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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疯了?
建文帝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第二反应还是不相信。在他看来,自己发疯都比朱棣发疯更可信。
独坐武英殿中,看着香炉中冉冉升起的青烟,建文帝甚至开始怀疑,张昺等人已暗中投靠燕王,才会送来如此荒谬的消息。
不,不会。
建文帝摇头,不说别人,暴昭就绝对不会投靠燕王。此人生性耿直,有气节,好廉洁,嫉恶如仇。获悉燕王有异举只会上报朝廷,绝不会被轻易收买。
既如此,莫非燕王真的疯了?
建文帝越想越是疑惑,他实在想不明白,能让残元闻风丧胆,被洪武朝大将评为善战善谋的燕王朱棣,怎么会疯了?
“来人!”
一把推开面前的经书,这件事必须确认,尽快确认!
殿外候着的宦官听到声音,立刻躬身进殿,“奴婢在。”
“召兵部尚书齐泰,翰林学士黄子澄觐见。”
“奴婢遵命。”
从建文帝口中得知燕王发疯的消息,齐泰眉头紧拧,黄子澄却是满面喜色,连声道:“此乃太—祖皇帝保佑,陛下乃真命天子,天佑洪福!”
建文帝没出声,换做往日,黄子澄这么说,他还会高兴上一阵,可有了朱高炽事件,逼得他不得不进武英殿斋戒,顿顿吃素,再高端的吹捧也未必能让他心情变好。
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称赞燕王世子仁孝,连入京的藩王都有人夸赞,却偏偏忽略了他这个皇帝。
非但如此,还有个姓赵的御史在廷上指责他的孝心比不上朱高炽,必须下决心提高,才堪配天子之尊。
建文帝气得掀了桌子,却不能把出言指责他的御史如何。
纠察不法,弹劾百官,劝诫皇帝,属于言官的本职工作。
建文帝非但不能把这个姓赵的怎么样,还要夸奖他,笑呵呵的对他说,骂得好,说的对,听君一言,朕如醍醐灌顶,不足的地方,朕一定改!
此举传出,建文帝总算捞回些许名声,赵御史更被视为言官楷模,敢于向皇帝直言的斗士,一时风头无量。
君臣三人在武英殿对坐良久,黄子澄没提出任何可行性的建议,齐泰则认为,应当先确定此事的真实性,才好制定下一步计划。
建文帝深以为然。
隔日,建文帝给身在北平的张昺谢贵等人同时发下密旨,令其密切关注燕王的一举一动,务必确定其是真疯还是假疯,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
密旨到达北平,张昺等人凑到一起商量,燕王府内防守太严密,探子进不去,消息也送不出,只能加强府外的-监-视力度。
事实上,探子根本不需要进府,为了支持张昺谢贵等人的工作,燕王每天都会定时定点出府,到大街上遛弯。
一身亲王常服,头发梳得整齐,没见口歪眼斜,更不见对人傻笑,一眼看去,绝对是个正常人。
一旦到了饭点,却像是按下了启动按钮,某亲王立刻从正常变为了不正常,见谁家院门没关好,直接冲进去,大马金刀的坐下,抢夺饭食,还一抢就是一锅,连主人手里的饭碗都要抢过来。吃完一抹嘴,到屋外找个犄角旮旯,躺下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阳下山,才被护卫小心的抬回王府。
抬走燕王之前,护卫不忘给受惊的人家留下铜钱宝钞,价值远远超过被抢夺的饭菜。
得了宝钞铜钱的人家自然是千恩万谢,还引来左邻右舍羡慕的眼光。
自此,北平城中,但凡是精神-病人-朱棣出没的地方,每到饭点,必家家户户大开房门,饭菜飘香,等着燕王驾临。
几日下来,白日生猛海塞的燕王,每夜都在王府后花园隐秘处遛弯,撑的。
初时,张昺等人也曾怀疑燕王装疯,某日借机拜见燕王,却见他捂着三条棉被坐在火炉边,身上的汗味飘出几里,热得脸色通红,仍一个劲的发抖,口中直呼:“冷死我了!”
王妃守在一旁抹眼泪,一边哭,一边叫人给燕王多加了一条棉被。见燕王脸更红了,又叫人端来冰盆。却见燕王大喝一声,一脚踹翻了冰盆,“数九寒天,竟然如此,要害孤性命不成!”
王妃哭声一停,一脚踩扁倒扣过来的铜盆,捂着手帕泪奔了。
看着这一幕,张昺谢贵相信,燕王的的确确是疯了,不然就是他们疯了。
又一封奏疏送往京城,燕王发疯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播开来。
此时,太-祖祭日已过,各藩王拜祭过老爹之后,纷纷整车套马,收拾行李,各回各家。
大部分人走得十分顺利,个别人却明显回不去了。
例如齐王朱博和岷王朱楩,两人均被密报行不法事,对朝廷不轨。告发齐王的是王府中一名属官,名不见经传。告发岷王的来头比较大,平西侯沐晟,即是有明一代,世镇云南的沐家。
证据确凿,两位藩王先后被召至应天府,出来的时候,爵位都被削去,全家被贬为庶人。
这还不算完,岷王一家被迁往福建漳州吹海风,齐王被贬往蜀地,和周王一起进行劳动-改造。中途出了点岔子,岷王按时动身,齐王却一直被囚禁在京城,直到燕兵进京才被放出来。
两位藩王落马,再次给其他藩王敲响了警钟,为免自己成为下一个,不约而同的提前了离京日期。南京是朱允炆的地盘,不安全,还是早走为妙。
藩王们陆续离开了,朱高炽兄弟也想走,却发现走不了,因为建文帝不批准。
眼睁睁看着齐王和岷王被收拾,饶是朱高炽也难免心惊,更不用说朱高煦和朱高燧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没了练武的兴致,朱高炽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太—祖-祭日上穿的冕服,很快变得不合身,常服也变得宽松,尤其是腰带,能减掉四个指头还多。
“父王料事如神,此行果真凶险。”饭后散步已经成为了朱高炽的习惯,近日里,他慢走时极少再需人搀扶,“皇帝不放人,孤与两个弟弟身陷南京,日子久了,恐怕……”
朱高炽声音渐低,自从孟清和出主意助他扬名,他便视孟清和为可信之人。朱高煦与朱高燧也从这件事中得了好处,看孟清和同样觉得顺眼。
在旁人眼中,孟清和是左右逢源,只有他自己知道,走钢丝可不是非专业人士轻易玩得转的,一个不慎很可能两边都得罪。
但事已至此,只能暂时团结在朱高炽这面旗帜之下,从南京脱身才是根本,其他一切都可以先放到一边。
历史上,朱高炽三兄弟平安无事返回了北平,但孟清和不敢保证,自己也能囫囵个的全身而退。必须想个办法让建文帝主动放人。
为此,孟十二郎一连几日没睡好,眼底都有些青黑。
北平消息传来,总算让他想出了法子。
“世子,近日京城传言,王爷似身染重症。”
“孤知道。”朱高炽适时的露出一脸担忧,“孤在南京,也不知道……唉!”
“卑下斗胆,世子、郡王和三公子都为纯孝之人,王爷病重必定心急如焚,奏请皇帝回北平侍疾,不是顺理成章?”
朱高炽脚步一顿,“你是说?”
“人伦大义,孝道大如天,皇帝必定能够理解。”
孟清和点到即止,他清楚,只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建文帝放人,需要补充的方面,朱高炽自然会想到、
做人下属的要聪明,能急上司之所急。但不能太聪明,尤其君-权-社会,越是拔尖倒下得越快,具体可参考解缙解大才子。
朱高炽静立园中,陷入沉思。
孟清和退后一步,不再出声。
良久,朱高炽长出一口气,“孟百户果真大才,孤代兄弟三人在此谢过。”
“此为卑下当尽之责,当不得世子如此夸赞。”
“当得。”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一夕间轻了许多,朱高炽脸上又挂起了亲切的笑容,“孤还有一件事,要托孟百户去办。孤会给陛下上疏,但奏疏的内容不能只让皇帝看到,孟百户可明白?”
看着朱高炽憨厚的胖脸,孟清和咬咬牙,“卑下遵命!”
富贵险中求,拼也拼这一把!
隔日,朱高炽亲笔上疏,言父身染重病,久治不愈,又增新疾,身为人子,当在床前捧药奉汤,何能久滞在外?况太-祖皇帝祭日已过,身为藩王之子更不便留在京城。
“圣人尝言,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每思及父王之病,臣如焚五内,望陛下顾念亲亲之情,许臣归藩。”
整篇文章,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建文帝看了,却是脸色阴沉。
没有实际的罪名,将朱高炽三人扣押在京城本就不妥。如今朱高炽举出孝义,他如何驳回?
建文帝的心腹,也为此争执起来。
齐泰认为不能放人,就算朱高炽三兄弟轮番上疏,写出花来也绝对不能放!
黄子澄却和齐泰唱反调,燕王世子的仁厚孝顺已颂传天下,若将其软禁京师,对皇帝声名有碍。虽然燕王疯了,可只是间歇性发作,不疯的时候仍是不好对付。不如将朱高炽三兄弟放回去,麻痹燕王,减轻他的疑心,证明朝廷没有削藩的意思。
此言一出,齐泰气得差点对黄子澄动拳头,同时被召来的魏国公徐辉祖也是眼珠子掉在了地上。
朝廷没有削藩的意思?
周王,代王,湘王,岷王,齐王算怎么回事?
何况,燕王朱棣是随随便便就能被麻痹的?
能说出这样的话,黄子澄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建文帝竟然觉得黄子澄的话有可取之处!
徐辉祖彻底无语了,燕王是不是真疯了,他无法确定,可建文帝脑袋一定是被石头砸了,否则怎么会把如此奇葩的言论听进去?
“陛下,燕王三子皆有大才,不应纵归。高阳郡王尤为勇悍无赖,且心怀不忠,一旦放其归藩,他日必为大患。”
“陛下,臣附议黄翰林之议。”
徐辉祖话落,驸马王宁站了出来,直接掀了徐辉祖的台子,立场鲜明的支持黄子澄。
“当为陛下贤名考虑。且燕王世子不过弱冠,其弟年纪更小,可为大患?燕王重病,扣押其子非贤德之君所为。”
建文帝沉吟半晌,突然转向一直没出声的徐增寿,“徐都督以为如何?”
“臣认为齐尚书与黄翰林的话皆有一定道理,一切但凭陛下裁度。”
此言一出,徐辉祖猛的抬头,徐增寿赞同黄子澄与王宁才是正常,如今这般,是为何意?
建文帝仍在犹豫,没有当即做出决定,“朕再想想。”
可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建文帝的预料,逼得他不得不尽快做出决定。
不知为何,朱高炽请求归藩为父侍疾,皇帝却硬扣着不放人的消息,迅速在京城内传播。
秦楼楚馆,茶亭饭庄,人流集散之地,借贩夫走卒之口,添油加醋之下,朱高炽兄弟完全成为了一副受害者的形象,皇帝显得小肚鸡肠,冷酷无情。
五城兵马司奉命追查,却使流言传播得更快。
朝中御史摩拳擦掌,皇帝和他叔叔怎么样,是皇帝自己的事情,他们的工作就是讽谏,皇帝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必须出言劝谏!
都察院的大佬压了几次,到底没压住,奏疏还是送上去了。
后果是,不想放人也得放人,没有第二个选择。
建文帝同样耍了个花招,下旨放燕王世子归藩,朱高煦和朱高燧提都没提。两人现在住在魏国公府里,他相信,徐辉祖定然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接到旨意当天,朱高炽顾不得许多,套马上辂,轻车简从,在沈瑄和王府护卫的保护下,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南京城。
孟清和被叫到世子辂中,从半开的侧门向外看去,沈千户骑在马上,正守在辂边。
似察觉到孟清和的视线,沈瑄转过头。如玉的面容,眸光流转,似乎在说话。
声音很低,孟清和只隐约捕捉到了两个字,“放心。”
同行的队伍中没有倪谅。他被绑在随后的一辆车中,嘴巴也被堵住。
运气好的话,倪千户能活着到达北平,但活着回去恐怕比死了更遭罪。
“倪谅伙同京城王府数人试图向朝廷递送密信,告发世子不法。”想起从沈瑄口中听到的话,孟清和仍不免毛骨悚然,一旦密信到了皇帝手中,世子必然被软禁,跟随进京的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幸亏倪谅行事不够周密,被盯着他的周荣抓了个正着,免去一场祸事,抓出了京城王府内一串奸细,甚至牵扯到了北平燕王府。
这些话,是沈千户为孟清和换药时告诉他的。
“倪谅随身带着能致马惊疯的毒草。”沈瑄一边为孟清和涂药,一边说道,“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
修长的手指擦过孟清和的肩头,微凉。
孟清和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见沈瑄弯腰,忙道:“千户,还是标下自己来吧。”
沈瑄没说话,带着凉意的手指沿着孟清和的肩膀滑下,落在前臂内侧,“你用不上力,用力些,药效才会好。”
孟清和告诉自己别多想,只当这是上司的厚爱。可眼前这个情况,真的是他想多了吗?
“孟百户,你在看什么?”
朱高炽见孟清和望着车外出神,不解。
孟清和回过神,说道:“回世子,卑下在看天色,傍晚时怕会下雨。”
“孟百户也懂这个?”
“从乡间的老人那里学了些皮毛。”
“哦。”朱高炽点点头,也转头看向车外,“不知二弟三弟能否成功脱身……”
“世子,高阳郡王同三公子吉人天相,必能平安。”
只要历史没变,朱高煦和朱高燧绝对是有惊无险。
“借孟百户吉言。”
虽然兄弟间争夺不断,但在此时,朱高炽是真心担忧自己的两个弟弟。
傍晚时,天空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队伍行到中途,没有驿站和村舍可供休息,只能在野外扎营。
沈瑄带着护卫冒雨支起了世子的帐房,点燃了火把,雨中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立刻警戒,孟清和也抓起了腰刀。
雨水中,几骑快马破风而来,为首两人身着蓝色窄袖长袍,半伏于马上,身形矫健,紧随其后的几人略显狼狈,却也没被落下。
朱高炽从帐房中走出,看清楚为首两人之后,露出欣喜的笑容,顾不得被雨水打湿,也不需人搀,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从马上跃下的朱高煦和朱高燧,“二弟,三弟!”
朱高煦一甩马鞭,朱高燧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兄弟三人互相看看,同时大笑出声。
魏国公府内,徐辉祖听下人禀报,马房里的几匹好马全不见了踪影,立即派人去看朱高煦兄弟下榻的厢房,室内一片昏暗,掀开锦被,下边竟是卷起的褥子!
“召集府内护卫,立刻去追!”
徐辉祖铁青着面容下令,徐增寿闻讯赶来,一脸的疑惑,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着徐增寿,徐辉祖眉毛紧拧,“这件事,你可知道?”
徐增寿冷笑,“堂堂的魏国公都不知道,我一个小小的都督如何得知?不过,弟弟倒是有几句话要劝兄长,忠君不错,也别六亲不认。”
意外的,徐辉祖没生气,只是看着屋外飘落的细雨,神情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