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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有几门穷亲戚,便是皇帝也不例外,而沈万书当年就是王家的穷亲戚。
沈家早年家境也还算殷实,靠着家中良田宅地硬是供出沈万书这么个秀才来。
只可惜沈父陈疴旧疾一命呜呼去了,家中存银皆为看病散去,后头沈母哀思过及一病不起,家中便又卖了田地,到得后头连栖身的宅子都没得了,人却也没留住。
沈万书的大哥沈万里为了供他读书,日后光宗耀祖好慰藉九泉之下的父母,便学着别个做个行脚商人。
那时候王家为了博个好名声,便将沈万书接回王家供他吃穿读书。
沈万书虽接受了王家的接济,可也是个有骨气的,不愿意白吃白喝白住,在王家领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
王家好几个女儿,个个生得不凡,王映芝母亲早逝,虽在王家靠着王老太太过活,可自身琴棋书画样样拿的出手,模样又出挑,多多少少也带着几分傲气。
两人身世皆凄楚,却都是带着几分才气的,见得几回后,隔着一道墙这个随心所欲弹了一首曲,那个便能填上词来;这个说风花,那个随口便能捻出雪月。
一来二去自是生了相惜的心思,虽未有出格逾矩之事,可心却是动了的。
少年少女最是春心萌动之时,只可惜那份心动还未表明,王映芝便定了李君澈这门亲事。
雍靖王府同江南王家原来那个婚约也不过嘴上说得一说,早些年王家还当真念在心里头,可眼见这李君澈的年纪越来越大,雍靖王府也不过说一说没得实质的行动,这才晓得当真只是说一说。
可哪里晓得自家都不往心里去了,却偏偏又被提起了。
王映芝在家并不受宠,同雍靖王府联姻这样的好事依理也轮不到她身上,可王家其他几个姑娘要么性子不稳妥,要么年纪太小,挑来捡去的这才将目光落到王映芝身上。
王映芝性子沉稳,是个极聪慧的人,若是她不想,这门亲事自也能叫她用别的法子推了出去。
可在王家那样的地儿生活了十几年,自也知道王家不过是个披着清高名头的虚假人,只有真正的权势才站得住脚跟。
那会子她年纪不大,想得东西也不如后来那般透彻,存着心里头那股子不甘,她硬是逼着自个应承了下来。
王映芝心中如何想的,沈万书不晓得,可消息传到他耳中之时,他便病了一场。
两人心意从未表明过,沈万书到得那会子才觉得抓心挠肺似得难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烧了几日几夜,这才晓得甚个为相思病。
可功名未成,家业散尽,他拿什么跟雍靖王世子相比。
院墙依旧是那一堵院墙,竹萧在手中转了几圈,这才吹出一曲来。
王映芝听着这熟悉的萧音便红了眼,立于窗柩前,将帕子拽得紧紧的,整个人忍得发颤,这才没去动手边的琴。
王映芝同沈万书这一桩王家是知道的,原来没阻止那是盼着沈万书高中,左右也无逾矩之事,便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的。
后头王映芝的事儿一定,沈万书便再近不得她半分。
王映芝从王家出门的那日,是李君淳护送的,沈万书隔着老远只瞧见那顶马车远去的背影,却始终再无见过她一面。
王映芝本就是心细的人,进了京便越发小心翼翼的,对沈万书的事儿也不敢问,直到后来经历了许多事儿,才从绯红嘴里听过几句他的事。
听闻自个往京中去后没几日,沈万书便也离了王家,不知去向。
过得这许多年,再也没听过这人的名字,如今见了却还记得他的模样。
一时间听得他喊出自个的名儿来,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万书亦是满面讶然,一颗心平静了这许多年,却又怦然跳起。
深邃内敛的眸子带着点点星光,整个人却又无端有些局促起来。
想过千千万万再次重逢的画面,却再没想过会是这般。
两人立在门口不言不语半响,还是沈万书瞧见桑青要偷溜的架势,抬步便往院内去,提溜着小丫头的衣裳,面带怒容:“还想逃?”
王映芝将这两人看的一回,眼眸一垂,轻轻笑道:“原来这丫头是沈大哥家中的。”
沈万书若是正经的年纪成亲生子,有桑青这般大年纪的孩子自是正常不过。
沈万书张了张嘴,可一时间却又不晓得如何说起,只抿了唇点一点头,客气道:“多谢今日王姑娘收留桑青这丫头。”
这一日,他带着桑青离去,留给王映芝的也只是一道坚毅而又孤寂的背影。
沈万书心里是有气的,所以他没解释桑青的身份,也没同王映芝多说甚个。
这一去便再无消息,可心头那股子气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辗转多年,好不容易见着她的人,可又生这些个气做甚个。
菡萏湖那一湖的荷花开始败后,沈万书再也没忍住,趁着黄昏日落,晚霞漫天之时他敲响了王映芝那一方小院。
开门的是绿颚,她的模样同早些年再不一样,可还是能辨别是她来。
绿颚虽是不记得沈万书的模样,可那日这院里生过甚个事儿她却是清楚的,盯着他瞧得半响,这才眉眼一低:“沈公子。”
院子里依旧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只添了几分苦药味。
沈万书心里一沉:“芝儿病了?”
可话说出口又有几分后悔来,眸子黑沉沉的。
屋里却传来王映芝虚弱的声儿来,沈万书站在门口半响,还是往里头去了,隔着一道窗柩,他道:“我是来谢你那日收留了桑青的。”
话音一顿,终是道:“她是我大哥的孩子,我大哥不在了。”
沈万里当行脚商人赞了些银钱,可到底没能叫沈万书再走科举之路。
王映芝进京那年,沈万书从王家搬出来发誓要好好读书,日后光宗耀祖,可三年一开的秋闱还未开始,沈万里却出了事。
沈万里是叫山匪给杀的,劫了他的货,连命也没留,那时候桑青不过才几岁,她娘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可后头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个只会读书的小叔子,一个年纪尚幼的女儿,她一个女人撑不了,忍着泪硬着心便离了再嫁了。
也是那时候沈万书放下了多年为伴的书本,背着桑青到处找活干,好养活这个孩子。
摸爬打滚这许多年,才有了如今的富贵。
原来这些个沈万书也不想说给王映芝听的,可也管不住嘴。
如今他是个商人,虽是满身铜臭,可年少时藏在心底那份悸动的心却一直未曾变过。
沈万书声音轻,仿佛再说一件与自个无半点干系的事儿。
王映芝病得昏昏沉沉的,却一字不落的都听了进去,拽紧了手中的锦被,半响都没说话。
自那日后,沈万书来王映芝这小院的日子便多了起来。
有时给她送点儿东西,有时候将桑青往她这儿送来帮忙照看一下,有时候只是“顺路”绕过来坐坐。
沈万书近而立之年了,却还未有婚配,王映芝一个和离过的女人,纵然再是心动却也不敢肖想。
他来了,她便也高兴,他若不来,她也能静若处之。
过得一个春秋,沈万书同桑青往她这儿跑得越发勤快了,可她却依旧是那副热情却又疏离的样子。
菡萏湖的荷花又开了满满一湖的,沈万书摘了几支半开的给她送来,背着手见她不急不慢的养在花瓶里,斟酌半响这才开口:“明日有个应酬,需要带家眷,我想问问,你,有没空陪我一道去……”
在生意场上摸爬打滚这许多年,早练就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可说得这一句话来,他却觉面颊发热,额上沁着细密的汗,双手负于身后拽得紧紧的,可见心情极是紧张。
王映芝不是不知事的少女,沈万书对她的心思,多多少少也能猜的出来,此番他出言试探,自个心中亦是狂跳万分。
插花的手顿住,低垂着眉眼却是半响都没开口。
不过片刻功夫,沈万书便觉好似过了千万年般,她沉默得越久,心里便越是发凉。
凉到他以为没戏了,这才听得王映芝如天籁一般的声音传来,她道:“你该知晓,我是和离过的女人。”
沈万书自是晓得,可人的感情哪里控制得了。
他道:“那你也当晓得,我是一介满身铜臭的商人……”
士农工商,往往最叫人瞧不清的便是商人。
一人说得一句,屋内便又死一般的寂静,外间的日子正烈,屋里头却好似寒冬腊月一般。
过得许久,王映芝手上的捏着的一柄荷花这才又重新插进花瓶中,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又带着些女子的羞涩。
“那,你明天来接我……”
自打出了王府,再没穿过艳色的王映芝,总算寻到了那个愿意为他梳妆打扮的人。
成亲的喜帖是在两个月后送到云州的,没有委屈,没有不甘,也没有算计,有的只是一颗真心。
成亲那一日,卫静姝亲自来了,同她添了丰厚的嫁妆,拉着她的手笑道:“总算等来了你想要的。”
她垂眸一笑,顾盼生辉,眸中满是柔情。
新婚之夜,沈万书挑起红盖头,瞧见那魂牵梦萦的人,还觉有几分不真实,喉头滚了滚,终是溢出一句温柔的轻唤:“芝儿……”
隔了这么多年,他终是将她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