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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坦斯独自坐在沙发上,公寓内外都静静的。
身下这座布沙发,在过去十来年里,一直稳稳重重、默不吭声地支撑着他,他常坐的地方已经有了一个熟悉的凹陷,比别处更松软,更暖和。
布料哪里被洗白了,哪里有抽线,他都一清二楚。大家一起看电影、吃外卖时,大卷不慎打翻了番茄酱,洗不掉,留下了一片淡黄;西奥寺有次分手分得很难看,不敢回家,在这睡了好几晚,结果有天乔坦斯下班回来一看,他和前女友正在沙发上吻得难分难舍,再晚回来半小时,沙发套恐怕又要拆下来洗了。
他最开始的朋友,只有大卷一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大卷就像是一道门,从他开始,一个又一个的人走进来,留下了,成了朋友——莫瑞,西奥寺,还有意琳。
大家都很喜欢在乔坦斯家里消磨时间,来之前连一声招呼都不必打,一进门、踢掉鞋,跌坐进沙发里,招呼乔坦斯拿一瓶啤酒,简直比自己家还舒服自在——因为乔坦斯从来没有“规矩”,从不要求进入他家以及他生命里的人,需要满足什么标准、做或不做什么事;他总是能坐在沙发一角上,听着和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起哈哈大笑。
这个评价描述是意琳说的,她还说过,像乔坦斯“ego这么轻的人”,太少见了。
乔坦斯从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这个世界上充斥着要干一番大事业的男人,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大事业可供人干。大事业他不懂,可是总得有足够的普通人,小人物,世界才运转得下去。
他就是普通人之一,月入中等偏低,近视两百度,喜欢做饭,平时爱喂野鸟,喂野猫,喂邻居家的狗,喂他的朋友,不管他们是饿了、无聊了,还是伤心了。他结不上婚,挣不着钱;越自得其乐,父母看他就越失望——他也尽量不往心里去。
所以,今天是乔坦斯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抵触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隐隐的恨了。
“乔坦斯”
那个人正好在门外低低地叫了一声,相比前不久,虚弱无力,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血立刻冲上了脑子,乔坦斯头也不转地扬声答道:“别叫我,我不想和你说话!”
在几乎像被背叛了一样的愤怒之余,从他心底深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林三酒这个状况,恐怕也不该说话,她少说一点,就能多休息一点。
等他意识到这个念头时,他恨不得能踢自己几脚。
是不是重回了旧家,连进化者该有的态度也给忘了?他此刻最该想的,明明是林三酒为什么要编造出如此荒谬的一个谎言,她究竟有什么目的阴谋,是不是要骗取他的飞船之类末日世界,不就是这样一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地方么?
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明白为什么它们在微微发颤。
“我真的是没办法了能救我们的人,或许只有你了。除了把事实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其他的事能做”
林三酒似乎挣扎着爬到了门边,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却没敢开门进来。她哀求时的鼻音很重,不过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哀求什么。
“我不能让他们死,”她低低地,梦呓一样地说。
乔坦斯心中的怒火,就像是忽然被削去了一个尖,碰不着喉咙,他就喊不出声了。
什么叫做“枭西厄斯创造了自己”、什么“身体管家”——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如此荒谬、如此好笑、如此超出常理,一听就知道不可能的谎言,却产生了这么强烈的情绪反应;他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用沉默抵抗着门外的林三酒。
如果不是这番谎言,或许他可以借着人生如戏,再见一次意琳,再见一次大家的。
末日来临之后,他们不可避免地经历了一番阵痛——每个人都失去了点什么,每个人都在迷茫害怕,直到西奥寺开车将人都一齐拉进了乔坦斯的公寓楼,他们都在新世界里独自挣扎失措。
后来就不一样了:他们用邻居家的桶、饮水瓶、花盆,在天台上种了一大片菜;大卷去市动物园牵回来了几只山羊;意琳找到了备用发电机,莫瑞学会了用特制溜溜球打堕落种——他只能在二三楼阳台上攻击,往往等他防守战打完了,那群鼻青脸肿的堕落种也累了,给个面子,就各自散了。
五个人在末日世界里,学会了无数以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用上的知识和手段,尝试过最好吃和最难吃的食材(巧克力浇自种草莓,堕落种蛋),发明了好几个游戏、打毛了五副扑克,在发现亲友死亡时哭过,在吵架后重归于好时笑过
唯一一个他们始终蒙在鼓里的事,是末日世界居留时限,只有十四个月。
十四个月时限到来之前,恰好是快要圣诞节了。
乔坦斯一想到这儿,腾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被一股力量推着,迅速跑进了卧室里。
假如人生如戏是按照他的记忆和人生经历——哪怕是被人制造出来的记忆和人生经历,因此才特别清楚丰富——重造出了当年那个时期的公寓的话,那么在卧室床底下,一定藏着那个东西
他的手穿过灰尘和碎屑,果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盒子。
在刚刚末日之后的那一段混乱时期里,在人们还不明白世界已经终结的时候,什么名表店、珠宝店、名牌店都是第一批被洗劫一空的;后来忙于求生,谁也不会再惦记来自末日之前的那一点小奢侈小享受了,恐怕连意琳本人都不记得,她曾经有多喜欢这一个牌子的手提袋。
为了从一片荒芜废墟的城市里,掘地三尺地找出这一只手提袋,乔坦斯差点没回来。
它在末日后当然用处就不大了,可是乔坦斯想尽己所能,把意琳过去那一种正常的、安稳的生活带回来,回来一点是一点。
刺激、着迷、激情都不是乔坦斯能提供的东西,他本来就只是一个寻常的,软和的人。
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是他特别喜欢一件事,一想起来就莫名其妙地自豪:当意琳因为各种原因失眠的时候,她最有效的入睡办法,就是抱着枕头被子,半夜走进乔坦斯公寓里,在沙发上躺下,没一会儿就能睡着了。别人的公寓,都不好使。
他暗暗希望意琳会在圣诞夜也失眠——这么想是不是不太好?——然后他就会悄悄把礼物摆在客厅茶几上,她在圣诞节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
乔坦斯慢慢抚摸着皮质手提袋,回想着那一个从没有到来的圣诞夜。
假如14个月的时限能再晚到一点,这只手提袋也不会仍然留在他的床底下它会被拎在意琳手里,那个设计特别繁复的文字logo,会在另一个世界的阳光下亮起反光
乔坦斯忽然举起手提袋,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他的手刚才已经不抖了,现在又抖了起来;他没拿住,掉了手提袋,又颤颤巍巍捡了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
就像是一个太投入,太入戏的演员,直到今日,才听见导演喊了一声“卡”,才停下了剧本,才发现脸上还挂着不再适用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乔坦斯才脚步虚浮地站起身,打开公寓门,进了走廊。
原来林三酒昏过去了,才会安静了这么久。
乔坦斯轻轻推醒了林三酒,将手提袋放在她面前,小声说:“你看,这是我给意琳准备的礼物。”
林三酒的目光落在手提袋上,从茫然之中,渐渐亮起了醒悟。她抬起眼睛,颤声说:“对对不起。”
乔坦斯垂着头,仍看着手提袋。他以前见过这个文字logo无数次,它设计得很有艺术感,以至于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看出原本的文字形状,是个“枭”字。
他抬起头,有片刻工夫,又看见了被变成毛线娃娃的大卷,哭泣害怕的莫瑞,和昏睡着的西奥寺。
“我有一个办法,”乔坦斯低声说,“或许可以救你们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