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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西侯对云阳侯的观感非常复杂。
云阳侯曾经在镇西侯麾下当过差,待的时间不长,也就那么两三年的功夫吧。那时他还年轻,身强力健,又是将门世家出身,自幼熟读兵法,骑射武艺都十分出众,非常擅长跟其他人打交道,才到镇西侯麾下待了不到三个月,已经是西南军中人见人爱的后起之秀了。
镇西侯原本也挺喜欢他,可自从他在镇压西南乱民时,犯过几个不大不小的过错,都被云阳侯这个后辈提前指出来之后,他对对方的喜爱之情就大打折扣了。后来事情的发展,更是证明了云阳侯的话没错,还给出了最正确最有效的应对之法,衬托得镇西侯固执昏庸,也把镇西侯世子苏伯雄衬托得平庸无能。
自那以后,镇西侯对云阳侯就各种看不顺眼,明显到了手下的人都能看出来的地步。诸如不给立功机会呀,专门安排去做又苦又累还不露脸的差使呀,当面给脸色瞧呀,上头下来的赏赐总是克扣或是拖延呀,不少手段其实都有些上不了台面。苏伯雄私下就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不过他跟云阳侯不在一处当差,见面的机会也不多,除了遇见时态度和善一点,劝他父亲不要总针对人家以外,也做不了什么。
云阳侯对上司的态度有什么感想,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他在镇西侯那儿也没待多久,两三年后,他丧父丁忧,就离开了西南边境,回京奔丧。等三年孝满,他就继承了亡父的爵位,又前往北方边境跟北戎打了几遭小规模的遭遇战,立了几个功劳后,就被皇帝调回京城,爵位由云阳伯升为云阳侯,从此执掌城卫军大权,成为京城中数得上号的实权派了。
镇西侯从前离得远,顶多就是听闻过云阳侯立功封侯的传闻,对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并没有太直观的认识。但这次回京之后,他就发现了,他失去西南军权后,空有军中威望,在京城里却没什么有用的人脉,还一回来就直接得罪了亲家秦氏双侯。再加上他妻子镇西侯夫人多年来的习惯,在京城也没有什么交好的人家,他除了一些虚无缥缈的荣誉与名望,半点实际上的权势都没有,连长子将来的职位,也没有办法去决定,只能被动地等待着皇帝的安排。
相比之下,曾经的下属云阳侯,在这京城中却是呼风唤雨的存在。哪怕他只是一个侯,却连宗室亲王、国公府,还有六部尚书、内阁学士,都要敬他三分。他镇西侯的妻子、儿媳与孙女,能在宫宴时得到太后的接见与友好接待,已经是难得的荣耀;但云阳侯府的女眷,却几天就能进一次宫,乃是太后宫中座上客。镇西侯想要让资历、才干样样不缺的长子去京西大营之一,又或是进御林军掌权,还得从军中旧识处发力,请客送礼,花钱打点,费了不少功夫,依然未有准信;云阳侯想给家族中的子侄安排这样一个位置,却只需要张张口。
镇西侯感觉到了自己与昔日下属的权势对比,深深感觉到了力不从心。他们苏家要费尽心思去争取的东西,对于云阳侯来说,却是触手可及。世上的事怎能这般不尽如人意?难道他为朝廷拼死拼活几十年,给自己留下了一身伤,还惹来了麻烦无数,却还不如一个年青后辈在京城对皇帝巴结讨好来得风光么?
而如今,竟然连秘密盟友宁化王,也开始嫌弃他们镇西侯府了。因为云阳侯手握军权,又比他更有权势,所以就打算把他一脚踢开,另行拉拢云阳侯了么?!
他家长孙女正当年岁,貌美如花,又对广昌王有意,凭什么就不能嫁给广昌王为正妃呢?广昌王若无意迎娶他家长孙女,又为什么要来招惹她?!从前在蜀地时就算了,双方的盟约还未开始。但如今镇西侯府与宁化王的合作已经定了下来,广昌王为何还要来招惹他家长孙女?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把镇西侯府放在眼里?那他哥哥宁化王呢?是不是……也没把镇西侯府放在眼里?以往的一切花言巧语,全都是哄骗他们父子的?!
镇西侯心中猜疑的念头不停地往外冒,即使他告诉自己,这极有可能只是一场误会,是因为小儿子苏仲英不了解内情,才会糊里糊涂招惹上了广昌王。可是,广昌王私下诱骗他家长孙女,这是事实。广昌王尾随蔡家千金,似有觊觎之意,也同样是有人证证明的。承恩侯府秦家的长孙,根本不认得广昌王是谁,也不知道他们镇西侯府与宁化王有什么样的默契,他根本没必要说谎。他既然敢向蔡家的人指责广昌王做了什么,那就意味着他确实看见了。
镇西侯如今的脑子里通通都是权势斗争,根本没想过广昌王可能只是一时好色,盯上了路过的蔡家千金。广昌王是宗室贵胄,自幼深得晋王宠爱,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云阳侯千金再美貌,又能比他家长孙女强得了多少?广昌王绝不可能只是因为行纨绔之举,才会盯上蔡家女,他肯定是要图谋云阳侯府的权势呢!
一边是对盟友的猜忌,一边是对昔日下属的嫉恨,同时还有一种对天命的不满。镇西侯如今满腔怨愤,想要发泄也发泄不出来,真是难受死了。他满脸涨得通红,头晕眼花,眼前发黑,好象有什么东西塞在胸口处,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这一憋,就憋了许久。
傍晚时,苏仲英收到了最新消息,又赶过来向父兄报告了:“广昌王如今在宗人府安置下来了,宗人令让他先留下来养伤。宁化王前去接弟弟,宗人令却不许,还直接上书给皇上,将广昌王擅自进京一事报了上去,又质问宁化王是否知情。宁化王本想解释说自己并不知情,可蔡家人那边却透露,好象广昌王先前曾经冒充过宁化王妃的侍卫,跟随她出行。宁化王不得不改了口,承认是上京之后,才知道弟弟偷偷跟到京城来了,又怕皇上知道了会怪罪下来,就一时糊涂,隐瞒了真相,打算等开春后回封地时,顺道将人带走,万万没想到会被拆穿。皇上知道后,怒斥了宁化王,责他管教兄弟不力,罚他在乾清宫正殿前罚跪,至今还没叫起来呢。”
镇西侯世子苏伯雄关心地问:“皇上可知道了你跟蔡家人联手打广昌王的事?”
苏仲英说起这个,还十分庆幸:“我和蔡家人都跟宗人令提过了,实在不是有心的,原不知道广昌王的身份,只当是寻常登徒子了,他自个儿说他是犯官戚景行的侄儿,谁能想得到呢?总之,宗人令虽然当时有些生气,但上书的时候,也替我们说明了原委。皇上没有过问这件事,只为广昌王无诏入京、宁化王隐瞒实情这两件事生气,至今没有追究我们责任的意思。”
苏伯雄便道:“回头收拾一份礼物,给云阳侯府送去。今日之事,也算是我们给他家带来的麻烦。广昌王觊觎蔡家千金一事,我们毕竟没有亲眼目睹,也没什么实打实的证据,最好是与云阳侯通个气儿,两家一起将事情坐实了,也省得宁化王与广昌王倒打一耙,反怪到我们头上来。云阳侯位高权重,自然是不怕的,我们兄弟却要轮缺,别叫他们泼了污水才好。”
苏仲英忙答应下来:“大哥放心,我都理会得。”又安慰兄长,“蔡家人厚道,不曾说破秘密,大侄女的清名应该还能挽救。实在不成,送她回蜀中,有卞家出面,一样能找到好人家。大哥也不需要太过担心了。”
苏伯雄苦笑,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让他继续去忙活了。
回过头,苏伯雄看向镇西侯:“父亲,事已至此,皇上都知道了,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您先前的打算,是不是该改一改了?”
镇西侯紧紧板着脸:“改什么?宁化王未必就是那个意思。”
苏伯雄冷笑一声:“二弟打了人家的弟弟,也揭破了广昌王私潜入京之事,父亲以为宁化王还能毫无芥蒂地与我们交好么?眼下或许他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不愿意撕破脸,但等他真正得了势,我们苏家的死路就在眼前了!况且,广昌王犯了这样的事,宁化王也有包庇之嫌,皇上如此生气,怎么可能会不作任何惩罚?且别说广昌王的王爵是否还能保住,只需要皇上一纸旨意,将宁化王撵回封地去,过后的种种算计,便都要成空!趁着如今他还什么都没做成,外人也不知道父亲犯了何等忌讳,赶紧收手吧!否则,真的等到事情无可挽救时,难不成父亲真的要我们全家老小陪您做谋逆罪人,不得好死么?!”
镇西侯的脸再一次涨得通红。他还不甘心,还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然而,他所以为的盟友很快就给了他致命一击。
广昌王还被困在宗人府,宁化王还在宫中罚跪,辽王世子赵硕先跑到镇西侯府来了。他大发雷霆,指责镇西侯纵容儿子破坏了所有人的大计,必须要尽快采取补救措施,比如让苏仲英翻供,否认广昌王诱骗、觊觎苏、蔡两家贵女的罪行,还要苏仲英去联络蔡家,让蔡家也跟着改口供。即使广昌王与蔡家大小姐的婚事无法进行下去,宁化王也绝不能与云阳侯结仇!
至于原本说好的,让苏大姑娘嫁给肃宁郡王赵陌的约定,赵硕就有些不愿意继续下去了。外头关于苏大姑娘的传闻很不好听,他要是真给儿子娶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媳妇,只怕宫里那关是过不去的。他还要为自己的圣眷着想。
苏伯雄毫不客气地把赵硕赶了出去,回头看向父亲,眼中满是失望:“这就是您为儿子的嫡长女选择的人家么?我不同意。父亲,您还是打消了念头吧。其他的事情,也不必再提起。您只管安心在家休养身体,儿孙们的事,您就不必再操心了!”
镇西侯看着儿子,双眼充血,忽然间喷出一口血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