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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北风将高岚从恍惚中拍醒。
人说坠死不过几瞬,不想竟也这般久。
她耳边仿若听见儿时师父唱给她的胡凉小曲。在恍惚中使劲地绽开了眼,只见乙仓山一片皑皑,映得远处日光如刺。
身前不过半尺外有一秋色衣袂在天地间翻飞飘逸,葱白的手指因极用力致使指尖失色,掌心里攒着的依旧是那金光闪闪的丹盒。
高岚望着他紧锁的眉间,不由得哑然失笑。
——————十年前。
高岚手中华美精致的信笺透着光,连带身旁那枝细雪飘胭脂的海棠都如此明媚。
‘望君安。今海棠初发,猩红吐萼,小女不胜欢喜,料想若能寄春共阅,可当妙哉。’
只言片语中,女子娇羞中爱慕之意甜蜜似浸。
高岚连啧了三声,复将那信装了回去。跃至树下,打马向城郊而去。
起初,送信不过是捎带着的事。
用她师父的话来说,她这人是有几分没心没肺的蠢气在的。那日翻整占密卫旧册,藏卷阁里有位年过六旬的老编修,谈话间将她仔细打量。一问之下,竟引出自己身世。她只当自己是师父口中山匪劫掠后幸存下的孤儿,年年还向庙里进香供,以慰父母之灵。不成想,本该超度的却是自己。
与白香培相见之日,白府合家女眷正摆了筵席在后院吃酒顽闹。那天是香培生辰,按规矩少年之时的生日是算不得过的,但恰逢乞巧,一家人总不得热闹一番。
高岚站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静静观望,从眉梢到发间,果真如老编修所言,双生并蒂,难辨二人之颜,只是眼前人举手投足都是如此贵不可言。恍惚间,她抬头见树上硕果盈枝,摘了颗却是酸涩难咽。白香培独爱西府海棠,从前白老爷一掷千金,自岭南移栽了数棵西府海棠至闺阁外,入春时分景色极好,只为逗女儿一笑。
本想深夜一把火将这些难吃的果子树尽数燎了,或者几斧子伐去。可真到下手时,高岚忍不住改变了主意。
她潜入白香培的闺房,用迷香撂倒众人。一整夜,来回奔赴了五六趟,在房间中摆满了她最爱的雪珠茉莉。世人可以不知她喜爱什么,厌弃什么,唯独白香培要记得才好。
许是命运作弄,临行前,她在壁橱上发现了一处暗格。摞了三摞,里面堆满信,信封外没有署名,高岚没有细看,随手抽拿了几封。
至此,她得空便来,往返于巍州与翠京两地,开始偷偷为香培送信。
香培未来的夫婿是东陵李家的小公子,名作玄卿,二人是指腹为婚,从未见过面。因李玄卿平日身子不大好,养在城郊的山斋,如今已快至加冠年纪。他的诗文书画在翠京之中很是强手,有时一尺便要斗金。高岚不过一个末品的密使,没多少积蓄,奈何见过后是真心喜爱,便忍痛将师父留下的一方古砚与商贩做了交换。
从此,她在快晴山茅草屋的檐下多了块草梨木的门头,笔力苍劲地描着‘岚气穿溟’四字,想来是从前谁家修园子,向他求的字。那段时间,偶有同侪来家里做客,见了这匾总要笑弄高岚不伦不类,可高岚却越觉顺眼。
初见时是在仲夏。李玄卿倚靠在池边的竹椅上捧着瓷盒投食金鲫,身披着月白绢罗的大袖圆袍,青丝用玉笔在脑后随意绾起,呼息间隐有风动,撩起耳边碎发,显露出修长无暇的脖颈。回想起当日,高岚不禁感怀这个人最是难解,无意示人的是他,撩人的也是他。
她从墙垣上一跃而下,稳落在距李玄卿一丈外的石桥上。没做任何伪装,她甚至还稍作些打扮,涂了从同侪那里借来的口脂。她想着,以色示众势必要借这小子的手,在白香培的大婚之日,将自己的存在公之于众。
李公子。她含情脉脉的念出他的名字。
一时间四目相对。高岚的第一眼,只觉得李玄卿的眸色有些浅,睫毛很是浓密,眉宇间似江南烟雨,掩藏着几分淡然然的愁绪。没有惊愕,没有吵嚷。他只淡淡回着:正是在下。
信口胡诌了个身份,高岚说明来意,将袖中的信转赠给他。尽力表现地很是轻松,看着他将信展开,又放下。
他说:有劳。
清风将至,耳边总有片刻的湛寂。
岚姑何不留下饮杯茶再走。我也好为白家妹妹再书一封。
至此,高岚化名岚姑,开始在他们二人间充作鹊桥仙。而闺中一夜添花的故事,还被巍州人传作是花神娘娘点人间仙谱,要封他家姑娘做茉莉仙子,一时间白香培芳名更盛。
不知是天妒还是命厄,李玄卿次年入冬时染了寒疾,自后一病不起,李家来人将他接回家去调养,因占密卫奉皇命在李家有许多暗桩,高岚身份特殊便再未去过。偶尔从密使纪要里看到些李府的事,也鲜有提起他的。
李玄卿向来自恃高洁,与京中那些贵胄子弟素来不喜走动,也就没什么朋友。只一人不同,顶着表亲之系常来探望。原来禁中的三皇子生母余贵妃同玄卿的母亲余氏是亲姐妹,年轻时一同进宫选秀,妹妹得了香囊入宫,姐姐赐花指婚给了当时的刑部郎中李敬佑。姐妹俩的孩子,一个喜静,一个最重热闹,倒不想凑到一处,爱极了馀闲弄墨,笔下丹青。
那时,青帝因痴恋黄老之术,日日在后殿集了群方士养汞调铅,治炼仙丹,前朝之事多交予太子代理,皇后垂帘。各家大臣心思万千,手下的人亦蠢蠢欲动,占密卫因此忙的昏天黑地。高岚在地字科当差,本协管刑狱文书,眼下也被分配至各家做了暗桩。
调令下来时,高岚都傻了眼,不想竟连闲散惯的三皇子,都已要人时时盯嫌了。
如此,高岚易了容,混在三皇子的暗卫堆儿里,日日夜夜看着他赴茶会、逛勾栏、与人拼酒、独访名山……当然,时不时还会去李家探望病中的贤弟。
不觉一年过去,李玄卿的病未有起色,坊间流传李家已默默置办起丧仪个中事务。好在香培的信从未断过,高岚一有空闲就扮作岚姑的样子往返两地送信,好在巍州距京不过四十里,快马官道不过一个时辰就能送抵。只是香橱里的信近来锐减,不似从前那般满了。
有段时间,三皇子与皇子妃置气,卷着金银细软出了兴宁坊,直奔他表弟的小院一住就是半月。期间,高岚将三皇子的胡搅蛮缠尽收眼底,不得不说,这位小皇爷生来就是李玄卿的克星。李玄卿因病无法品茶饮酒,三皇子便挑了个良辰吉日摆桌长筵,在他面前将各家香茗佳酿,一一试饮;李玄卿见繁花尽落而感时伤怀,三皇子沉醉就从檐上将高岚唤出来舞剑斩花;李玄卿沉下心来悟道,三皇子那边搭起戏台一连唱了三日,就连府里聋聩的太爷都咿呀称道。
不知何时,李玄卿连进小院里晒日阳儿都要卧竹轿上让小厮们抬着,往年置办的衣物都已经宽大到极不合身了,双眼凹陷更是没了神采。
他怕是真的快不成了。高岚想道。书房里本该堆满书卷的桌案被巨大的薰笼所替代,暖阁里门窗紧闭,回给白香培的信也不过寥寥几字:安、望安……
这边李玄卿的病尚不得解,皇宫那边青帝亦被头疾侵扰,夜夜难眠。是令,占密卫抽调五十精锐同两千殿前军,出发各地灵山仙海求取长生丹。
用人之际,大抵是密卫指挥使也见三皇子没什么威胁举动,又或者是皇城里的人觉得他够不成威胁,总之高岚一夜间升了天字科,被派去北境寻丹问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