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连城诀(48)

金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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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云摇了摇头,正想走出庙去,忽听得脚步声响,许多人蜂拥而来。他纵身上了屋顶,向外望去,只见一百多人打着火把,喧哗叫嚷,快步奔来,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听得有人喝骂:“万圭,他妈的,快走,快走!”狄云本想要走,一听到“万圭”两字,当即停步。他还没为戚芳报仇。

    这一群人争先恐后的入庙,狄云看得清楚,万圭让几个大汉扭着,目青鼻肿,已给人饱打了一顿,身上仍穿着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来他乔装成个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将城墙边的一众江湖豪士引开,好让万震山到天宁寺来寻宝。但在众人的跟随查究之下,终于露出了马脚。各人以性命相胁,逼着他带到天宁寺来。

    戚长发听得人声,急忙跃上神坛,想要掩住佛像剑痕中露出来的黄金。但迟了一步,众人已见到他站在神坛之上,双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这时数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庙中有如白昼。各人眼见到金光,一齐大声发喊,抢将上去,七手八脚的,便去斩剥佛像上的泥塑。各人刀砍剑削,不多时佛像身上到处发出灿烂金光。

    跟着有人发见佛像背后的暗门,伸手进去,掏出了大批珠宝,站在后面的便用力将他挤开。珠宝一把把的摸出来。强有力的豪士便从别人手中劫夺。

    突然间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庙门大开,数十名兵丁冲了进来,高叫:“知府大人到,谁都不许乱动。”随后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进,正是荆州府知府凌退思。他在城内城外耳目众多,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属,一得讯息,立时提兵赶来。

    凌退思害死丁典、逼死女儿,仍对“连城诀”不得丝毫头绪,但他找寻荆州大宝藏的痴心始终不息,虽知梅念笙与此有关,但不知关键是在“唐诗剑法”。他继续付出大批贿赂,在荆州府知府任上连任,又以“龙沙帮”帮主身份,派出帮众查探,终于得到讯息,这“连城诀”关连到一本《唐诗选辑》。

    凌退思是翰林出身,文才卓超,一翻《唐诗选辑》,见有些诗篇是晚唐诗人所作,上距梁元帝五六百年,梁元帝的大宝藏绝无可能在唐诗中留有线索。于是进一步潜心侦查,才知原来梁元帝藏妥宝藏后,将所经手的官兵匠人尽数杀戮,后来他为北周官兵所害,宝藏就此绝无踪迹。到得大清康熙年间,忽有一位身具高强武功的高僧驻锡荆州天宁寺,无意中发现了宝藏。他将此讯息写成书信,托人送交给当时天地会广东红旗香主吴六奇,请他去发掘出来,作为天地会反清复明之用。因怕泄漏机密,他将宝藏所在处用密码(剑诀)注入一本当时流传的《唐诗选辑》之中,送交吴六奇。吴六奇是他师兄的弟子,同门相传,和那高僧都会“唐诗剑法”,知道剑法的次序。不幸密码送到时,吴六奇遭难,为人所害,这剑诀密码便流落在外。送信人辗转将讯息传了出来。讯息若不与《唐诗选辑》连在一起,凑不成一块;得讯之人如不会“唐诗剑法”,虽知剑诀,但不知剑招次序,宝藏也就难以找到。梅念笙是那高僧与吴六奇的同派门人,会使“唐诗剑法”,后来又得了剑诀,事机不密,落得给三个徒弟背叛杀害的下场。

    一众江湖豪客见了这许多珠宝,那里还忌惮什么官府?各人只拚命的抢夺珍宝。

    地下滚满了珍珠、宝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绿、猫儿眼……

    凌退思的部属又怎会不抢?兵丁先俯身捡拾,于是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戚长发在抢、万圭在抢、连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

    一抢夺,便不免斗殴。于是有人打胜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这些人越斗越厉害,有人突然间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头猛撞。

    狄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是财迷心窍,也不该这么发疯?”

    不错,他们个个都发了疯,红了眼乱打、乱咬、乱撕。狄云见到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在其中,见到“落花流水”的花铁干也在其中,更有不少人是曾到雪谷中去救水笙、又出言侮辱她的群豪大汉,其中很有些是为人仁义的豪侠。他们一般的都变成了野兽,在乱咬、乱抢,将珠宝塞到嘴里,咬得格格作响,有的人把珠宝吞入了肚里。

    狄云蓦地里明白了:“这些珠宝上喂得有极厉害的毒药。当年藏宝的皇帝怕魏兵抢劫,因此在珠宝上涂了毒药。”他想去救师父,但已来不及了。

    这些人中毒之后,人人都难活命,凌退思、万圭、鲁坤、卜垣、沈城等人作了不少恶,终于发了大财,但不必去杀他们,他们都已活不成了。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了几百棵菊花。他没雇人帮忙,全是自己动手。他是庄稼人,锄地种植的事本是内行。只不过他从前很少种花,种的是辣椒、黄瓜、冬瓜、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川边的雪谷。

    戚芳在万家给他的一百两银子,他早又取了来,除了在荆州城给丁典和凌姑娘整理坟墓之外,便是酬谢照顾空心菜那家农妇的一些使费,以及一路从鄂西来到川边的旅途膳宿之费。他在成都给空心菜买了一大包衣服鞋袜,自己也买了些绵衣裤和布衣裤、几十双草鞋,包成一大包都负在背上。来到川边石渠的雪谷口上,还剩下三十几两几钱银子,他在手里掂了掂,用力掷出,抛入了路边的峡谷之中,心道:“便有黄金万两,珍宝无数,在雪谷里又有什么用?”

    但师妹没有一起来,今后永远永远不能再来了,再见她一面也不能,寂寞得很,凄凉得很。

    “舅舅,舅舅,为什么你又哭了?你想念我妈吗?我们说好了的,谁也不许再哭!”

    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又笑又叫:“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你如不来,我要在这里等你十年,你十年不来,我到江湖上找你一百年!”

    本章后记

    儿童时候,我浙江海宁袁花镇老家有个长工,名叫和生。他是残废的,是个驼子,然而只驼了右边的一半,形相特别显得古怪。虽说是长工,但并不做什么粗重工作,只是扫地、抹尘,以及接送孩子们上学堂。我哥哥的同学们见到了他就拍手唱歌:“和生和生半爿驼,叫他三声要发怒,再叫三声翻筋斗,翻转来像只瘫淘箩。”“瘫淘箩”是我故乡土话,指破了的淘米竹箩。

    那时候我总是拉着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学不要唱,有一次还为此哭了起来,所以和生向来对我特别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总是抱了我上学,因为他的背脊驼了一半,不能背负。那时候他年纪已很老了,我爸爸、妈妈叫他不要抱,免得滑倒了两个人都摔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厉害,我到他的小房里去瞧他,拿些点心给他吃。他跟我说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家里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这家财主又开当铺,又开酱园,家里有座大花园。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财主家过年要磨好几石糯米,磨粉的功夫在财主家后厅上做。这种磨粉的事我见得多了,只磨得几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砖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脚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来的。江南各地的风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说我就懂了。

    因为要赶时候,磨米粉的功夫往往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晚了,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多人叫了起来:“有贼!”有人叫他到花园里去帮同捉贼。他一奔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好几个人用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还打断了几根肋骨,他的半边驼就是这样造成的。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身边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又有人在他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和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衙门。贼赃俱在,他也分辩不来,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牢。

    本来就算是作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在这段时期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他从牢里出来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尖刀,在那财主少爷身上刺了几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财主少爷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和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免他出来后再寻仇。

    他说:“真是菩萨保佑,不到一年,老爷来做丹阳县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说的老爷,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来是“美”字辈,但进学和应考时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沧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他为“沧珊先生”。他于光绪乙酉年中举,丙戌年中进士,随即派去丹阳做知县,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不久就发生了著名的“丹阳教案”。

    邓之诚先生的《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这件事:

    天津条约许外人传教,于是教徒之足迹遍中国。莠民入教,辄恃外人为护符,不受官吏钤束。人民既愤教士之骄横,又怪其行动诡秘,推测附会,争端遂起。教民或有死伤,外籍教士即藉口要挟,勒索巨款,甚至归罪官吏,胁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须革职永不叙用。内政由人干涉,国已不国矣。教案以千万计,兹举其大者:

    “……丹阳教案。光绪十七年八月……刘坤一、刚毅奏,本年……江苏之丹阳、金匮、无锡、阳湖、江阴、如扫各属教堂,接踵被焚毁,派员前往查办……苏属案,系由丹阳首先滋事,将该县查文清甄别参革……”(光绪东华录卷一〇五)

    所谓“参革”,“参”是“参劾”,上司向皇帝奏告过失,“革”是“革职”,皇帝根据参劾,下旨革职。我祖父受参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将为首烧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以便向外国教士交代。如果遵命办理,上司非但不参劾,还会保奏,向皇帝奏称我祖父办事能干得力,便可升官。但我祖父同情烧教堂的人民,通知为首的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是由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涌而上,焚烧教堂,并无为首之人。跟着他就辞官,朝廷定了“革职”处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读书做诗自娱,也做了很多公益事业。他编一部《海宁查氏诗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后来都成为我们堂兄弟的玩具)。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据我父亲、叔伯们的说法,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丹阳虽距我家不很远,但对这说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不过那两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时候到台湾,见到了我表哥蒋复璁先生。他当时是故宫博物院院长,以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他跟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的。一九八一年,我去丹阳访问参观,当地人民政府的领导热诚招待,对我祖父当年的作为认为是反对帝国主义、维护人民利益的功绩,当地报纸上发表了赞扬文章。

    和生说,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就重行审讯狱中的每一个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但如不放他,他在狱中日后一定会给人害死。我祖父辞官回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了来,就养在我家里。

    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他的事迹,我爸爸、妈妈从来不跟人说。和生跟我说的时候,以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连说带哭,也没有叮嘱我不可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连城诀》是在这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和生到底姓什么,我始终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当然不会武功。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我爸爸妈妈对他很客气,从来不差他做什么事。他在我家所做的工作,除了接送我上小学之外,平日就是到井边去挑几担井水,装满厨房中的几口七石缸。甚至过年时做年糕的米粉,家里也到外面去雇了人来磨,不请和生磨。

    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那时《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东南亚周刊》,这篇小说是为那周刊而写的,书名本来叫做《素心剑》。

    一九七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