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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浮生被人突然擒住手腕,下意识地抬肘撞了过去,对方早有预料,脚下一退避开此击,轻声道:“是我。”
红漆木柱后露出楚惜微的身影,哪怕看不真切,叶浮生也心知无错,扯了扯嘴角:“阿尧啊。”
分别其实不过大半夜,只因为事情一波三折,转眼间面目全非,到现在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楚惜微是在山谷下与端清分别不久,就接到了藏经楼着火和浮屠塔惊变的消息,心知无相寺里出了大事,本该调动安插在里头的人手打听情报,自己需得在这个风口浪尖藏好头尾,可是思来想去,依然冒着风险来了。
他来得虽然快,到底也是晚了,只能看见一场大火接近尾声,黑烟伴随刺鼻的糊味直冲天际,眼前看着人来人往,可都留不住性命。
楚惜微摸了摸叶浮生的手,把他紧攥的指头掰开,掌心被指甲嵌出了血印子,后者才后知后觉地舒展了一下手指。
楚惜微皱着眉头:“你自诩聪明,怎么还跟傻子一样不晓得疼吗?”
“怎么说话呢?”叶浮生回神,扯了扯嘴角,“不碍事。你怎么来了?”
楚惜微看他一眼,推开背后的门,这是一间禅房,本来是僧人歇息的地方,现在众人齐聚藏经楼,这里就空置下来。
两人进了屋,关闭门窗,可算是有个能暂时谈谈的地方。楚惜微没提藏经楼大火的事情,而是谈起来之前得到的另一份情报:“我的属下在伽蓝城发现了‘百足’踪迹,他们中有一队人暗杀孙悯风,自己也死于另一股江湖势力之手。”
叶浮生面色一沉。
葬魂宫部署人员暗中围困问禅山之事,他和楚惜微都已有预料,只是没想到对方会把“百足”安插在人流来往的伽蓝城,甚至敢明目张胆地下杀手,由此可见赫连御对这次的行动是成竹在胸了。
然而在伽蓝城里,能杀得了“百足”中人,从其手里抢命,还可消失得无影无踪,叫百鬼门都暂时查不出来历的势力……只有一个。
眼中神光悄然闪过,叶浮生很疲累,面上却不显,只是问楚惜微:“你打算如何?”
楚惜微闭了闭眼:“孙悯风现在虽然生死不明,但没找到尸体,想必是为人所救。对方不论是敌是友,既然救了他就必有所图,在那之前他都是安全的。此番他遇险,百鬼门虽然损失了人手又暴露了行踪,但‘百足’也一样。”
叶浮生了然道:“你想在伽蓝城里制造出百鬼门方入此地的假象,把葬魂宫的目光调到伽蓝城,方便问禅山里的桩子趁机动作。同时,‘百足’暴露的事情也可做些文章。”
“不错,但我现在必须留在问禅山,伽蓝城那边也需得有人关注,一是寻觅鬼医下落,二是设法解决‘百足’,否则腹背受敌,我等都难得退路。”楚惜微定定地看着他,“我需要你帮我。”
叶浮生想笑,却忍不住问他:“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尧,你还敢信我?”
楚惜微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叶浮生知道这句话不令人愉悦,牵扯出来的思绪更让人厌恨,但有的事情却不能一直逃避,不摊开出来就只能淤积在伤口下,早晚会化脓腐烂。
“你想让我帮你处理伽蓝城的事情,就是把百鬼门此番行动布局都交到我手中,包括你号令百鬼的令信也要分出一半任我调兵遣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值得信任?”叶浮生敛容,“这一回葬魂宫勾结楚渊,事关皇权大事,朝廷一定不会放过问禅山,恐怕掠影卫也离此地不远了。你把这些交给我,而我离开你的眼线去伽蓝城,但凡心生不轨,就可能再度投身朝廷,把百鬼门当成剿灭葬魂宫的踏脚石,看着你们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到时候你也许千刀万剐,而我独善其身。”
顿了顿,叶浮生声音转冷:“阿尧,你还敢吗?”
楚惜微的指节已经捏得发白,而他的面色却更苍白。
他想起端清的话,一直逃避让自己不要去想的事情终究会有退无可退的时候。
讳莫如深,就真能无知无觉吗?
“我不知道。”楚惜微抬头看着他,“常言道‘等闲变却故人心’(注),当年你就会变,谁能想到现在你不会故技重施?”
叶浮生轻轻一笑:“所以,你改个主意吧。”
“我做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永不后悔。”楚惜微舒展开手指,目光深邃如包容万物的夜空,隐藏起所有蠢蠢欲动和蛰伏待机,“此番选你,一是因为伽蓝城事关重大、危机四伏,除你之外没有更适合的人;二是我若连一次信任都不能给你,何谈今后?”
叶浮生眼皮一掀:“所以,你要拿百鬼门多年基业来赌一个今后吗?”
他们两个人之间,牵扯的从来不是两个人本身的事情,其间恩仇是非、职责任务,俱都纠缠万端,早也分不清明。
旁人言爱恨,不过喜恶二字,到了他们身上,便是一句真心也难说。
“在我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告诉我一件事。”楚惜微忽然勾起嘴唇,“不论你的答案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下注与否,只是我不甘心做条糊里糊涂的鱼,被无饵的钩钓着走,皮开肉绽也不松口。”
叶浮生肃容道:“你说。”
楚惜微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布包,摊开巾帕,露出那支青瓷簪子,用缓慢低沉的声音问道:“你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叶浮生的目光在青瓷簪上打了个转,不过一支路边摊买了的寻常物品,却被见惯酒色财气的百鬼门主视若珍宝般放入怀中,此时手指还不自觉地在簪身上摩挲,指尖微颤,像个不晓得会在下一刻迎来甜枣还是棍棒的小孩儿。
“你多想一会儿也不要紧,想好了再说……”楚惜微的声音有些哑,“总而言之,你不要骗我。”
闻言,叶浮生扬眉,轻笑。
他起了身,走到楚惜微身后,年轻男子不晓得是紧张还是怎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回头。
手指插入鸦羽黑缎般的发丝间,叶浮生的动作很熟稔,毕竟从小到大不是没为人绾过发,只是难得有这么细致的时候,手指梳理过后,竟没扯断一丝头发。
都说天下难求是花好月圆人事两全,却不晓得最难莫过于我青丝成雪,伴你白发如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结发为好,黄泉共枕。
从来是易许难全的誓言。
叶浮生把楚惜微一半的头发绾成个髻,拿青瓷簪束好,双手滑下他肩颈,抱了抱这个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男人,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
他轻轻地说道:“阿尧,待此间事了,我给你个交待,然后……”
楚惜微在他怀抱里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空了的帕子,时光似乎在这片刻凝固成画卷上一笔浓墨重彩,挥之不去,洗之不净,只能逐渐氤氲开来,布满整个生命。
“愿你我心有灵犀,得一番尘埃落定,求一个欢喜团圆。”
背后紧贴的胸膛并不火热,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双手也微凉,唯有说话时身体微微震动,带得他心跳如鼓。
楚惜微等这个答案等了太久,本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可到头来却只有大石落地的如释重负。
“好。”
他展颜而笑,反手握住了叶浮生的手。
叶浮生问他:“那么,你的回答呢?”
楚惜微笑道:“我信对了你,自然皆大欢喜。”
那若是信错了呢……
叶浮生没接着问,只是又蹭了一下他的发顶,头颅低下,在楚惜微耳边呢喃了句什么,可惜后者没有听清。
——阿尧,我若再负你,当死无葬身之地,从此来生不逢君。
“有人都闯进巢里了,你们都抓不到,我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
一个人影重重砸在壁上,倒下时踌躇了几下,却没能爬起来,露在蒙面巾外的眼流出两行黑血,已是不活。
渡厄洞内,步雪遥收回手掌,余怒未消。
他昨夜不过是巡查岗哨,不想遇到赵冰蛾那老妖妇,两人之间本有些龃龉,你来我往地讥讽刺探一番,已经是拖延了时间。
步雪遥没想到,不过就是这么个把时辰,渡厄洞竟然就被人发现了。
心念千转,步雪遥收起怒色,问道:“左护法到了吗?”
属下战战兢兢地答道:“早已派人去请,只是……左护法那边没有回信。”
步雪遥皱起眉,挥手屏退他们,这些人话也不敢多说一句,隔着衣服抬起那具尸体便钻进了洞窟中。
踱步至洞口平台,步雪遥闭上眼,一边等赵冰蛾,一边慢慢梳理这些细节,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声色不露。
这一等,就又是个把时辰。
他是个出色的猎手,但向来厌倦等待,就像一条毒蛇,虽能蛰伏在沼泽久久不动,却会于暴起时死死箍住猎物的命门,折磨得对方痛苦不堪才肯放其去死。
如此厌倦等待的人,已经在这处山壁前等了这么久,心情无论如何也不会美妙。因此当他听到头顶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时,脸上虽然笑开了花,眼睛里却淬了毒。
“左护法可算是来了。”他懒洋洋靠在山壁上的身体慢慢挺直,眼波流转,“可怜奴家都要在这儿被山风吹跑了。”
赵冰蛾依然是那身有些不伦不类的异族打扮,幽蓝丝线缠在繁复发髻间,三支月牙簪在她转头时叮当作响,唯有悬于腰间的弯刀纹丝不动,连垂在刀柄下的金铃都没有发出丝毫异响。
她年纪大了,眼角都显出皱纹,怎么也比不得大闺女小媳妇的娇俏,却在听到步雪遥这番扭捏造作之后,不屑地呸了一口,刻意涂得紫红的唇角顺势一勾,却不显粗鲁,反而多出几分阴森暴戾的美来。
如果说步雪遥是条色泽鲜艳的毒蛇,可以用圆滑柔化了棱角,佯装出无害假象;赵冰蛾就是朵盛·开将败的毒花,哪怕花瓣都凋零了过半,还残留着艳色和满身毒刺。
她对步雪遥的不屑溢于言表,懒得去遮掩,更懒得跟他多说废话,只道:“小贱人,你的药下太过了,近日已有不少人离山,稍不注意就要走漏风声。”
步雪遥对这个称呼不以为意,只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哎呀,不过一点药粉,还比不得给那帮人牲准备的小半药量,本以为武林大会群雄齐聚,到底还是这么多废物,哪能怪奴家?”
顿了顿,步雪遥又道:“早先就传信请左护法过来一趟,怎么左护法姗姗来迟,不晓得是有什么要使?若有奴家帮得上手的地方,还请左护法不要客气。”
赵冰蛾嗤笑一声:“宫主马上就要来了。”
步雪遥脸色一变,又很快恢复常态,曼声笑道:“那敢情好,宫主一来,奴家心里可就踏实了。”
“宫主让我带句话给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他的想都别想。”赵冰蛾忽然解下弯刀,冰冷刀鞘挑起步雪遥的下巴,仔细打量,笑意愈深,“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离恨蛊’的滋味不好受吧。”
步雪遥后退一步,掩去眼中厉色,道:“左护法哪里的话,宫主肯用此宝为我续命,是步雪遥天大的福气。”
“是福是祸,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过左右是你自己捯饬出来的无药可解,风水轮流转,落到这个地步也算你报应。”赵冰蛾冷笑着拍了拍刀鞘,“不过,‘离恨蛊’是我主家留下的东西,除了宫主,连我都没有办法去克制它,哪怕色空老秃驴功法奇特,你想通过他压制蛊虫也是枉然,趁早收收心思,免叫剩下半张脸也没了。”
步雪遥笼在袖中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面上分毫不露,甚至还能继续笑言:“左护法提醒的是。”
“渡厄洞里那帮人牲,留着也没什么用,趁早清理了干净。至于色空老秃驴……”赵冰蛾眯了眯眼,“宫主要拿他练功,你准备好要用的药物。”
“杀了色空,无相寺那边若生枝节怎么办?”
赵冰蛾瞥他一眼,又开口讥讽,“怎么?跟那老秃驴朝夕相处这几日,舍不得了?”
“左护法说哪里话,奴家爱的是厉郎那般俏郎君,怎会打这老和尚的主意?”步雪遥只手掩口轻笑,目光一抬,“倒是左护法难得着急,不晓得是急于要那老和尚的命,还是要把他从奴家手里挖出来呢?”
顿了顿,步雪遥眼睛一眯:“说起来,昨夜有不速之客入了这渡厄洞,届时左护法拉着奴家谈天说地,可不比现在咄咄逼人,这……是否有些巧合呢?”
“你自己没做好渡厄洞的守卫,倒疑我胳膊肘往外拐?步雪遥,谁给你的胆子?”赵冰蛾的嘴角就像要命的钩子,她看着步雪遥,冷笑道,“你也不必拿话来刺我,就你这碎嘴招风耳,我跟这老秃驴那点恩怨你会不知道?虽说经年日久都过往云烟,到底我意难平,从这老秃驴身上讨些债不为过吧。”
“左护法自然是有理的,奴家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步雪遥垂下眼睑,“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宫主要拿这老秃驴练功,莫非是……”
“步雪遥,有些事情留在肚子里未必肠穿肚烂,说出来可就不得好死了。”赵冰蛾打断他的话,“你不怕被撕烂嘴,我还没想惹麻烦。宫主的事情谁也别置喙,你照做就是了。”
“奴家只是有些奇怪。”步雪遥道,“这些日子,我们对着这满山武林人士看了个遍,除了些脸大本事小的老不死,就是些空长四肢没得脑子的阿猫阿狗,偶见几个精明的还都是半大孩子,收拾起来虽然麻烦,到底也不是胜算小,宫主这般严阵以待,倒是让我等心生忐忑了。”
赵冰蛾飞眉一挑:“步雪遥,蠢货是蠢死的,那你知道聪明人是怎么死的吗?”
不等步雪遥回答,赵冰蛾就自顾自道:“聪明人,都是自以为别人都是蠢货,最后阴沟翻船,死不瞑目。”
步雪遥的眼里终于含上了冰霜。
“姜是老的辣,越老就越会装;牛是犊子狠,年少才气血方刚。步雪遥,你自以为能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可在天下人眼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赵冰蛾嗤了一声,“若不是宫主怕你眼高于顶误了大事,我才懒得提点你。”
步雪遥微微一笑:“左护法金口玉言,步雪遥没齿难忘。”
“那些下山的人,我已经派出‘魔蝎’去截杀,不会留下活口惹麻烦,但是你做事也得小心点。”赵冰蛾转了身,“魏长筠那边久无动静,我得去看看,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余的别做也别想。”
“恭送左护法。”
步雪遥微微福身,赵冰蛾却没回过头,可算是“媚眼做给瞎子看”,无聊更无趣。
然而在赵冰蛾看不见的地方,步雪遥的目光已阴鸷如吞吐蛇信的毒蛇,心中暗道:“该死的老妖妇!”
然而这一声暗骂没出口,赵冰蛾却脚步顿住,步雪遥心头一惊,只见她抬头看向了上面,有人正顺着铁链攀爬而下。
那人一身不起眼的僧衣,落地尚未站稳,已单膝跪地,声音急迫中带着颤抖:“左、左护法,大事不好!”
步雪遥眯了眯眼,赵冰蛾面色一寒:“出什么事了?”
“右……右护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