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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立时站起身来,冷着脸道:“引荐给贵人樽前,这就是周相公给我的交代?”
周秀才脸上露出诧异,道:“这有什么不好?你们兄弟想要在京城立足,总要寻个靠山,要不是实是与沈贤弟投契,我还不爱操这个心……至于你那个岳家,不过是个破落户,自家还不知要靠哪个,哪里能提挈贤弟?”
沈琰正色道:“周相公好意,沈某人心领了……只是如今不过客居京城,专心备考,实无心攀附贵人……”
周秀才的脸色有些难看:“沈贤弟这是恼了我了?”
街坊邻居住了半年,周秀才瞧出沈琰不是个迂腐的性子,是个颇有野心的年轻人,可眼下机会到了却不屑一顾的模样,这是作甚?
人的性子怎么会说变就变,这是不给他面子?
沈琰摇头道:“是我不对在先,周相公本不是寻常人物,沈琰却不自量力视为知己友人,如今得了教训丨也是应该。”
一句话倒是说的周秀才不好意思了。
他读书勤勉,却是没天分,就仰慕读书好的人。之前与沈琰相交,倒也不是存心利用,而是真有仰慕之心,且因是少年举人,多少有些投机示好的意思,倒也有几分真心,可从中拉线让沈琰“代笔”之事确实有所隐瞒。
周秀才带了几分讨好道:“沈贤弟勿恼,此事为兄虽在前没说的清楚,却没有害贤弟的心思……换做旁人发话,为兄绝对不会将沈贤弟拉进来,实是贵人安排,对于沈贤弟来说,却未必是坏事,说不得功名利禄都不在话下……”
他没有明着说贵人身份,可话中已经带了诱惑。
沈琰唯有苦笑:“依旧是谢过周相公,只是沈某一心攻书,无心他顾……令郎那里的课,要是周相公信得过,沈某会继续尽心。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相公看在我年轻的份上,原谅则个。”说到最后,已经长揖到底。
周秀才本是见沈琰日子不甚宽敞,年底又要娶亲,才有心拉扯他一把,没想到他不领情不说,连朋友也不愿与自己做了。
周秀才虽不过是秀才,可周家却是明时坊的老户。换做其他人,这样不识抬举,他早要恼了,可是沈琰如此放的下身段,隐隐带了恳求,他又是有错在前,即便是憋了火,也发作不出了。
沈琰不想参合权贵之间的争斗,可也不愿平白得罪周秀才,这才将小周提出来,做个缓和。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不要说他压根就不是“过江龙”。
至于周相公的好意,能“自作主张”一次,就有下一次。
沈琰晓得他们兄弟十分弱小,压根攀附不起那所谓“贵人”。能将诸状元公视为儿戏,大咧咧在京城印卖“伪书”,那人身份倒是当得起“贵人”。
可是如今文官治国,勋贵都荣养了,也怕御史弹劾。
要是个护短有担当的人还罢,那人让与状元公有渊源的人做“枪手”,心思阴暗诡异,也是防着事情闹大。否则不管不顾,何必还专门找这样的“枪手
既有畏惧,就少了担当,事情闹大了,顶缸的就是他沈琰。
沈琰不傻,怎么还会往这样的“贵人”身边凑?
朝阳门内,本是城里繁华之地,那里的书铺也不会是寻常人家所有。
沈沧身为刑部侍郎,打发人去打听书铺的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书铺背后的东家,是如今勋贵中的佼佼人物建昌伯张延龄。
“原来是他,倒也不奇怪了”沈沧对沈瑞道:“三月初的时候有御史弹劾建昌伯,为的就是这书坊之事,罪名印卖了‘有碍风化,的书,有辱斯文。如今建昌伯是将儒家的书印出来了,却是这样个印法。”
沈瑞好奇道:“建昌伯为外戚之家,行事不是应该更谨慎小心?作甚还敢因小利与得罪阁老朝臣?”
沈沧抚着胡须道:“得罪就得罪了要是外戚文臣好作一团,那睡不着的就应该是皇上了。至于银钱,谁也闲多?京城的铺子,保定府的田庄,张家参合的事还少了?说是满头小辫子也差不多了,有个贪财昏庸的外戚,朝里朝外都放心”
不过是帝王心术。
沈瑞听了,提着的心反而安定了。
有谢迁这阁老在前头顶着,王华、沈理他们都算不上什么。
谢迁么?只要今上在位,就稳如泰山,这次“伪书”风波揭不起什么风浪
没两日,就传出一段“佳话”出来。
谢迁谢阁老看到自己署名的状元文集后边的“伪作”,颇为欣赏,不仅没有追究对方“冒名”,待知晓对方亦是出自余姚,且是去年落第礼部试的旁枝族人,颇为看重,使人请到相府安置。
一时之间,多少人读书人叹惋,只恨自己不是余姚人氏,不是谢氏族人。
有了谢迁“珠玉在前”,其他众状元,也少不得引人关注。这次刊印的状元文集是一套,在朝的诸状元公都囊括在内。
不过让诸“观众”失望了,其他几位状元公半点动静都没有。
沈瑞冷眼旁观,也是瞧明白了,旁人要是接纳“枪手”,有“东施效颦”之嫌;要是不接纳,对比之下,倒是显得寡恩薄义。既是都不讨好,于脆不理不睬就是。
沈理案头的状元文集正是沈瑞送过来的那本。
沈理倒是带了几分兴致,将后边的文章看了一遍,隐隐地有些失望,对沈瑞抱怨道:“这也太糊弄了,就算要作伪,也要寻个像样的枪手,出来……
沈瑞自己的文章,就被杨廷和“批”过,倒是并不因此觉得沈琰就真的不可取,状元为文魁,他们的眼光高于常人也说不得过去。
只是想着后年的春闱,沈瑞道:“六哥,你瞧着沈琰文章火候如何?后年那一科可是有希望?”
沈理闻言,皱眉想了一会儿,半响不应声。
“六哥也看不准?是可上可下?”沈瑞诧异道。
说句实在话,沈琰前面考中举人,已经够令沈瑞惊诧的。毕竟在松江时,他连廪生都不是,不过是附生。
乡试要真的那么好过,举人也就不会被世人称为“金举人”了。
沈理摇头道:“不至于。我是想去年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是哪个,要是其他省的举人,如此水平也说不得过去了……江南却是士子云集之地,这样的火候总觉得还欠缺些,要是没有内情,只能说沈琰的运气太好了……”
沈瑞暗道:可不是运气好么?少年丧父,兄弟两个功名却上如此顺手;当初在松江呆不下去,到了南京就能顺顺利利当了举人,过后又得了乔家做岳家。要是乔大老爷没有官非,乔老太太没有去世,乔三老爷有了江南的履历与资历,高升是肯定的,也算是个依靠。
几个状元公毫无动静,等着看热闹的士子们闲不下,将顶着其他几位状元名字的“伪文集”买来一对比,自觉得了真想。不是其他诸公不提挈后辈,实是其他“枪手”的文章寻常。
一时之间,羡慕谢氏族人的少了,嘲笑其他“枪手”的人多了起来。
就是南城书院这里,士子提起此事,也都是带了酸气:“原来是建昌伯的书坊,怪不得这样大的手笔。不说别的,就是前面货真价实的文章,要不是建昌伯出面,也不会收集得这样齐备;至于后边的狗尾续貂,,不提也罢不知哪个小子祖上烧了高香,得了这般际遇,却是草包一个,做出狗屁不通文章,否则岂不是又是一个状元府上客?”
沈是知晓内情的,听得在旁直磨牙。
要是早年,他立时就要站起来,现下却是晓得轻重。他已经得沈琰嘱咐,一定不能对外宣扬此事。
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几位“枪手”的伪作也被被红了眼的士子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挑错,贬低到尘埃里。沈憋了一肚子的气的同时,也暗暗庆幸,幸好外人不知其中一人是沈琰,否则他们兄弟在南城书院就无法立足了。
至于知情的沈瑞与沈珏两个,沈只担心了一下,就撇到脑后。要是那兄弟两个对他们兄弟真有恶意,也不差这一个小辫子。担心他们两个的话,还不如担心周秀才。
沈一边闷气,一边担心此事对兄长的影响。
沈琰经过最初的慌乱,倒是镇定下来。他为难的,是沈瑞提出的条件。
他看的出来,沈瑞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有意为难自己,而是代表尚书府表示那边的态度。两家祖上虽是同源,却隔着人命,只有仇没有恩。即便在兄弟两个的功名上,尚书府那边无意为难,可也无心施恩。提出“交换”,也是为了以后两不相于之意。
如今又出了顶名“伪作”,沈理虽至今没有追究的意思,可不代表沈理会不晓得此事。沈琰虽与沈瑞接触不多,可也知晓沈瑞早年在松江守母孝时曾随沈理读书之事。远近亲疏,还用说么?
乔三老爷“器重”他,非要嫁女,为的是他是松江人,且姓沈;周秀才坑了他一把,将他拉进权贵人物的博弈,为的也是此事。
父祖的坚持是对的么?
说起来松江沈氏发迹前,也不过是寻常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