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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里的时间很短,仅有十二年。”
府西罗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遥远渺茫了,仿佛幽暗蓝绿色海水里,雾气一样摇曳飘散的天光。
“我有时也会想象……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我是不是还有机会,用以后一年一年的成长,覆盖最初的那一段人生。”
……在父母共用的书房里,有整整两层书架里,摆的全是育儿和教育类的书,都是母亲一本本看过筛选后,认可了才留下来的。
根据书上的教导,她会保证府西罗在繁重课业以外,依然有充足的睡眠时间;营养搭配、健康检查、牙齿矫正、体能锻炼……平时也不会落下。每逢周日下午,她都会尽量避免加班,因为那是用于陪伴孩子的亲子时间。
府西罗想,可能正是因为母亲在其他方面把他照料得太好了吧,所以他在穿着薄衬衫、于十度天气中度过了一天之后,他才会既没感冒,也没发烧;所以这一个周日,他也只能与母亲一起坐在沙发上,等着她选好一部适合自己看的片子。
“说呀,我们看这个纪录片怎么样?看看人家是怎么一步步走向成功的,怎么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的。”
府西罗盯着电视屏幕上自己的倒影,“嗯”了一声。
母亲满意地开始了播放。
……怎么偏偏没有生病呢?
周二晚上母亲怕他着凉,给他放了一池热水泡澡;然而府西罗在关上门后,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马桶盖子上,看着她亲手放的一池水慢慢变凉,最终原封不动地流进了下水孔里。
让她的心思白费,是他可以做到的全部报复。
府西罗本来以为自己肯定要感冒了。
他希望自己能生病,最好是一场重病。他希望父母会因此着急失措,担心后悔,会意识到——意识到什么呢?
那年还不足十二岁的府西罗,还不能清楚地知道,他究竟想让父母意识到什么;他只是隐约地希望他们会后悔,握住他的手说一句,“对不起,爸爸妈妈不该这样”。
不过他星期三早上,健健康康地睁开了眼睛,健健康康地被送去了学校。
就算你是小孩子,人生也不会让你如愿的。
自从上小学以后,他经历了无数次的每周日程,仅仅是在周二那天打了个嗝,一切就又按照原样,按部就班地一天天重复下去了。
比如,府西罗知道自己在每个周日的下午一点钟,都会跟母亲一起度过“亲子时间”;她会专门把时间空出来,很少出现例外。
对他而言,是亲子时间,还是什么别的时间,并没有区别,也没有意义。
“亲子时间”的另一面,是府西罗也不被允许做别的事,必须要参与母亲安排的活动——和朋友打电话或踢球,相约出门吃东西,或者一起去电玩店看人打电动……他早已放弃了那样的期待。
他安安静静地盯着屏幕,等待纪录片结束。
等母亲满意的时候,他就可以离开了,接下来会有一小段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好像因为“劳逸结合”也是母亲信奉的理论,所以周日下午他可以自由地活动两个小时——不过说实话,一想到自由时间里该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府西罗却感到了茫然。
他没想到的是,纪录片才进展了三分之一不到,却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谁还打座机啊,”母亲不太高兴地按下了暂停,接电话之前,还犹豫了一下。“电话推销的吧?”
然而电话铃声不依不饶,一声接一声地响,终于母亲也受不了了,走过去接起了电话:“喂?”
府西罗竖起了耳朵。
母亲神色一怔。“……小司?”
府西罗从沙发上直起身,朝母亲伸长了脖子,小声问道:“是安司吗?找我的?”
安司是他姑姑的女儿;姑姑比父亲大两岁,安司恰好也只比府西罗大两岁——虽说两岁之差,在小孩子看来已经是天堑似的区别了,可安司把他当同龄人看,二人关系很亲近,还偷偷带他出去玩过几次AR游戏。
电话应该是打来找府西罗的才对,母亲却没有看他,只是飞快地摆了摆手,不是否认,而是要把他的问题挥开。她并不打算将电话话筒交给他,反而继续问道:“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她渐渐地皱起了眉头,面色混杂着厌恶和隐隐的怒气;听了一会儿,她才说:“你已经在楼下了?”
安司在楼下呢?
虽然听起来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劲,但是府西罗一想到今天会莫名变成和安司一起玩,仍然忍不住眼睛都亮了;如果每一天都麻木而无趣,那么即使是有一点点意外,也是令人惊喜的。
母亲挂了电话,匆匆出了门,几分钟以后,果然领着一个面色红通通的女孩回来了——府西罗跳下沙发,刚要迎上去,却在看清楚安司那一刻的时候,勐地止住了步子。
安司并不是面色发红。她脸上是红红地肿起了一大片,形状并不规则;她眼角下的皮肤明明没有破损,却泛开了一片鲜红清晰的小小血点。
她察觉到府西罗目光的时候,有点难堪地微微转过头,将脸侧了过去。
府西罗像被电触了一下,垂下了眼睛,一时间胸口中有什么东西颤颤作抖,说不出话。
“你们两个先去看一会电视,或者玩一下我给小罗买的那个外文益智游戏。我给你爸妈打个电话,”母亲面色阴沉沉的,很不好看,安慰似的对安司点了点头,说:“不要多想了,没事的,去吧!”
府西罗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也感觉到了,安司现在大概不想坐在光线明亮、宽敞开阔的客厅里,连泪痕都会被瞧得清清楚楚。
他装作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血痕,将她引进了父母的书房,把小沙发让给她坐下,说了声“我去给你拿饮料”,就将她一个人留下了。
母亲一个人在卧室里,门关上了,只能听见她隐隐的、飞快的说话声,好像在忍耐着怒火。
等府西罗回来的时候,安司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抹干净了,头发也重新整理过了,她还冲他勉强露出了一个笑。
“我爸扇的,”她接过饮料,脸上一丝波动也没有地说,直截了当得让府西罗吃了一惊。“我好像昏过去了几秒钟。我妈让我赶紧出来……我不知道去哪里好。”
说到最后,她声音稍稍颤了颤;不知怎么,令府西罗生出一种感觉,她压下去了一部分话没说。
“……为什么?”他轻声问道。
安司好像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那一刻没有绷住,五官险些被蓦然冲上的哭意给冲得扭曲了;她急忙闭上嘴巴,重新将情绪压回去,红着眼睛,状若无事地耸了耸肩膀。
府西罗茫然地坐在书桌边缘上,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才好。
有一部分的他想发怒,有一部分的他想哭。他想起自己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有一次不知怎么,被衣柜里掉出来的冬被给砸在下面了;视野所及,又黑暗,又沉重,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掀不动那令人窒息的穹顶。
当他问起母亲的时候,她十分惊讶,完全没料到他竟会记得年幼时发生的事;她似乎为他早早记事而自豪了一阵子,甚至觉得他是个天才,却没有把他那时的恐惧放在心上——“早就过去了,”她说,“大人在家呢,能发生什么事呀。”
府西罗有时抬起头的时候,会幻觉他看见了这一个自己正在渐渐走入的、成年人的世界,如同当年的冬被一样,沉沉压覆在他的头顶上。
他很想对安司说,“你别回家了,以后就住在这里吧”;可是就像他对自己的生活细节没有话语权一样,他也丝毫改变不了安司的人生。
他甚至还没有学习过,如何合适地去安慰一个人。
“别担心,”最后还是安司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对,反过头来安慰他,说:“我没事,我马上就要转学去隔壁城市的寄宿学校了。”
“什么时候?”府西罗一惊。
“下个月。”安司小声答道。
书房里静了几秒钟,安司又说:“你爸妈从不动手……真好。”
府西罗好像这才抓住了一块救生浮板,深深地喘上来了一口气,有了话可说。“嗯……”他低声说,“我妈最讨厌动手打人的人。”
“你记得咱们从图书馆借的那本书吗?”安司长长地吐了口气,抱着双腿,说:“就是,主角去了一个新学校,结果发现原来新学校里真正学习的,是如何与恶魔作战……”
府西罗好像从一种庞大而无力的感觉里,终于被拉出来了一点,笑着说:“我记得,我最喜欢第二部。”
安司想要笑一下,抽动了皮肤,吃痛了,又变成了平平板板的神情。“虽然我的新学校不是那样的,不过我听说啊,那所学校一直就有闹鬼的传闻。那样的地方,肯定会有不少驱鬼的人在吧……我要是知道了辟邪的方法,一定告诉你。”
那一刻,府西罗衷心地希望,安司在新学校中会遇见鬼。
不是为了要让安司受伤害;他希望安司能够有惊无险地战胜那些古怪可怕的东西,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看见了世间未有之物,向新交的朋友学习怎么画阵符——学会以后,她就再也不必害怕姑父动手打人了。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才会选择在这种白日梦里获得愉悦吧。”
府西罗一惊,激灵一下回过了神,意识到他确实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但母亲说的,并不是他忽然想起来的话;她此时正推开了书房门,走进来说:“小司,没事了,你妈一会儿来接你回去。”
“妈,别让她回家了吧?”
母亲看了府西罗一眼,没有说话。
等安司惴惴不安地被接走之后,母亲拉着府西罗重新坐在了沙发上。她没有打开电视,反而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梳理着他柔软的头发。
“你啊……这个敏感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她望着屏幕上二人的倒影,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喜欢看闲书这一点,却是遗传了我。我上学时,有时也爱看一些文学啊,小说啊之类的东西……唉。”
她看上去,真切地感到了遗憾与惭愧。
“后来我比别人花了更大的力气,重修了专业,吃了好多苦,才算是有了今天。”她顿了顿,冷不丁地说:“以后不要跟小司玩得太多了。”
府西罗一惊,扭过了头。
“她不是一个坏孩子,但是……她沉浸在那样的幻想里,学习也跟不上来,都是因为她需要有一个逃避的地方。”母亲澹澹地说,“你不一样,你家庭幸福,头脑聪明,不能把精力浪费在不务正业的事上——”
府西罗忽然站起身,以一种近乎平静的声调说:“她下个月就去寄宿学校了。”
母亲的手顿在半空里,收了回去。
“是吗,”她低低地说,“……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