫连沉身上,叫你们兄妹反目,转而与他合作共谋。”
楚惜微沉下眸色:“离间反戈,借刀杀人,他成了最大的赢家。”
赫连御得赵冰蛾之助手掌大权,翻身从走狗爪牙变成了生杀予夺的人上人。
“我放走萧白水之后,就返身去寻兄长,可惜已经不见踪影。”赵冰蛾一只手虚虚按住胸前伤口,颜色狠厉,“后来我以移花接木之法救下一部分可用的旧人,终于知道赫连御骗了我,然而他根基已定,又跟异族有所勾结,仅凭我已经不能灭他了,只能暂且按兵不动,佯装无知受控。”
她明知道那个赵擎不是自己的儿子,却还尽心尽力顾惜了这么多年,就连赫连御都没发现赵冰蛾已经知悉真相,自以为掌握了她的弱点软肋,却不晓得当初亲自设下的饵已经变成猎物迷惑自己的假象。
恒远声音微颤:“八年前,那个赵擎与黄山派发生冲突引起血案,又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不把他当儿子,但也没打算让他去给我惹麻烦,平常都是将其拘在身侧,然而那天……我去见了一个人,就没管住他,赫连御暗中派人将其引出去了。”赵冰蛾微微一笑,眼里如藏着剧毒蝎子尾,“那个时候,赫连御已经将葬魂宫大半掌握手中,我的存在让他如鲠在喉,要么全盘掌握,要么早早除掉,所以就干脆拿黄山派旧怨做了个局。”
“这是试探。”楚惜微心下一转,“葬魂宫皆知你爱子如命,又与郭飞舟有仇,此事你若不管,就会暴露自己已经知道真相,赫连御会加紧对付你;你若是管了,必定大开杀戒,恶名昭彰,白道恨你入骨,只能扎根魔道,赫连御也会以为‘赵擎’依然能牵制你,暂缓谋算。”
一场血案,以冲突为始,携旧怨开幕,于时光里沉淀,又在乱世重提,直到如今终于掀开尘封,暴露出所有的阴谋算计。
那个“赵擎”乃祸头非虚,赵冰蛾是刽子手也不假,赫连御却是隐于幕后的罪魁祸首。
恒远双目血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赵冰蛾缓缓道:“黄山派血案现在已经明了,我不怕你跟我讨仇,只怕你记不清楚。”
恒远双手抠着泥土,手背青筋毕露,忽然道:“你用黄山派百条人命骗得了赫连御的轻信,蛰伏八年,为什么到现在才跟他反目?”
这和尚曾跟步雪遥虚以委蛇,赵冰蛾并不惊讶他所知甚详,然而有些事情外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嗤笑一声:“当然是因为,不能等了。”
楚惜微眉头一皱,端清声音微寒:“异族。”
关外异族不轨之心已久,在赫连沉当权之时就跟葬魂宫有所接触,后来却转而支持赫连御,恐怕是因为赫连沉拒绝了进一步合作,挡了他们的路。
赫连御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掌控葬魂宫,一统魔道三门六派,声势如日中天,相比之下中原战乱甫定,新帝年少登基,朝廷党派林立,万事百废待兴,武林白道也群龙无首,曾经的八大高手或销声匿迹或英雄垂暮,怎么能不趁机起事?
赵冰蛾道:“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要借礼王楚渊谋反之事,从朝廷动·乱入手,毕竟朝纲若是乱了,江湖自然也不可能安宁,民生百事更加有可乘之机。”
“所以在北疆的时候,赫连御放了陆鸣渊一条生路,让他活着把礼王谋反的正剧上达天听。”楚惜微拳头攥紧,“若非南儒多留后手,让皇帝复启端王重整军务,镇北疆制楚渊,又拔除朝中暗桩、肃清视听,恐怕北疆一旦战起,异族就要勾结蛮人突入国境了。”
楚惜微深谙江湖之道,对权谋阴私并不如叶浮生机敏通透,后者临行之前提醒他的这件事,如今结合赵冰蛾口中所言,终于让楚惜微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所有人背后都生出寒意。
“兄长还在的时候,我曾听他说过,虽然赫连氏曾为关外大族,但是主家已灭、葬魂宫起,我们就该断绝前因,否则又将重蹈主家覆辙。”赵冰蛾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慢慢握紧,“这是我唯一答应过他的事情。”
因此,眼见赫连御阴谋蚕食无相寺,意图借此设瓮埋伏,她就看准无相寺武僧游历机会,故意放出了“赵擎”,为赫连御的计划“锦上添花”,名正言顺地把“魔蝎”带出迷踪岭,渗入整个葬魂宫的行动部署中,同时孤身暂离前往太上宫,逼出端清对付赫连御,又借其搭上百鬼门里应外合,三管齐下,把猎手变成了猎物。
赫连御自以为拿“赵擎”钓住赵冰蛾下死力卖命,却不知道这是如她所愿的一场反杀之局。
“只可惜,棋差一招啊。”赵冰蛾自嘲一声,“他败于武功部署,却胜在人性权谋,瞒过我的耳目提前与异族相通,又下蛊毒以活人为刀兵……这一次,他输了,我也没赢。”
毒蛇与蝎子这一场漫长惊险的绞杀,终究以两败俱伤而落幕,课赵冰蛾依然不能甘心。
“你们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赵冰蛾松开手,抬眼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长生蛊能保你们无恙,却不一定能救下那些中毒已深之人,若是被他们一拥而上,尔等又碍于名面不忍下手,那也不过是枉费药石……与其为赌这一线可能放过赫连御,干脆斩草除根更为干净,大不了我替你们杀,全了你们侠义名声,又能破危局,岂不更好?”
她说到最后已语带杀机,即使身负重伤仅靠蛊虫续命,也似鸷鸟劲羽凌厉如初。
玄素忽然出了声:“在你心里,是不是除却己身亲子,别人的命都如盘上棋子任凭翻覆,不值一提?”
赵冰蛾一怔,继而笑道:“旁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玄素五指收紧,一句话几乎就要控制不出闯口而出,却被端清生生压下,憋得眼眶都红了。
“赵施主,你的办法是顾全大局,但是这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为大局自我牺牲。”色空轻轻道,“舍生取义是情分,贪生怕死是本分,侠者义字当先,却不能以己推全,拿大局的幌子逼人性命,如此行径与修罗何异?”
赵冰蛾脸上笑容消失了。
她静静看着这个和尚,抛去三十年刻骨的爱恨因果,摒弃一己之私所沉淀的偏见执着,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这样平静地看过他了。
僧人容华已老、双目皆盲,曾经叫她心喜的声色表象皆不如故,唯有她又爱又恨的慈悲一如当年,不曾变改。
“和尚,你慈悲为怀,我不如你。”赵冰蛾手抚心口,低低一笑,“好,长生蛊我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我死之后,你自绝而亡,随我同棺而葬做个垫背,如何?”
玄素脸色大变,恒远惊呼出声:“师父,不——”
“好。”色空神情未改,仿佛诺下的不是生死,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而已。
恒远想要反对,却依然被色空一只手按住动弹不得,他起不得身,只能抬头看色空,老僧面容古井无波,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恒远,你入我门下时,问过我三个问题,如今明白了吗?”
恒远浑身一震。
——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吗?
——断痴缠,绝妄念,忘迷乱,弃业障。
——苦海无边,真能回头是岸吗?
——知心,悟道,明情,净性。
——渡厄苍生,非得我入地狱吗?
——因果化业,救苦救难,慈悲为怀。
老僧缓缓松开手,他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泪如雨下:“弟子,明白了……阿弥陀佛。”
玄素双拳握得太紧,指节都已发白作响,可是他有那么多话想说,却又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
赵冰蛾的笑容忽然间灿如春晓之花,一扫失血重伤后的苍白疲惫,仿佛经年夙愿终于得偿,连眼角眉梢都染上喜色。
“好、好、好!”她轻轻拍掌,“慈悲为怀的西佛,那就这样一言为定了。你带着两个小辈回去处理后事,我跟他们俩还有话说。”
色空颔首,一手拉起恒远,一手牵住玄素,向无相寺方向走去。玄素一步三回头,明显是不想走,可惜色空的手握得很紧,剩下的三人也没有留他在此的意思。
等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赵冰蛾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面对楚惜微,忽而一笑:“楚门主,端清道长,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吧。”
楚惜微目光微凝,端清不置一词,赵冰蛾心知这两个人都不好糊弄,故而开门见山:“楚门主,我的属下传过情报,说你急于寻找极寒之血,这个东西我给你。”
楚惜微瞳孔一缩。
赵冰蛾身具极寒内力,更是此道高手,其功法阴寒乃楚惜微生平仅见,自然也打算过她的心头血,然而此物关系重大,就算全盛时期取血也要伤人根基,如在鬼门关走上一遭,何况是赵冰蛾现在的情况。
她却不管楚惜微心中转过怎般念头,径自道:“稍后你让孙悯风取蛊之后,可趁机将心头血一并取走……当然,我有条件。”
“……你要什么,我都可答应你。”
赵冰蛾勾了勾唇,道:“我这些部下为我卖命多年,我承母业又为其主,他们没有半点对不起我,我也不能枉顾他们……所以,我死之后,他们就属于你,退隐江湖者你要好生安排,杀伐为战者你也不可辜负,剩下的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魔蝎”之强,无论黑白两道都有目共睹,可是这样的一支力量太过扎眼,赵冰蛾死后更无人控制,其下场绝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能抹灭前尘生平、从头开始的百鬼门。
然而要做到这个要求并不容易,楚惜微却连半点犹豫也无,沉声道:“今日之后,世无‘魔蝎’;不论来去,我必善待。”
赵冰蛾定定地看他半晌,道:“我信你。”
说完,她又转头看端清,微微一笑:“端清道长,你应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