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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城这么环境恶劣的地方,照理司卿这样的人是绝不会青睐的,更别说是亲自到这里来了,可是那时候,他就是来了。
原因十分简单,他要追杀一个人。
而这个人一路往西,竟是跑到了召城,所以司卿也到了召城。
司卿不管前世今生,性格刻薄阴暗到招人讨厌,事实上却从来是个谨慎的人,所以才能一个个地将害死叶无莺的人拖入深渊——他们若是联起手来,根本就不比司卿弱,但他们就是输了。
这样几乎从不失手的司卿,却差点阴沟里翻船,而这翻船的对象就在召城,他让手下出去打听消息,却想不到这召城连百姓都防心极重,不过提起个名字就让他们感觉到不对劲,警惕地压根儿不肯透出半点信息。
司卿眯了眯眼睛,“……刘锦……”他对这个敌人的消息知道得很少,甚至他觉得这多半是个假名字,但唯一确定的是他是召城的军官,且野心勃勃,那时候不仅收容了从京中逃来的赵弘申,恐怕彼时勾结蛮族必然有他一份。
他没有直接将详情告诉叶无莺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只怕这人与顾轻锋有些联系,司卿还记得那时候赵弘申犹如丧家之犬,带着几个心腹往西逃来,那个害死无莺的直接凶手也在其中,他自然一路追来,就在这召城的院子里,他看到顾轻锋曾与刘锦说话,口吻似是有旧。重来一回,他的无莺瞧着强硬冷漠了许多,事实上内心仍然十分柔软,最让司卿感到不安的是,他只怕到头来更加相信顾轻锋,这当真是个让他心碎的猜测,因此,到底没能说出口。
直至今日,司卿都在遗憾没能要了他的命,反倒让他逃走了。
等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叶无莺悠然坐在他房内等他,旁边的食盒简单明了地说明了他的来意。
“看来我们体弱多病的大巫还真的挺擅长苦肉计的,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寒风凛冽的晚上出去散个步。”他讥讽说。
司卿却笑着走过去,整个人都往前倾倒,叶无莺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闪开,因为虽然嘴上这样说,他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司卿的脸色很不好,带着不正常的晕红就算了,嘴唇干枯,完全没有半点血色。
他的病是真的,于是,接住他沉重身体的叶无莺也更加恼火,“都这样了,还往外跑什么?!”他摸了摸司卿的额头,滚烫到叫他缩回了手。
司卿很容易发烧,哪怕重生了,他再怎么注意,这副身体都没办法变得健康起来。
这边叶无莺怒气冲冲,靠在他身上的司卿却悄悄弯起了唇,若是五年前,叶无莺绝对会站在一旁冷漠地看他朝地上倒去,别说是给他靠了,扶都未必会扶,看来,他这五年还是卓有成效的,至少让叶无莺消除了不少戒心。虽然说,感情方面的隔阂仍然在,至少他已经将自己视作伙伴的一员。
或许还比不上谢玉和顾轻锋,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这对于司卿而言,的确是件大好事。
然而,头脑是真的昏昏沉沉起来。
他与召城真的不和,上辈子也是如此,若不是病痛大大削减了他的能力,那时已经是天巫的他怎么可能让那家伙逃走。偏因为对他的忌惮,那名字也是假的,让他后来的诅咒恐怕并没有起到成效,自己与那家伙也没有太深的羁绊,在没有其他信息的情况下,连追索都没能做到。
“不管你是真病还是装病,”叶无莺冷冷说,“今晚的事你还是需要给我一个解释。你——是不是来过召城。”
司卿苦笑起来,他的无莺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人,本来是想送些吃的给自己,看到自己不在房间里恐怕已经勃然大怒过一回,幸好自己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收敛了些许脾气。
于是,司卿只能在叶无莺把他扔到床上之后乖乖躺好盖上被子,瞧着再安分不过,护送他回来的两个护卫中就有刚刚被打了一鞭的那个,他的背后火辣辣的疼,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几乎没法相信刚刚那个凶狠暴戾的司卿和现在这个眨着眼睛恨不得装成小绵羊的司卿是一个人。
“我是来过召城。”向着叶无莺说谎绝对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司卿也吃够了一个谎言滚下去到头来滚成无数个谎言,最后彻底摧毁两人间信任的苦头。
叶无莺眯了眯眼睛,“你没有写过这一条。”
“我写了。”
“不要质疑我的记忆力,”叶无莺沉下脸来,“你写的那些我都翻过很多次,根本没有提到召城这个字眼。”
司卿乖乖说,“我是在这里杀的赵弘申和含祁上人。”
叶无莺一怔,“在这里?”
“嗯,他们一路西逃,我追过来的。”他的声音已经软下去,整个人似乎都已经昏沉起来,显然病的不轻。
“但你还是没有解释,现在要出去干嘛,可别说是找人叙旧。”司卿这样的性格,能找得到人叙旧才叫奇了怪了,尤其是在这边远的西陲,更何况这件事的问题就在于,司卿从没有在那些记载里提到过召城。
叶无莺继续问的时候,司卿却已经睡过去了,他的呼吸声很轻,额头依旧滚烫,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的模样,与他平时截然不同。连叶无莺也是意外,从没见过司卿这副样子。
就好像一个蜷着身体努力保护自己的小男孩。
不知道为什么,叶无莺的内心好像被什么轻轻扫过,有些酸酸的,说不出来的意味。
他对司卿的人生本来是很了解的,他有家人,却跟没家人没什么两样,至于朋友,除了一些泛泛之交,他从没有真正亲近的朋友。巫殿那个地方多的是心里不正常的人,他的性格再孤僻刻薄,也不会显得太奇怪,顶多是不讨人喜欢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他就该是那样的人,在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中,他的缺点并不会遭到旁人的指摘。
于是,一天天的,司卿就变成了众人心中的那个样子,说话刻毒,性格冷漠,阴晴不定。
上辈子,叶无莺从来没有见过他生病,哪怕他每天都是一脸病容,却维持着那样的强大尖锐,有着凌然霸道的气势。
护卫已经悄然退了出去,叶无莺用棉布包着冰块做成简易的冰袋,想要翻过司卿的身体,让他平躺着再将冰袋放在他的额上,哪知道司卿死死团抱着身体,竟是怎么都掰不过来。
汗湿他的头发,叶无莺皱着眉,手上用了力气,才将他掰过来,将冰袋放好,就看到司卿的眉已经皱了起来,那是一种很不安的神色,他似乎努力想要醒来。
“你好好睡吧,我在。”叶无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这句话,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一听到他的声音,司卿立刻安分下来,皱着的眉叶松开,甚至就这么沉沉睡去。
叶无莺心中复杂,他知道,这会儿的司卿肯定不会是在装睡,即便是让他装可怜,以司卿的自尊心绝对做不出刚才那副模样,他最厌恶的就是脆弱或者说恐惧这种情绪,再怎么装可怜,也不可能。这就说明一件事,他是真的信任自己,哪怕在病得不清醒的时候,都发自内心地信任自己。
这一夜,他没有离开,掏出他的剑来,用冰水开始一遍遍擦拭。
同样是过度用的无锋已经被他抛弃,眼前这一把,叫做流月,名字很美,剑也很美,是叶无莺亲自挑的一把剑。剑身修长,比寻常的长剑更要长上三分,以特殊的锻造方法打造,通身莹润,如披月光,光若流水。
它看着很美,事实上很重,比无锋还要重上很多,而且锋利,锋利且坚硬。
叶无莺很喜欢这把剑,上辈子他没有用过无锋,因为那时候,赵申屠压根儿没有注意过他,除了叶家给的那把灵剑之外,他也用过几把很不怎样的普通重剑,直到去了京城,方才得到这把流月。
所以,他对这把剑,既怀念又情深。
一个剑客,如果连自己的剑都不爱,他出剑的时候必然没有办法浑然如意,有如臂使。
清早的阳光落入室内,叶无莺起身,摸了摸司卿的额头,烧退了。但他仍然睡着,并没有醒来。
叶无莺走了出去,对守在门外的护卫说,“让他在城里再休息两天,我先去撒礼,他好了若是愿意来再让他来找我。”
“是。”
这些个巫殿护卫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眼高于顶甚至傲慢无礼,在叶无莺面前却乖得如同在司卿面前一样。
于是,叶无莺抛下生病的司卿,带着谢玉、顾轻锋和阿泽,再加上谈凯江、秋瑟、雪泥,直接去了撒礼,或许因为昨夜里那场尽兴的宴请,荣统领答应亲自送他们去,无疑热情许多。
从这位荣统领略带忧色的眉宇,叶无莺猜到恐怕他的上任不会那么顺利。
连与嘲风营没多大关系的蒲牢营都对他的“空降”有那么大的反弹,对他的到来根本不欢迎,更何况按照规矩要直接听他的名字的嘲风营?
“叶统领,实话同你说吧,那嘲风营着实不是什么好去处。”荣统领干脆利落地说。他的性格本就不是婆婆妈妈吞吞吐吐的类型,索性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叶无莺微微带着笑,“怎么就不是好去处了?”
荣统领叹了口气,“你可知这嘲风营已经多久没有统领了?”
“多久?”
“统领这职位不比其他,队正可由统领自己任命,晋升到校尉也不算很难,有些熬资历也是能熬上来的,统领不一样,”荣统领淡淡说,“这得京中任命,且不是有资历就够的。”
统领这个职位,已经算是军中高官了,平民熬上一辈子资历,几乎也是不可能熬成统领的,这种情况极少见,除非你已经是圣者或者贤士,连九级的平民,想要当统领都是痴人说梦。但换成世家或者士族,就变得容易多了,比如荣统领,还没有叶无莺等级高,只因他是士族,在西四营熬了二十几年,得到统领的位置不会有什么阻碍。
“嘲风营没有统领已经快十年了。”荣统领的口吻中不乏讥讽,“这西四营里拢共才几个世家士族啊,寻常小世家或者没落士族的子弟怕都不愿意来。”
叶无莺沉默,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而且,这个士族还得是正宗的士族。譬如赵申屠给了顾轻锋谢玉校尉之职,却没给阿泽,哪怕明面上阿泽是个士族,但在赵申屠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平民。军中有人想通过这种方法得到晋升,花一大笔钱还是能个挂个士族的名头,可惜这种名头在普通情况下比如入学或者其他还是有用的,在军中或者官场却根本不会管用。
这也是大殷等级森严的一种体现。
“幸好嘲风营中几个校尉还算能干,虽然这两年因为和蛮族交战频繁,也有几个牺牲了,还剩下的三个校尉却都是十分优秀的。”荣统领说着说着就有些欣慰,显然这三个校尉他很熟,也很看重,“尤其是任校尉,不仅为人豪爽,而且有勇有谋,在没有新的统领时,一直是他在代统领之职。”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叶无莺的脸色,“他已经是八级武者了,虽是平民,却是西荒不可或缺的高手,在嘲风营中威望极高。”荣统领认真说,“他的代统领之职,是张将军亲自任命的,所以,还请你不要为难他。”
叶无莺听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当然,他也没指望一顿饭就彻底收买像荣统领这样的人,若是没有昨晚那场宴席,恐怕他连话都懒得跟自己多说吧?可是荣统领这摆明车马站在任校尉那边的意思仍然让叶无莺感到不大高兴。
可表面上他仍然带着得体的微笑,柔声说:“他是出色的将领,我又刚到西荒,自然还要倚重他呢,又怎么会为难他?”
荣统领松了口气,这才笑了起来,“你也放心吧,任校尉为人很是知趣,绝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的,只是他威望高,怕是下头人对你会有些不满。但西荒人才少,像任校尉这样的可用之人更少,叶统领又是初来乍到,现在正是盛夏还好一些,等到深秋时节,怕是蛮族又要开始不安分了,他们准备过冬的习惯就是要来边陲掠夺一番,撒礼又是面对蛮族的前站,若是失去任校尉,怕是今冬要难熬许多。”
叶无莺若有所思,看来荣统领是真心地在劝他,怕是与蛮族的交战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大殷是没有优势的。不过,瞧张将军满面风霜之色,明明身为圣者,却通身都透着几分疲惫,这话多半也是真的。
蛮族不好打,而坚持守住西陲的西四营,又没有多少人愿意来,使得情况越来越恶化。
从召城去撒礼,叶无莺并没有用灵力车,照着荣统领说,灵力车最好留在召城,若是往撒礼去还带着,就会变成明晃晃的靶子。蛮族不懂灵力机械的技巧,却对那些个巧夺天工的灵力机械极其着迷,不论是灵力枪还是灵力炮,都是他们的重点抢夺对象,虽然他们搞不懂这种灵力枪炮里繁复精密的灵能阵,但并不妨碍他们视它们为珍宝。哪怕是不会使用,那些蛮族的首领身上,多半佩戴着一把两把从大殷抢来的灵力枪作为装饰。
灵力枪炮都是如此待遇,就更别说灵力车了,绝对会让那些蛮族疯狂。
所以这会儿,他们骑着西荒独有的运载兽,也是被人类驯服的凶兽的一种,外形似马和骆驼的结合体,体型却差不多是骆驼和马的三四倍,只是腿很短,它被称作西荒山驼,以远远瞧着似是一座小山为名,被驯化已经超过了千年,几乎彻底失去了作为凶兽的烈性。驼兽的身上负载着他们带来的行李,只需要三四只驼兽,便足以将他们送到撒礼去了。
越是往西去,入目的景象越是荒凉,只需来过一次,便会彻底理解为何此处被叫做西荒。
除了巨石和烈日,眼中全是广无边际的沙漠。
“再走上一个时辰,就要到撒礼了——”荣统领正说着,却脸色忽然一变!
不用他提醒,叶无莺眯起眼睛,瞧着烈日下隐约的黑影。
“蛮族!”荣统领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
除了叶无莺他们一行人,荣统领只带了二十个士兵,因为蛮族几乎不可能在夏天出来活动,照理这会儿的撒礼附近应该是极安全的。
所以,怎么会这么巧,恰在这里碰上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