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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五百年前的夏末,源赖光早起之后并未等到鬼切等候于自己寝殿之外随侍。他问及家仆,道为何今日不见鬼切?
负责伺候自己梳洗的家仆听得家主垂询,立刻恭谨回道:“今晨鬼切大人突然恢复力量变作青年体貌,原先少年时的衣裳便不能再穿了。鬼切大人命我们去将他昔年旧衣取来,此时正在更衣。鬼切大人说,要等他整束完毕再来随侍家主,方不失礼数。”
源赖光听后无言,旋即他命令仆从将自己出征时惯穿的旧衣取来换上。仆从心有不解,心道家主自从上了年纪后便鲜少再外出征战退治妖魔了。如今七十三岁的源赖光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源氏大宅中与那把经年不改风华的源氏重宝独处在一块儿,老人时常坐在廊下,看着少年与庭前练刀。
源赖光要着旧衣的命令纵使奇怪,然仆从纵心有不解却不敢违抗家主之令。仆从们忙将源赖光的旧衣取出为他整装,但不料怎么整理,这衣裳总是要大出那么一些。仆从们不敢说话,因为他们都明白,不是衣服大了,而是源赖光老了。昔日高大英武的将军的脊背终于为岁月而佝偻,他刚毅俊朗的面容终于横生皱纹,一头如银的发终于失去了光泽,像是一头牙秃爪钝的迟暮雄狮。源赖光没有让仆从继续为他整理衣装,而是拿出一把当年仿制的鬼切提刀走出殿外。
殿外庭院内,一名黑衣武士正侉刀抱臂立于闲池旁早绽的白槿花下——
绛紫暗纹的三花五叶龙胆纹在他的衣襟之上流转明灭,少年武士气度高华,容姿昳丽,光华绝然。
鬼切听得廊下动静,回首一瞥,见着着旧衣而出的源赖光不由得睁大了眼——
他们隔着重重花影相望,恍惚之间,似回当年。
“你来了啊,鬼切。”源赖光一面提刀走下庭院一面拔刀出鞘,抬手剑指鬼切:“拔刀!”
鬼切不明所以的看着源赖光,心道拔刀?拔什么刀?
“你不是一直想战胜我,与我作一场生死对决么?”源赖光看着鬼切不知所措的模样,笑着提醒他二人多年前的那个约定。
“你疯了吧源赖光?你都老成这样了还要跟我打?你这个样子,又能接我几刀呢?”鬼切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出言嘲讽。可他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不是因为他善解人意觉得这话会刺伤源赖光的自尊心,而是因为源赖光的气势忽然变了。
只是一瞬间,源赖光便不再是那个脊背佝偻的老人了。他双手握刀,仿佛握住了逝去的盛华青春与力量。他做出一个起势的刀势,朗声大笑道:“鬼切,我有没有教过你学止终焉这个词儿?武士一生犹如烈樱。烈樱凋朽之前最为艳丽繁盛,武士之命,武士之力,武士之学皆在凋朽之前最为强大……鬼切,我予你最高的尊重,在你面前的,是最为鼎盛强大的源赖光——”
“拔刀!我准许你,今日向我挑战!”源赖光怒喝出声。
只听得一声铮鸣,鬼切卸掉了身侧佩的其他三把名刀。他双手握住了自己的本体刀,浑身热血在一瞬被点燃——这么多年的爱恨恩怨,恩仇交错,终将迎来最为盛大的终焉!
这是宿命的终点与伊始,鬼切沉喝一声,急冲而去时作拔刀之势向着源赖光‘水月’纵斩而去。然他没想到,源赖光看似枯朽的身体竟然还蕴藏这如此强大的威势。这个看似已经老得快死的、自己一生的宿敌与挚友一个虎跳而起,老迈的脸上杀气纵横。
他僵朽的眉宇在一瞬陡然鲜活起来,骄傲飞扬的像是少年。他自上而下裂劈而下,刀刃快的几乎看不见。鬼切只看见那柄仿制的髭切在源赖光手中融为一道圆融的弧,快如闪电一般向自己袭来。他说的没错,这一刻源赖光的确是巅峰。
鬼切拔刀而对,两柄利刃相交迸擦出震耳的刀鸣与火花。源赖光放声大笑,吐息如雷吼声如狮,眉宇虬结如狂龙:“再来!再来!鬼切,这难道就是你多年的修行吗?!”
鬼切没有说话,他一面大踏步上前一面撩刀而起。源赖光出手,分花拂柳般带着写意挥毫一般的洒然化解了自己的劈砍。他始终都是笑着的,像是在往昔岁月中,他们无数次的对练。源赖光总是会叫鬼切进攻自己,然后自己再从容的化解鬼切的招数。他们一边打,源赖光一边指点鬼切进攻的角度与力度——
鬼切嘶吼出声,他不能再活在源赖光的指点与阴影下,他是最强的断恶之刃,他是终将超越源赖光的人!源赖光做不到的事,源赖光达不到的目标,他都能做到——
刹那之间,鬼切拼尽全力再次挥刀。这一瞬,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刀影,只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鸣响。
源赖光手中的刀应声而碎,赝品终究不是真品的对手。他微笑着看向面前呆愣住的鬼切,如很多年前一样,在鬼切习刀有进时对他衷心夸赞:“恭喜你,鬼切,你终于超越了我。”
鬼切全身颤抖,握紧了刀柄,拼尽全力不让它再颤——
因为他的本体刀,正正插在源赖光的心口之上,透胸而出。
“鬼切,扶我坐下罢。”源赖光依旧笑意从容,淡定的像是胸口没有插上一把能要他性命的长刀。
鬼切已经彻底懵了,他下意识的听从源赖光的指令扶着他坐靠在白槿花下。他死死的盯着源赖光胸口那不住往外涌血的伤口,想着这是不是源赖光的恶作剧……当年不就是这样吗?自己为报欺瞒灭族之仇,他杀回源氏本宅。狂怒之下的他见到源赖光,直接挥刀将其碎尸万段,可不想那居然是源赖光的傀儡替身,自己所杀不过是个傀儡。因为自己突破源氏重围反倒是身受重伤,最后竟是被源赖光活捉封入黄泉之境整整两年。
这会不会又是混账源赖光的替身呢?鬼切想开口,可喉咙里却像是堵了块石头一样,怎么也说不出话。他能清晰的感觉到生命正在从源赖光身体中流逝,他是真的要死了。任谁也不曾料到,源氏家主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亲手所锻的斩鬼之刃手里。
“你……你别动,我马上去让人找大夫。”鬼切惊恐的喃喃,他猛地回头想要命令仆从们去找大夫,却发现那些仆从纷纷垂首静默的立于一旁。鬼切一瞬恍然,源赖光早已准备好了这一切,这里不会有大夫,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终焉之所。
“别叫了。鬼切,为我高兴吧,这便是我一直所求的结局。”源赖光笑着抚上鬼切的脸庞,指尖摩挲着他眼下那颗潋滟多情的泪痣:“武士与刀,当折于最轰烈盛大的战场之上,而不是老死缠绵于病榻之中。武士之道……本就是向死而生。”
源赖光说着咳出一口血。这一口血好似耗尽了他凝结而成的精气神,他的面色瞬间惨败下去,像是一片风中枯朽的落叶。源赖光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大量的鲜血从他的口鼻涌出。可这个铁血一生的男人却在临终的时刻,却用平生最温柔的眼神凝视着面前清隽出尘的少年。
源赖光的手轻轻的从鬼切面上滑至他的左胸之上,感受那鼓动如雷的心跳:“鬼切,我不会让你为我殉葬……你一定要牢牢地记住今日,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
“你已经不是我的刀了,你是一个自由的人。昔年,吾以吾血,为你锻造一颗韧心。今日……吾以吾命,为你塑一颗人心。”
“这就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源赖光说罢便陷入了弥留之中,他软倒在鬼切怀里,炽热的鲜血染红了鬼切的胸膛。鬼切张大了嘴想要嘶吼,可他却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他全身仅存的力气只能凝于胳臂托起源赖光的身体。他将头埋入源赖光的脖颈,眼中却是干涩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他想要怒吼,想要痛哭,他想问问源赖光,为什么决定要自己去结束他的生命?!这算什么恩仇相抵?!他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带我殉葬?!
我不是你最骄傲,最自豪的刀么?!不是人类会带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一起离世么?我不是你最喜欢的么?!为什么源赖光这个骗了自己一生的男人死了,自己却一点都不开心,一点都没感到自由与解脱,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撕裂臣千万片,血契断裂的痛苦对比于此根本微不足道。
可源赖光不会再回答他了。
然就在此时,源赖光的眼皮忽然动了动,鬼切蓦地睁大眼睛,他贴近源赖光的面颊,以为发生了奇迹——看,他就知道,这一定是混账源赖光的傀儡,专门用来整蛊自己的。他就是个臭不要脸的骗子,看自己被他骗的团团转以此取乐。
源赖光的眼神迷蒙,竟是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让鬼切愣住了,他见过太多次这种笑容——
新年花火之下、夕日云海之上、春廊落英之下、烟雨朦胧之时……太多太多,多到他数不清却每一幕都记得格外清晰。
“终是我,欠了你……”源赖光喃喃,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的表情竟是让鬼切莫名觉得堪称甜蜜与幸福。他凑到源赖光唇边,想要听他说欠了自己什么。
可这次他什么也没听到,源赖光真的死了。死在自己手中,死在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