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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吃了那么一吓,珊娘从绣屏后出来时,只觉得连肩背都僵直了。她看看左右,见附近没人,便抻着手臂活动了一下肩。
想着才刚那一幕,她忍不住又是一阵笑。她才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呢,是她先在这里的!
不过,这都两辈子了,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袁长卿对人说这么多的话。果然如林如稚所说的那样,他只在朋友面前肯放松自己吧——换种说法,其实就是说,前世他俩做了一辈子夫妻,结果她连个朋友都没能混得上。
偏这一世,她直言不讳地说出她对他的不待见,他竟觉得她“活泼”,说她“有趣”,还挺“欣赏”她的……那么,上一世时她是不是应该一天甩他一耳光,才能叫他拿正眼看她?!
这么想着,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阵笑。
不过,其实珊娘心里也知道,她早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经历过漫长岁月的沉淀和重生的蜕变,如今的她既不是前世的那个她,更不是上一世这个年纪的她,甚至可以说,现在的她,是一个全新的人,跟前世已经全无瓜葛,所以,倒不好再以前世的那个她来判定袁长卿对现在的她的感觉……当然,袁长卿愿意欣赏她也挺不错的,毕竟,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虚荣心,何况她自己也挺喜欢现在的这个自己。
珊娘微笑着又看了看左右,然后抻着手臂再次伸了个懒腰。
懒腰伸到一半,她忽地一僵。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林如轩所谓的袁长卿“头一次看到她”,到底是在哪里——木器行旁边的小巷里!
……就是说,当时在窗内看着她大逞雌威的,不仅仅只有那个冲她吹口哨的五皇子,还有林如轩和袁长卿!
许连林如稚也在!
珊娘眨了一下眼,顿时有点明白袁长卿为什么会那样“犯贱”了。原来,早在她自以为颇为恶劣地直言面对他之前,他就已经见识过了她更为嚣张的一面了。
而,她就知道,袁长卿肯定会在事前把她们侯氏姐妹全都称个斤两!
如果说侯家的女孩们追逐他的行为有失体面,那他这样的行径,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
提着浆糊桶,珊娘继续一个人在三楼的回廊间更换着签条,忽然就听得木制楼板上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这一回珊娘可是接受了之前的教训,忙主动从那只细颈大肚的彩釉花瓶后面走了出来。
她这突然一冒出来,果然把来人吓了一跳。
“十三?!”侯七叫道。
“七姐?”珊娘也是一阵眨眼。来人竟是她七姐姐。
侯七手里没有拿着任何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上来干活的。珊娘又是一眨眼,也就明白了——那袁长卿和林如轩靠着栏杆闲聊了半天,没人看到才有鬼!
“你……就你一个人在这里?”侯七走过来,怀疑地往那只放置着细颈瓶的木柜后面瞅了一眼。
“啊,其实还有个人的。”珊娘笑道。
“谁?!”侯七忽地一转身,原本颇为随意的表情顿时管理起来,换上一副温婉的模样。
珊娘“噗”地就笑开了,指着那只细颈花瓶道:“躲在那只花瓶里面呢。”
侯七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珊娘这是在笑话她,便狠狠挖她一眼。
珊娘则笑眯眯地低头对照着手里的签条,不再搭理她了。
侯七向左右看了看,见左右真的没人,便跟在珊娘身后问道:“刚才你一直在这里吗?”
“是啊,”珊娘头也不回地道,“我一直都在这里。怎么了?”
侯七一皱眉,“刚才我好像看到袁家大表哥和林家三公子在这里说话来着。你看到他们没?”
“有吗?”珊娘不感兴趣地应着,回到那只花瓶旁,小心撕下瓶口贴着的旧签,又低头在替换的那张彩签上抹着浆糊,一边道:“好像是听到有人在附近说话来着,不过我没留意是谁。”
“他们说什么了?”
七娘忽地拉住珊娘的手臂,却是差点叫那只刷浆糊的刷子碰到她的衣袖。她忙嫌弃地推开珊娘。
珊娘原还想逗一逗七娘的,被她这么一推,她不高兴了。放下浆糊刷,她先把手里的签条贴好后,回身抱起手臂,将她七姐上下一阵打量。
“我知道姐姐是来做什么的。”她开门见山道。
七娘不由看着她一阵眨眼。可以说,西园的姑娘们各有特色,七娘一向以心直口快著称,珊娘却是走的善解人意的路线。她从不会当面给人难堪,也从不会直点主题地说话,如今这么角色一互换,七娘顿感一阵好不适应。
“直说吧,”珊娘道,“姐姐是觉得袁老……袁大公子不错,所以才追过来的。可是?”
七娘盯着珊娘看了一会儿,冷笑道:“还真当十三妹妹对他不感兴趣呢。”
“我是不感兴趣,”珊娘一撇嘴,“可你们这么追着人家跑,我看着觉得丢脸!怎么说一笔都写不出两个‘侯’字,偏偏我也姓侯。”
七娘的脸一红。
珊娘又道:“我不知道七姐姐到底看中了他哪里,我只怕姐姐是因为那天我说的那些话,才注意到那人的。姐姐原该有个更好的前程才是,可若是因为我那天的胡说八道,竟乱了姐姐的心神,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七娘看着她,眼眸一阵闪烁。半晌,忽然道:“你不看好他?”
珊娘眨了眨眼。虽然她们姐妹几个从小就被一同养在西园里,其实这时候彼此间多只是一些面子情,倒是各自出嫁后,随着年龄渐长,倒渐渐想起往日对方的好处来,来往书信中也比小时候更多了一些亲密。
她叹息一声,直言不讳道:“我确实不看好他。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之外,他还有什么?对人温柔体贴?还是善解人意?”她讥嘲地一撇嘴,“那人,就跟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心里想什么全靠猜,猜得对不对全靠天意。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反正我肯定是要郁闷死的……”——事实上她也已经郁闷死过一回了。
“也许,他只是没遇到对的人。”七娘后退两步,靠着回廊栏杆道:“许遇到对的人,他就愿意开口了呢。”
珊娘一眨眼,忽地一阵苦笑。当年她便是如她七姐姐这般想的。
“七姐姐以为,牛牵到京城就不是牛了?!”她冷笑一声,也跟过去,背靠着栏杆道:“你以为你终有一日能打动他,你以为你就是那个对的人,可是谁又能保证,你就真是那个人呢?!便是做生意的,在入市之前还知道要拨拉一下算盘,盘算一下投入和收益。风险过大的生意,怕只有傻瓜和赌徒才肯去做。偏女孩子一辈子只能嫁一回,这样大的赌注,值得吗?”
七娘看看她,笑道:“说得好像你吃过好大的亏一样。你这么偏激做什么?原就只是说着玩呢,哪里就真要怎样了,我也不过是看看而已。”顿了顿,她忽然凑到珊娘耳边,小声道:“说是那一个,浴佛节的时候会跟着他家太太过来礼佛。”
珊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七说的是次辅家的那个。她眼一亮,鼓励着七娘道:“姐姐到时候仔细看看,就知道哪一个更好了。”前世时她七姐可是把那个七姐夫管得服服贴贴的。
七娘又横她一眼,带着三分高傲道:“我这不就是在看吗?倒叫你有得没得说上一堆。”顿了顿,又看着她笑道,“你跟以前还在西园时果然很不一样了。以前这些不中听的话,你定是不肯说的。不过,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承你的情。”再顿了一顿,道:“说起来,我们姐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不带拐弯抹角地说话呢。”
“不好吗?”珊娘笑道,“反正我是打算以后都这么说话了。”
“我可做不到。”侯七一撇嘴。
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有时候,女孩子间的推心置腹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当然,这一刻相处融洽,许下一刻彼此就又翻了脸。
虽如此,曾经历过一世的珊娘心里却是比侯七更明白,姐妹就是姐妹,不管彼此间怎么算计,怎么相爱相杀,长大后,却仍能莫名记挂着当年那个曾彼此算计过的姐妹。
珊娘摇了摇手里的签条,笑道:“七姐姐可要帮我?”
七娘又是嫌弃地一撇嘴,“这浆糊臭都臭死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得了,我回去了,省得又叫你说丢了你的脸面。”说着,她摆摆手,转身下了楼。
七娘走后,珊娘一边翻找着签条,一边沉思着。虽然林老夫人说,女孩子不该把婚姻当作是追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可事实却是,可供女孩子们寻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太过有限。便是值得追求向往的好男人都不多,何况即便求到了,也不代表她们从此以后就能一直幸福。
才刚袁长卿没说,但如果他肯说实话,她相信,他所说的那个“来日方长”,未必没有在妻子之外重新找个“红颜知己”的意思。当初给他六安他不要,那只不过是他不喜欢她的逼迫而已,却不代表他没有一颗向外发展的心。便是受条件限制,没办法向外发展,总还能在心里藏着一个人,比如他才刚承认喜欢的林如稚。可笑的是,他竟觉得不休妻就已经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了。偏这世道永远向着男人,男人可以重觅知音,女人却不行,一辈子只能被绑死在一个男人身边。而实在无从挣扎起时,女人似乎也只能选择像五太太那样逃避了……
在寻求幸福的路上,女人真可谓一个脚印一斑血呢……
想到五太太,珊娘不由就想到五老爷。想着这对活宝似的父母,她那郁结的心情才终于稍微开朗了一些。
之前珊娘一直以为,五太太和五老爷之间的问题,不是五太太不喜欢五老爷,就是五老爷不喜欢五太太。却是再想不到,只一夜之间,就证明她的猜测全是错的。五老爷那里一向无所顾忌,早已经把他对五太太的心思表达得淋漓尽致;五太太这里虽然表面装着平静淡定,那明显红润了的脸色,以及眼角眉梢藏都藏不住的欢喜,却是处处透露着她的真实心情。
这对欢喜冤家,头一次叫珊娘觉得,自己实在不擅长猜测别人的心思。
不过,珊娘更好奇的是,五老爷到底是怎么搞定五太太的?而五太太又是怎么被五老爷攻下的?!
偏她那里旁敲侧击了好几回,都叫太太假装听不懂躲了过去。五老爷又是她爹,珊娘还没那胆子去捋老虎胡须……
珊娘一边抿唇微笑着,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一边对照着那些捐赠物翻找着签条。终于又找到一个对应的,偏那是一对一人多高的漆瓶,也不知道是谁,把那旧签条贴在高高的瓶口处,叫她怎么也够不着。
她扶着漆瓶,踮着脚尖去够那张旧签,谁知这漆瓶只是看着很重,被她那么轻轻一碰就摇晃了起来。珊娘吓了一跳,两只手抵着瓶身,那踮起的脚尖尚未落回地面,耳旁就响起一声警告,“当心!”
随着那声警告,一只手从她耳旁掠过,牢牢扣住那只漆瓶的瓶颈,另一只手则从她的头顶上方伸过去,一把抓住了瓶口。
珊娘蓦然抬头,便只见袁长卿站在她的身后,两眼看着那只漆瓶,却是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他这姿势,简直可以说是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怀里。
偏她这会儿尚未开始抽条,个头仅仅及到他的胸口。她这般抬着头,顿时就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她额前的刘海。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蓦地低下头,摆正了脑袋。
扶稳漆瓶,袁长卿顺势摘下那张旧签,这才退开一步,看着那签条道:“这个太高了,我来贴吧。”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一言不发地用沾着浆糊的刷子,在那待替换的新签条顶端抹了一层浆糊,这才将那张新签递了过去。
袁长卿接过去之后,她就没有再站在那里看他贴签了,而是走到一旁,对照着下一只錾金铜兽熏香炉上一张脏兮兮的旧签,翻找着手里的新签。
而,若是仔细看去,多少还是能看得出来,她的耳尖正微微泛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