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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周妈妈的嘱咐,我晚饭前回府就好。因此当我回到城中,经过书院瞧见卫府的马车时吃惊不小。以往这个时候公子必然已经到家,今日何故停留如此之久?
我招呼车夫停车,抱着包袱跳了下来。
“阿福哥。”我走上去喊一声马车旁来回打转的少年。“公子还没下学吗?”
阿福眉目间全是焦灼,也顾不得追究我为何在此了。“冬香姑娘,我分明瞧见先生已经走了,可是公子迟迟不出,其他那些小郎君也没出来。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那咱们快进去瞧瞧!”我刚要抬腿进去,阿福就拉住了我。
他简直带着哭腔:“不成啊姑娘,公子吩咐过不许我进去的。”
“公子何时吩咐你?他从前也常常晚归吗?”
阿福想起了往事,眼睛红红的。“我也不记得是哪回了。公子有时候晚,有时候不晚,没有定论的。年前公子就是在书院落水,生了好些天的病。”
我顿时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急忙推开阿福。“你去离书院最近的卫家店铺要两个伙计过来,倘若过了一刻我和公子都没出来,你带人就进来。公子若怪罪,我担着。”
阿福连声答应着,匆匆跑出去了。我跨进书院门槛,沿着石子小路穿过庭院到了正堂。
门关着,我不敢贸然进去,先侧耳听着。里头吵吵嚷嚷,想必不在读书。
“卫澈,看这儿!”
“欸卫澈,你的镇纸在我这儿呢,可是白玉的吧?你还要不要了?”
我听不到公子声音,但我知道这些人大约是在欺凌他。我不能不管。
院子里找不着什么能防身的东西,我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满地狼藉,是周妈妈亲手为公子装好的书、纸、笔。墨汁溅在公子如瓷的脸颊上,衣襟和袖口也墨迹斑斑。他站在人群中心,被那些嬉笑着不怀好意的、拿着他物件抛来抛去的同窗嘲笑。
“瞧你那小身板,呀,仔细别磕在桌上把骨头撞断了!”
我进来的时候刚好听到这句。公子转身过来看我,面色苍白,眼眶有点红,神情错愕。
他没想到我会来,也一定不愿意我看到这样的狼狈模样。
我垂眼一礼。“公子,该回府了。”
一个轻佻少年吹了声口哨,嘲笑道:“是啊,快回家抱着你娘吃奶去吧!”
公子垂着的手捏紧了。我站到他身边,直视说话人的眼睛:“这位小郎君说话太难听,也未免太不尊重。难道小郎君不是令堂抚养长大吗?”
那些少年没想到我一个奴婢竟敢出言不逊,愣了一下后冷笑:“哦,一个丫头都敢顶嘴,卫府真是好家教。商户之子,不外如是!我看还是别来读书,免得碍我们的眼!”
我强忍着怒气,平静道:“我一个下人自然是没有好教养。只是诸位小郎君都是有爹娘教养的人,今日聚众欺凌我家公子,我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至于商户之子——才颁的新法说定了鼓励百姓从商,特许商户子弟读书考试。朝廷不嫌商户碍眼,小郎君嫌弃;陛下许商户子弟念书,诸位小郎君不许。诸位敢驳陛下的话,这是什么缘故?”
那些少年们被我噎住,不敢在陛下朝廷上再辩论,有一人便道:“你不过一个几钱银子买的丫头,也敢和我大呼小叫?信不信我叫我爹卖了你!”
“那敢问令尊是哪位?”我笑问。
那人挺挺胸膛,被剩下的少年们围在中间。“我爹可是这儿的县令!”
我听了实在好笑,嗤道:“我虽是个丫头,也是卫家的丫头,几时轮到县老爷发卖?小郎君不会说话,还是不要说的好——若让人传出去,县老爷倒成了欺男霸女的人了!也不知令尊知不知道自己有本事能随便抄了好人家?哦,怨不得小郎君还有胆子驳新法呢,原来县令大人这样大脸面,真是失敬。”说着我佯装福身,眼看着那少年脸色难看起来。
话说得解了气,我也不去在意地上那些纸张,道:“公子,咱们回去罢。这些东西不好收拾,回去再叫人来料理。”
可我没预估到这些少年有多蛮横。为首那人气急败坏,嚷道:“给我把那臭丫头抓起来扔到池子里去!我看她还张不张得了那张嘴!”
公子把我挡在身后。我立刻明白为何公子生那场大病。真是可恶至极。若无他们欺凌,公子不会落水,更没有后来牵扯出的配**、做丫鬟之事了。
我把所有的怨恨都转到这些人头上,冷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们若不是理亏心虚,哪里会怕我说?”
那些人过来揪住公子,我劈手就夺来一条乌木镇纸抽打在拉扯公子的手臂上。我听到痛呼声,然后就是变本加厉的推搡。公子涨红了脸把我护在身后,我则脚踹手掐,硬生生支撑到屋外响起纷乱脚步声。
“公子!”阿福带来两个高大的伙计,冲进人群把我二人隔开,一路送到马车上。终究是体力悬殊,那些少年不敢追上来。
我身边没有银钱打赏,便吩咐两人跟在马车后回府再说。公子的鬓发有些乱,我下意识要伸手给他整理,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断了好几根,疼痛到指尖都麻木。天气冷,横腰断裂的指甲下血迹凝固成骇人的暗红色。
“你这——”公子凑过来看我的手指,倒吸一口冷气。他还要再抓住了仔细看,我把手抽回去了。
“没事的,过几日就长好了。”我安慰他。
公子垂下了眼睫。他的眼眶又红了,但极力忍耐着,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抓着布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是我自己闯进来的。”
“你是我的人,没人可以欺负你!”
他说这话时很生气,但我一点也不怕。相反的,我觉得窝心,好像终于得到了一个替我撑腰的人。“没事的。”我反复低声说。
车驶离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周遭安静下来。我明白公子为何在上学前提不起兴致,告诉我不和同窗说话了。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而公子告诉阿福不要插手。他一直默默忍受着,然后捡起散落一地的纸笔,回家告诉夫人一切都好。
“回去我就让人打水,公子先把衣裳换了再去上房。还有公子那些东西,我一会到角门叫几个人去收拾了来。公子今日受了惊吓,晚上该早些睡,我让厨房煮安神汤来好不好?”
公子不置可否,只是说:“以后没人就不要叫我公子了。”
“叫我明珠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蹲下身来去握他放在膝上紧握的手。“明珠,不要怕。晚上我守着你。”
公子的神情在听到我的话后有些令人心碎的脆弱。他一直漂亮得像个冰雪堆砌的玉人,这会儿像一尊琉璃那么一触即碎。“回去不要告诉娘。”他说。
“为何?”
公子没有解答,只是自顾自说下去:“......那帮人挂了彩,回去一定告状。若有人来府里找你兴师问罪,你只说是我指使。父亲不会苛责于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摇摇他手臂:“明珠!这事我们没做错。是他们合起伙来欺凌你在先,原是他们理亏。咱们只是保护自己,何罪之有?况且我瞧他们也并没有伤到哪里。反而是你,之前落水生了场病。便是到夫人那里,我也有话说。明珠,你没错,你该早些告诉先生和夫人主君。”
“可我的确是商户之子——”
“商户子弟又如何呢?陛下都允准商户子弟读书做官,那你就和他们没有贵贱之分。况公子,”我说顺了嘴,忙改口,“况明珠较他们,聪明刻苦千百倍,将来定能金榜题名。”
“好。”公子静静看着我。“这次听你的。”
回到府中,我先让阿福带那两个伙计去喝茶休息,一会儿回禀夫人时做个见证;然后令婆子们去取热水让公子沐浴,自己则坐在房里重整衣裳鬟发,绞去断裂的指甲,在周妈妈惊骇的眼神中道:“我去上房回夫人话。今儿公子叫人欺负了。”
我原以为夫人会庞然大怒,或者心痛流泪。可是都没有,夫人听完,只是喃喃道:“这都怪我。”
珍珠姐姐朝我使了个眼色叫我先出去,自己则在夫人身边说着什么。
话已经说完,我福身告退。那两个伙计接过赏钱出去了。站在廊下,我倚着柱子看婆子们点起灯。指尖火辣辣的,我伸出来让寒风吹着,隐约觉得这样仿佛疼得好些。
我站了一会儿,珍珠出来了。她捧着我的手,低眉道:“疼得厉害罢?我一会儿找药膏给你送去。”
我默然点点头。珍珠回头看了眼房门,说:“这原是夫人的心结。”
“我从七八岁起就服侍夫人。夫人出嫁时我也跟了过来。主君原是读书人,是姑苏卫家最小的公子,早早中了解元。卫大人当时任巡抚,人人都说卫家小郎君前途无量。”
“夫人十七岁的时候,在上元节的灯会上结识了主君。我没跟着,因此只知道三个月后主君孤身前来提亲,把老夫人吓了一跳。”
“主君前程似锦,可夫人那会儿是商户女。门不当户不对,卫大人自然不允准,于是主君和卫家断绝关系,带着夫人来禾城定居,做起了生意。”
“老夫人只有我们夫人一个女儿,见夫人愿意,也就没话说。她把一大半家产都交给了夫人做陪嫁,然后把在姑苏的产业都盘了出去,跟着我们到了禾城。明珠五岁的时候老夫人就去了,从没说过主君不好。”
“但夫人一直介意自己让主君从商,是吗?”我问。
珍珠点点头。“原先商户子弟不许读书做官的,因此主君只是悄悄地教明珠读书写字。后来新法颁出来,夫人才高兴起来。谁曾想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她说完旧事,这才道:“我会劝夫人的,你和明珠都不用担心。今日主君去庄子上了,恐怕回来的晚,你们别等。夫人说明日暂且别去学堂,等主君回来商议完再说。”
我听到珍珠叹了口气。
“律法更改容易,人心的成见如何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