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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潇在泣血窟待了三天。
这里如赫连御所说的那样,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连光线都是昏暗得可怜,里面兜转得像千疮百孔的心思,难以找到出路,还随时会冒出人牲来偷袭他。
顾潇身上有伤,虽然被赫连御派人草草上了药,可那药敷上去顿时就不觉疼痛,他便在心里叫道:“糟了。”
以他身上的伤口来看,再好的奇药也做不到立竿见影,就算是有,赫连御也绝舍不得用在他身上,这药敷上去立刻止疼,就只能说明……它很可能是有毒的。
他被扔进泣血窟,身边只有把锈迹斑斑的长刀,还没恢复多少气力,养在洞里的人牲就闻着新鲜血腥味来了。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礼义廉耻和正邪是非,只有猎物和猎手的厮杀,所有的对拼落到最后,都是简简单单的你死我活。
顾潇好几次都想着,我干脆这么死了吧。
死了就一了百了,不会饥渴,不会疼痛,哪怕尸体被这些人牲吃成光秃秃的骨头架子也没关系,大不了先给自己来上一刀,痛痛快快地去了,总好过受这样的折磨。
可他死了,顾欺芳和端清怎么办呢?
师父和师娘辛辛苦苦把他拉扯这么大,还没来得及还上丁点恩情,恐怕到了阎王爷那里,下辈子也要去当牛做马的。
更何况……死去终得万事空,徒留生者意难平。若他真的死在了这里,赫连御也不会放过师父和师娘,反倒叫他们白费了心血,赔了伤心又遇危险,他怎么能这么干?
顾潇咬着牙忍了下来,他一边对付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人牲,一边探索着复杂的泣血窟,想要找到逃离的办法。
他找到了那间有着暗门的密室,可是试了许多办法都不能推开它,曾自诩英雄年少天赋异禀,如今却对着一扇门都无能为力。
顾潇脱力地跪倒门前,体内火烧火燎,脑子里嗡嗡作响,敷过药的伤口就像有无数蚂蚁爬过,又麻又痒,他瘫在地上就像一条离水以后很快就要干死的鱼,只勉强保留着一丝清醒。
用在他伤口上的药物,与驯养人牲的乃是同一种,只是减轻了些分量,不会让他很快丧失理智,却在泣血窟这样的环境里,被一步步逼到浑噩癫狂,一步步从人变成只被杀欲支撑的畜牲。
他拼命想要保持住最后的清醒,可很多时候,人力不能与天数相抗,理智也终究败给本能。
顾欺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落在眼角的那只手,把他从疯狂的深渊里拉出个头来,可是他刚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从来都如山峦般巍峨不倒的师父……浑身染血的模样。
刀口离心不过方寸,刀柄却紧紧握在他手里。
顾潇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还不如真的疯了,至少不用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是他给了顾欺芳致命一刀。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有什么表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脑子里清醒又迷乱。一时捡起惊鸿刀劈开刀刃,把顾欺芳从洞壁上放下来,一时又突然发了疯不认得她,举刀追着她砍杀。
顾欺芳用双手死命推开暗门的时候,他就拖着惊鸿刀步步紧逼,眼里映出来的,都是血色。
她身上中了四刀,胸膛、左臂各一道,背后还有两条深可见骨的伤。
顾潇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拼了命想停下来,可身体就像被钢丝操控的木偶,不可控制地举刀。
刀刃劈向顾欺芳脖颈的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再躲了,顾潇目龇俱裂,眼眶里都要滴出血来,可就是停不下自己的手脚。
幸好端清阻止了他。
顾潇失衡跪下的时候,他脑子里的狂躁陡然如潮水退去,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顾欺芳。
顾欺芳已经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快没了,匍匐在地上,血染红了她身下一片地面,从顾潇的角度看过去,能明明白白地觑见她那被生生削去一块血肉的左臂。
目光怔怔落回手里那把染血的惊鸿刀上,顾潇从小到大都惯会甩锅,可现在连个替自己开脱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被赫连御一掌打下去的时候,顾潇本能地将刀插入山石,勉强吊住身体,此时月黑风高,冷风就像毒蛇一样在背脊乱窜,叫他不能不毛骨悚然。
他还在茫然,端清已经上前。
顾欺芳伤势太重,他不敢随便去移动她,又见顾潇险象环生,就先扑到了崖边,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伸手要去拉他上来。
顾潇几乎是木然地看着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近,端清满脸都是焦急,似乎在说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残留的药效似乎又发作了,他脑子里一片浑噩,忽然看到崖边多出一个人。
赫连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白银面具在此刻就像无常鬼脸,嘲讽着他所有的愚蠢和无能为力。
嗤笑的声音聚成一线传入他耳中,清晰得字字刻骨铭心:“顾欺芳要死了,是你杀了她……欺师灭祖,做得好啊。”
那个时候,端清的手已经快要触碰到他,顾潇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也相信师娘一定会把他拉上去。
那个声音笑意更深:“他要救你啊,真幸运……可你除了拖累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哦,对了,你还可以拿起刀,再杀他们一次。”
顾潇抬起头,看着端清苍白如纸的脸。
端清的情况不好,他担心着顾欺芳,又要来救顾潇,更得提防身边赫连御发难,以至于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从来没见过不动如山的端清这般模样。
大概是他脸色太难看,端清一边去拉他的手,一边安抚着他:“不怕,我拉你上来。”
就在两只手就要相触的刹那,神使鬼差般,顾潇拔出了惊鸿刀,身子往后一仰,坠了下去。
他后背向着下面,面朝上空,可眼里没映出夜色,只有师娘剧变的脸庞陡然缩小,然后飞快消失在视线里。
顾潇在那个时候想,我早就该死。
可大概是老天爷都不想放他好过,顾潇从断崖滚下来,并没死成。
这座断崖并不十分高,中间老木横生,下面还有一片树林和一条河。顾潇中途被树缓了几下,最后带着一身伤滚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
等到他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身边照料他的也是陌生人。
那个人说自己姓林,是被赫连御抓来的朝廷校尉,在逃离的时候捡到了他。
“本来大难临头不想管这些闲事,可看到你手里的刀……”那人笑着指了指他死死握着的惊鸿,“之前此刀还在一位女侠手里,她在迷踪岭救我一命,还打听着一个少年下落……那时候在河边看到你紧紧握着这把刀,猜测她要救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顾潇木然地听他说话,脸上没有丝毫神情,甚至连心里都只剩下了空落,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一种表情,能承载生离死别的真谛。
伤势刚好了一点,顾潇就在林校尉的叹息里离开城镇,身上银钱不多,也骑不了马,一路落拓如乞丐一样,餐风宿露了大半个月,才回到了飞云峰。
顾潇一路上想过很多种可能,想着师父那么厉害,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等到他回到家,就抄起扫帚噼里啪啦一顿胖揍,中气十足地骂上三个时辰不歇。
他也想过师父没了,师娘再也不肯疼他,恨他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入骨,等他一回去,就拎到师父坟前去领罚,任打任宰,绝无二话。
顾潇想了这么多,却独独没想到……他没有家了。
飞云峰抱翠盈碧,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顾潇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春日靠树打盹儿,夏天下水摸鱼,秋朝上山摘果,冬夜挽弓猎兽,点点滴滴累积了两千多个日夜,如今却点滴不剩。
整座山被大火焚过,寸草不留,土石都被烧焦,好几处干裂,顾潇茫然地走在焦黑山道上,看着路旁枯焦的树干和地上被活活烧熟的鸟兽尸体,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可是当他看到那座被烧毁的木屋时,双膝跪地,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顾潇在废墟里挖了半晌,什么都没找到。
顾潇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也不知道一路上摔了多少下,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浑浑噩噩,就像丢了魂魄,成了具行尸走肉。
他终于成了个居无定所的浪子,除了惊鸿刀一无所有,茫然无措,有时候被流氓地痞欺负了也逆来顺受,压根儿不见了之前少年轻狂。
直到有一次,有几个乞丐要抢惊鸿刀,觉得能当三四两银子,他好像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一拳一拳把他们全部打翻在地,手骨生疼。
打完之后,他就坐在满地狼藉里,抱着惊鸿刀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漂泊了十来天,顾潇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金水镇的那家客栈。
看着店门招牌,他想起自己在这里与顾欺芳最后一次正经相处,听她难得严肃的训斥,又在青石长街上与她挥手作别。
店小二没认出他是之前那个出手大方的客人,只把他当成了乞丐,忙不迭地赶人,顾潇摸出身上最后一块银角,对他说:“我不打尖也不住店,你带我去看看后院那棵桂花树,我只待一会儿就走。”
他还记得那棵桂花树很高,坐在上面可以望见顾欺芳当初住过的房间,也许现在已经有其他人了,可哪怕是一扇紧闭的窗户,他也要看看,看过之后……就死心了。
店小二贪钱,趁着掌柜的不在,就答应了,只是叮嘱道:“店里住了贵客,你不准惊扰他们,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得离开。”
顾潇无所谓,他左右只是看一眼,细细一想,那棵树的花期也该尽了。
可是当他到了后院,却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那棵树上的桂花的确快落尽了,金黄泛红的小花在地上扑了细碎密集的一圈,有个穿暖黄色衣服的小孩儿正蹲在地上,用胖乎乎的手一朵一朵捡桂花。
他旁边还守着几个人,见到顾潇立刻拔刀呵斥,小孩儿听到动静回过身,先被这邋遢落魄的人吓了一跳,却很快认出了他那张脏兮兮的脸。
“顾潇!”
小孩儿踩着满地桂花扑过来,又踩了个急停,嫌弃地看着他这一身,可到底还是伸手扯着他衣角,一半埋怨一半撒娇:“你终于回来了。”
顾潇怔怔地看着楚尧:“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说了要你做师父的,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提起这茬,楚尧就有些气恼,他一脚踢在顾潇小腿上,劲儿不大,跟小猫闹脾气一样,“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就只好回这里等了……我等了你一个月,以前都没人敢这么对我的!”
顾潇忽然蹲了下来,抱住了楚尧,把他的小脑瓜往怀里按。
“你该去沐浴换衣了,讨厌!”楚尧在他怀里活蹦乱跳,却突然感到有一滴温热溅在脸上,愣了一下,抬头看顾潇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
“你别哭啊!”楚尧有些无措,抬手用自己锦缎制成的袖子给他擦眼泪,绞尽脑汁地回忆母妃哄他时的模样,“你别哭,我、我给你吃桂花糖,可甜了!”
顾潇被他硬塞了颗指头大的糖块,嘴里是馥郁的桂花香,并不是浓烈的甜意,却让他从里向外开始活过来。
他抱着楚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声音嘶哑:“对不起……对不起……”
楚尧还道是他让自己久等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大人,需得有些肚量,于是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拍着顾潇后背,说道:“来了就好,再等一会儿也没关系,我不怪你。”
最后四个字一出,顾潇抱得他更紧了些,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