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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蔡府今天很热闹。从一大早开始,府里下人就忙前忙后,脚不沾地。
今天是他们家姑娘出门的日子,当家老爷和老太爷连带当家主母和老夫人都从几个月前开始张罗这天的细节。一家子人,就只一个姑娘,上下娇宠,从姑娘几时起床开始算起,把姑娘在家里要过的礼仪,在家里要鼓捣的事情甚至连他们家姑娘从闺房到大院要走几步路都掐算的仔仔细细,然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交代给底下人。
一众下人听几个主子嘀咕这事嘀咕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是挨到正日子这天,总算能松口气了:要再不成亲,不是上头娶孙媳妇的管家抓狂,就是该地下干活的仆役抽风了。
这天从天不亮蔡家宝儿就被人从被窝里叫了起来。迷迷糊糊地上妆穿衣,然后又被陈倩揪着耳朵灌输了一堆注意事项:总结具体意思就是,迪儿是个好孩子,人家虽然比你小,但是知道让着你,你嫁了人不比在家里,可千万记得收着点儿!
宝儿瘪着嘴,满脸的不以为然。顶着厚重的礼冠垂眸嘟囔:“娘,到底谁是你姑娘?奶奶说二姑母出嫁时,她都哭了整整一宿,现在女儿出嫁也没见您哭,净见您教训女儿不要委屈您女婿了。您一点都不疼宝儿了!”
陈倩闻言咬咬牙,没忍住还是在女儿小脑瓜子上狠狠点了两下:“你跟你二姑母能一样吗?你二姑母嫁人的时候,从小到大加起来总共才见过你二姑丈一回。你姑丈性情是好是歹都是听人家说的。你呢?迪儿那孩子可是在我眼前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他?他性情跟他过世的父亲十足十的相似。你嫁他,只会被他宠成作威作福嚣张样儿,断不会被他欺负了去。”
宝儿抿起嘴,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暗淡了脸色。
陈倩见此微微一愣,推推女儿肩膀,小声问道:“怎么了?怎么脸色忽然不好了?”
宝儿委屈地嚼着帕子,好一会儿才嚅嗫着说道:“他说……他说……他想成亲后去……去许都。”
陈倩脸色一变:“迪儿说的?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你阿公知道吗?”
宝儿点点头:“阿公知道的。阿公还说……说他有乃父之风。他是同意的。他是同意他成亲后去许都投奔曹公去的。”宝儿说着声音开始染上几分哽咽,把脑袋埋在陈倩怀里,委委屈屈地抽搭:“可是……可是我不想他去的。他去了,肯定会像他父亲一样,投奔疆场的。”
“前段时日,二姑母不是来信说曹公要兴兵讨伐袁尚了吗?袁尚和袁熙远在乌丸,若要讨伐岂不是要远赴柳城?柳城塞外之地,天寒地冻,常人去了,便是什么不做意态闲适地呆着尚且有染疾之忧,况且他要行军打仗,岂不是更危险?”
“娘,我害怕。我怕他会就此一去不回。”
“我不想像婆母那样,每天……每天跑到大门前,对着北方一站便是一天,望眼欲穿,不见归人,任谁看了都心里泛酸。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她等的人已经不可能回来了,唯独她不知道……唯独她不相信。”
“她不让阿迪立牌位,她季季都做着新衣裳,她逢年过节都托人往北方送信。她……她一直以为他还在……她一直假装他还在!”
“娘,宝儿不像过这样的日子!宝儿不想没日没夜,提心吊胆!不想年年岁岁,自欺欺人!娘……宝儿害怕!”宝儿说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心里委屈和恐惧,扒着陈倩的衣服,失声痛哭起来。外头站着的喜娘一听到里头动静赶紧跟进来劝道:“姑娘先别哭,这还不到哭嫁时候。等管家人进门迎亲的时候,您在哭不迟。”
宝儿哪里理她,照旧在陈倩怀里哭的稀里哗啦。陈倩开始还能边思考应对之策,边琢磨安抚女儿,等到了后来见女儿怎么安抚都安抚不下来,又想想自己姑娘将来若真如现在亲家母一样,不由得悲从中来,也跟着急掉眼泪。母女俩于是一起抱头痛哭。喜娘跟旁边的陪嫁婆婆和丫头就在一边跟着劝,劝来劝去,哭的人没劝住,几个陪嫁倒是跟着一起哭了。
于是整个屋子在管家迎亲队伍来之前都在哭哭啼啼好不悲切。等到管家迎亲的人来了,忙的昏头转向的蔡平蔡清几个一回头,发现受礼的那位当娘的不在,施礼的闺女也不在,只好赶紧派人把娘俩从屋里请过来。派去的下人一进屋:嚯,新嫁娘妆还花着呢。啥也甭说,姑爷都到了,赶紧补妆,误了吉时,说啥都晚了。陈倩闻言立马擦了眼泪,摁着自己姑娘肩头郑重其事的交代:“宝儿,你听着:不管你乐意不乐意,这次你都要同意管迪跟你父亲的想法。因为这是他父亲留在他心里的结,你得让他自己去解开。不然他会惦记一辈子。你便是把他栓在了家里,也未必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安稳踏实。他可能会恼你,会怨你,他家回想,甚至会恨你。宝儿,你明白了吗?明白母亲的意思吗?”
宝儿抽着鼻子,边“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边闷声闷气的点头答应:“宝儿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陈倩把女儿搂在怀里,抚着她脑袋,“乖宝儿,赶紧收了眼泪。迪儿已经来了,你要好好的,漂漂亮亮出嫁。”
宝儿眼一眨,抿抿嘴,扭头冲着自己丫头赶紧给我补上妆。我得漂漂亮亮嫁进管家。”
屋里又是一通忙乱。等到宝儿收拾完毕,外头媒人都快急上房梁了:知道蔡家姑娘娇养架势大,却不想架势这么大。没过门就敢把自己夫君晾旁边半个时辰。再扭头看看那新郎官:嚯,他倒是好涵养。不急不躁,不焦不气。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从头到尾都挂着淡淡的和悦笑容。等到蔡家姑娘被人搀扶着来到礼厅的时候,刚还是笑意满满的星目里又盛上了宠溺之色。一旁见多识广的媒人见此,心里瞬间了然:怪不得新娘子敢拿乔呢,原来是对新郎官有恃无恐呀。
管迪和宝儿在司礼的唱词里,拜父母,别亲友,然后送嫁出门。
蔡家宝儿在将出门槛时,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一样,趴在自己哥哥蔡清肩头,哭的昏天暗地。把一旁的管迪给心疼的手足无措。在一边一个劲儿地说:咱们还回来,过两天就回来。你不乐意,以后就是都在蔡家住着。
宝儿那边听着眨眨眼,似乎在考虑这话的可行性。还没等她考虑清楚,她阿公就已经出声呵斥:迪儿,你糊涂了不成?哪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家出嫁的姑娘住娘家的?迪儿,你这万事由着她的毛病得改改。不能她想怎样就怎样!
管迪听罢立刻低头认错,趁着没人注意时候溜到宝儿身边对她耳语:你别担心,岳父大人的话,我选着听。
宝儿闻言噗嗤一笑,随即又想起这是在婚礼上,得严肃,不能随便作怪。于是赶紧绷上脸。然后又接着想到:阿迪那么好,那么疼她,可他成亲后却要执意去战场了。她知道,所有的事他都能依她,唯独这种事,他不会随着她。可她偏偏就是担心的这事。他没走,她就开始害怕他回不来了。
宝儿想起这个又是一阵酸楚上心,刚压抑下去的泪花瞬间重新凝聚,“啪嗒啪嗒”一滴一滴落的好不欢实。管迪一见,又开始心疼地发慌。走在前头不时回头张望,好像觉得自己特对不住自己新娘子一样。
倒是一旁的喜娘见识过宝儿哭功厉害,替宝儿在管迪这里打圆场说:这是新娘子孝顺,不舍得家里,哭嫁呢,是好事。
管迪蹙着眉,要信不信的样子。等到宝儿进了婚车,哭声渐渐平息,他才把眉头展开,长舒口气,心里想着:可千万别再出岔子了,他可受不住一场成亲起起落落。一辈子拢共就一回,他还是盼着太平点儿好。
可是老天爷没听到这心里话。等一对新人到了管家的时候,喜娘司礼等人开始准备新人拜堂的事,可是一切完毕,却发现当婆婆的公孙夫人不见了。
管迪和宝儿被吓了一跳,宝儿一把掀开面前珠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找。”
于是一众人又开始忙忙碌碌找公孙琴,屋里屋外,墙内墙外,东院西院,都翻了一遍也没见着人。眼瞧着太阳都要往西沉,良辰吉时,眼看着要过去,万分焦急的管迪忽然灵光一现:“派人去北城门外的官道上看看,母亲说不定在那里!”
“哎哟,来不及了!公子,便是能找回夫人,再折回来时间也晚了。”
“谁说时间晚了?”宝儿扒着眼前珠帘,“哪个规定拜堂非得在家中?”
喜娘一愣:“这……不在家中在哪里?哎呦,我说姑娘,我的小祖宗,您就别闹了,赶紧……”
“阿迪,我们去找娘亲,来不及的话就在城门处拜堂。你可同意?”
管迪深深地看了眼自己妻子,最后握起她的手,重重点了点头。然后小两口就不管喜娘阻拦,给祖母伯母打过招呼,急匆匆往北门赶去。
北城门处,公孙琴一身新衣,怀抱着一袭做工精细的男式外袍,踮着脚神情焦躁地望着北方,像是在等候什么人。
听到后头响动,公孙琴回过身,诧异地看着一身喜服的儿子儿妇:“你们怎么来这里了?不是今天拜堂吗?赶快回去,你父亲和我一会儿就到。”
管迪和宝儿同时僵了僵,管迪强笑着来到公孙琴身边,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柔声说:“母亲,回去吧。我跟宝儿还等着您呢。父亲这里,我派人看着,他一来,就接他回去。”
公孙琴点点头,有些纳闷有些沮丧:“他到底是被什么绊住脚了呢?怎么就连自己儿子的成婚礼都来不了呢?”
“父亲想是公务繁忙吧。”管迪低着头,声音含糊。
公孙琴又点点头:“是了。他是挺忙的。你子龙叔叔也没有来,想来是和他一道呢。”
管迪笑着应和:“对。母亲说的极是。”
一旁的宝儿见此实在看不下去,她很冲动地一步向前,挡在公孙琴面前。可是张张嘴,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管迪瞧着她,对她微微摇头,宝儿装作没看到。扭身对公孙琴说:“娘,爹爹来不了,咱们回去肯定错过吉时。要不,我跟夫君就在这里对着北边拜上三拜,权作对父亲作拜吧。”
公孙琴愣了愣,随即绽开一个笑容,拍着宝儿的手说:“这点子好,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还是宝儿聪慧。迪儿,我看宝儿说的对。你父亲不来,你跟宝儿就对着北边拜一拜,全作拜他了吧。”
管迪抿抿唇,手下紧紧握着宝儿,声音缓缓地答复自己母亲:“好。我们对北方拜父亲。”
公孙琴瞬间就笑开了颜,接过管迪手里的衣服,站在北边,带着满足而依赖的笑意,仿佛她身边就站着管休一样接受着儿子和新妇的叩拜。对于这叩拜是否合理,是否会招人诟病,甚至宾客是否会质疑,她都不甚在乎。或许,在她看来,这个家,有丈夫,儿子,儿媳,就算完整了,就算足够了。
管迪成亲的第三天,随宝儿一道回门。在拜见过长辈后,管迪跟蔡斌蔡平提起了投许都事。
蔡平当时低下头,蔡斌则目露复杂地看了看他,最终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起身出门了。
“你若是想去便去吧。只是要记得活着回来。你母亲这样的情形有一个就够了。你不能让她没了夫君,再没了儿子。那会要她的命。”待蔡斌出去后,蔡平如是说。
“还有,宝儿还年轻,我不想让宝儿做第二个她。你若是身有不测,我会命宝儿改嫁。”
管迪低着头,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对蔡平这话,他什么花里胡哨的保证也没说。只是在良久以后拱起手,对蔡平道了句:“谢岳父大人成全。”
蔡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底不禁又生感慨:像,真像!连这举止都像他父亲。看着温润,实则执拗,认准了的事,便是千人阻挠,也一定全力以赴。他怎么就认识这么一对父子了呢?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蔡平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管迪自然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回去之后把决定又告诉了宝儿一遍。宝儿僵着身子,开始一言不发地给他收拾行李。公孙琴则在一边细心地指点吩咐:她有过这种经历,甚至在梦里曾经无数次的回放过这种经历,对于参军行军要带的东西,早已经烂熟于心。
那天晚上,宝儿在榻上妩媚热情,仿佛妖物一样缠着管迪。管迪动作温存耐心,像是在朝圣一般,轻柔虔诚地吻过宝儿的每一寸肌肤,抚过她的每一寸纹理。
云散雨歇时,宝儿靠在管迪怀里,似睡非睡,一语不发。好一会儿,她才忽然执起管迪左手,对着管迪左腕狠狠咬了下去。管迪猛抽了一口冷气,咬着牙,一声不吭,忍妻子下口。
等到宝儿尝到自己口中的血腥味儿了,她才轻轻张口,放开管迪。
“这是我做的记号。你是我的,便只能是我的!就是阎王爷也不能把你收走!”
“百年之后,只能是我死在你前头!这样我才不会为你伤心难过!才不会……”
宝儿话没说完就被管迪吻住了嘴唇,管迪动作依旧轻柔,在亲吻的间隙,宝儿迷糊糊听到管迪说:“花了近十年光景才娶你到手,我怎么舍得你伤心难过……”
几天以后,管迪终于还是离开了颍川。北上许都。
临行前,蔡平把一封信交给他,让他带给蔡妩。信里的内容是什么,蔡平没说,管迪便也不问。公孙琴同样有信交给他,只是管迪看着信上的署名,心里一片凄楚涌出。他听到母亲如此交代他:
“战场刀枪无眼,迪儿,你要当心。”
“跟随曹公去讨伐乌丸千万要记得带我给你备的那些丸药。你外公曾跟那些外族打过交代,他们塞北那里,缺医少药,一旦病倒,就再难站起来。”
“若是见了你父亲,告诉他也万事小心。我有按时吃药,家里也有宝儿照应呢,要他不用挂念。”
管迪对这吩咐一一点头。然后扭头看了看路尽头:那里宝儿没有出现。她的原话是:我才不去送你,才不会让你看到我伤心流泪。这样你就会一直惦念着,才会一直想着,要平安回来,找我质问究竟!
那个别扭的傻姑娘,这会儿肯定已经在家里哭肿了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