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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谢风回望一年半前的自己时,她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时间只过去了一年半,但当时那个姑娘,似乎比现在的自己年轻十岁。
那个时刻之前的谢风,满心都还在考虑高中结业试、申请哪个大学、右颊的痘痘老也消不掉,以及买不买得到周年企划限量版手办之类的问题。泪城很小,整个国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城市而已;泪城太大了,装着她十八年的人生,以及希望、家人和未来。
泪城之所以名为泪城,是因为它的形状正像一颗眼泪,仿佛刚从大陆板块上落下来,即将滑入汪洋大海之中。虽然泪城这样小,但谢风从未觉得不安过:因为泪城的边界之外,就是广阔的大海与世界。
在“邻星遭进化者毁灭”一事刚刚爆发成为全球性最大新闻的时候,她和她的同学们,谁都没想到他们的命运已经彻底不同了。他们如常上学放学、逛街打球,与此同时,世界却正在悄悄被这一个新闻改变结构。
……一年半前的那天,消息虽然才刚爆出来不久,情况却已恶化得很严重了。
会造成世界毁灭的进化者,老实说连一个影子都还没出现,然而报纸、电视、街道、课堂上无休无止的争吵撕裂,抗议集|会,却沸反盈天得让人觉得世道早就乱了。谢风就是这片混乱中的一员,常常与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泪城虽小,也是我们的国家!”“你以为这是商业合并么?”“归顺谁也不能归顺思平帝国,哪怕你投简历也要看对方是什么公司吧!”
有一次,她的一个亲戚听了后,立刻反问道:“小姑娘懂什么,那你说,泪城军队弱小,武备不足,该怎么应付进化者和世界末日?其他国家都压制得住进化者,就我们不能,我们第一个就会被进化者毁灭!”
她当时哑了一下壳,那个堂叔顿时获得胜利一般地笑了。后来她想到了许多反驳的话,能说出口的机会却早就没有了。
其他的地方谢风不清楚,但至少在学校里,学生们大多数都抱持着与她相同的意见,尤其是女生——她们都听过不少帝国人的作风。那一天,也就是在大家早早约好要去市政厅抗议的时刻之前,谢风恰好有一堂体育课;她换下了校服裙和皮鞋,换上了运动鞋和短裤,把校服塞进了背包里,准备不再换衣服了,一下课就赶去市政厅与朋友们会面。
要不是这一个决定,谢风还不知道自己今日会在哪里。
多亏她身上穿的都是便于活动的衣物,才不至于像朋友们一样……
“啊,仔细想想,那天被抓的人现在都还没有被放出来吧。”
身旁的胖男人一张嘴,就有种又腻又厚的气味扑出来。他的语气早就十分肯定了,却装得好像刚刚才想起来似的——假如谢风刚生出了侥幸心理,又被打破了希望,那此刻他一定会十分享受吧。
可惜他要失望的。
谢风以手掌边缘将他的手机往外一推,看那胖男人手忙脚乱地在它落下去之前捉住了它,才冷冷地说:“你眼睛不好就去治,不要随便找我说话。”
“你想说,这个人不是你?”
“难道街上每个肥鬼都是你么?”她特意换用本地方言说道。
那男人显然听懂了,顿时像是被人吐了一口唾沫似的,面皮绷紧了。过了几秒,他突然嘿嘿一笑,说:“那我就去警部,让他们看看这是谁好了。”
“随便你啊。”谢风说着转过头,看向窗外。她并不怕胖子的威胁;只要一下车,她就能立刻融入街道人群中——她已经以街为家生活了两年,别说对方没有她的个人信息,就是有,也根本没地方去找她。
“……或者我现在报警?”那胖男人连脸上最后一丝笑都扯下去了。
谢风刚要张口问他要怎么样,又及时忍住了。她很清楚他要怎么样,有些事情,女人是天生就明白的。
“我说了,随便你。”
毕竟那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当天在场的人中,有为数不少都逃掉了,联合军|警如今还在不在乎他们,胖子应该也没有把握。
那胖男人大概没想到她竟然毫不动摇地顶了回来,一时间大概没想好要怎么办,阴沉着脸不作声了——他越是憋着不吭声、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谢风就越提心吊胆。
应该没事的,她在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情况,安慰自己。就算他现在报警,联合军|警也不会立马出现在列车上,这是最高速的列车,路上没有经停站,要等三个小时后才会在终点站停车。到那时,她完全有机会混在上上下下的客流里,趁乱摆脱这个胖子……
那胖男人突然又凑过了头。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高贵东西?”
这句话刚一入耳,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掐住了她腋下的皮肉,又贪婪、又泄愤一般,狠狠地抓着往外一拧——谢风在那一瞬间又惊又痛,头脑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时,那胖子早已经匆匆忙忙地起身走了。
她第一反应是想吐,第二个反应却是庆幸。
或许任何女人都会生出类似的微弱庆幸:还好,他的手原本很显然是冲着胸去的,因为有胳膊和背包带挡着,只够着了她的腋下。
……如果这也算值得庆幸的话。
谢风很清楚,喊也没用。如今没人管这种事。
在接下来的车程中,她借着起身去洗手间的机会,在附近车厢里仔细看了一圈,果然找到了那个胖子。那男人与她目光相对后,就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好像此前从来没见过她似的。
她攥了攥拳头,手心里空空的,没有短棍。
从谢风的车厢再往走三节,就是一节提供饮料小食的餐车。在这趟列车就快要到达终点站的时候,谢风走到餐车里,看了半天他们卖的东西。
她身上还有两个星期的工资,实在不算多。考虑到蛇头肯定收费不菲,她这点钱恐怕还不够偷渡逃跑的,为了省钱,这几天,她每天午餐都只是一个苹果——她真的不该在高价列车餐点上花一分钱。
只不过,如果她真的理智,那她如今也不至于在街头胶囊旅馆里生活两年了。
谢风离开餐车时,时间把握得恰恰好:列车刚好驶进了终点站月台,停下了。餐车上负责卖东西的阿姨,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列车快到站了还肯买东西的人,不仅按她的要求做了,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以后,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还额外给了她两块饼干。
“你们年轻人不容易,”她叹着气说,“我们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他们也不会在乎我们年老的,可是你们以后啊……”
……不要为了这么小一点事掉眼泪啊。
道过谢,谢风死死咬着嘴唇,将两块饼干收好了,握着手中纸杯,挤进了起身下车的客流中。她身型纤巧,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当那个胖男人的背影出现在前方时,谢风赶紧喊了两声“麻烦让让”,硬是挤到了他身后不远处。
在那胖男人即将抬步走上月台的时候,谢风打开杯盖一抬手,胳膊从一个乘客身边伸了出去,顿时将整杯滚烫的热咖啡都浇在了那胖男人的裤子上——他嗷地一声痛叫起来的时候,谢风松开杯子一缩头,早就重新回到车厢里去了。
她特地要求那位阿姨把她的咖啡做得特别烫,即使有隔热垫,她刚才都有点拿不住,何况是整杯泼上腿?
她浑身皮肤都因激动和紧张而浮起了一片颤栗;谢风知道犯罪现场不能久留,赶紧穿过车厢,大步走到了下一节去。她回头看最后一眼时,正好遥遥见那胖子高声怒骂着冲回车厢里,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猪,头脸涨得血红,隔着许多乘客,不断喝骂道:“谁?是谁干的?”
过了几秒,他可能也反应过来了,抓住人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的?穿个运动服和黑短裤——”
谢风明明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一边却又忍不住想笑;她赶紧加快脚步,匆匆从另一节车厢门口跳上了月台,脚步腾腾地跑了——她在过去两年里,需要逃命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次,速度早就练出来了。
有一次爆发的街头冲突里,帝国派来的安全兵像个小型坦克似的咚咚地朝她迎头冲来,她扭身就跑的时候,背上书包却已被一把给抓住了,拽得她脚下一趔趄。当时谢风的反应,快得就连她自己事后也啧啧称奇:她肩膀一缩、胳膊一滑,就从背包带子中金蝉脱壳了出去,脚下速度竟一点不慢,迅速将那安全兵甩在了身后。
所以如今要躲过一个胖子,自然更加不在话下了。谢风跑到出口处的时候,先张望了一会儿,没看见那胖子的人影,才装作没事人一样融入了出站的人流中,慢吞吞地再次接受安检——就好像他们能够在封闭的高速列车上变出什么违禁品一样——这一次的检查员懒得在她身上多花时间,很快让她过了。
人还没走出站,就已经能闻见空气中海洋的味道了。
谢风感觉自己就像从一场难受的梦里醒了过来,浑身都轻快了几分。不管有多么难堪难受的遭遇,只要她走近海边,看见一望无际的碧蓝天海,她的心情总会好起来:海对她来说,就代表着翱翔鱼跃的可能与希望。
不过,她的脚步却不是朝着海边去的。
她顺着聊天群组里流传的地址——蛇头这种违法的地下行业,自然不会发什么带地址的广告,所以她也很难说这个口口相传的地址究竟是不是真的——一路走走停停,还走了好几次回头路,好不容易才在弯弯曲曲的街巷中找到了正确的路名。
谢风走进附近一家破旧的小商超,看了看柜台后翘着脚在电脑上打牌的老板。店里很暗,大概为了节省电费,不开灯也不开空调,灰扑扑的货都在闷热幽暗之中沉默地堆着。
……这样的地方,就是她未来新生的开端了吗?
她有点害怕。
那老板没有理会她,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不断点鼠标的手指甲被烟熏得黄黄的。想一想,蛇头本来也不会西装革履、体体面面的吧。
“麻烦你,”谢风还是鼓起勇气轻声叫了一句,“我是陈青青介绍来的……我想买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