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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话极是响亮,大殿上人人愕然,听那声音粗鲁重浊,满是无赖地痞的口气。胡斐一怔之下,抢出庙门,只见前面三骑马向西急驰,马上一人回头叫道:“缩头乌龟,料你也不敢跟老子动手。”胡斐大怒,见庙门旁一株大红棉树下系着两匹马,纵身过去跃上马背,拉断缰绳,双腿一夹,催动坐骑,向那三人急追下去。
远远望见三乘马向西沿着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马背上的姿式,手脚笨拙,骑术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却是良马,胡斐赶出里许,始终没能追上。听那三人不时高声叫骂,肆无忌惮,对自己毫不畏惧,实似背后有极厉害之人撑腰,他焦躁起来,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块石子,手腕抖处,五六块石子飞了出去,只听得“啊哟”“妈呀”之声不绝,三个汉子分别给打中了,一一摔下马来。
两个人一跌下来,爬在地下大叫。第三人却左足套在马镫之中,给马匹拖着直奔,霎时之间已转入柳荫深处。
胡斐跳下马来,见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脚,喝道:“你说要和我斗三百回合,怎不起身来斗?”那人爬起身来,说道:“欠了赌债不还,还这么横!总有一日凤老爷亲自收拾你。”胡斐一怔,问道:“谁欠了赌债不还?”
另一人猛地里跳起,迎面出拳往胡斐击去。这一拳虽有几斤蛮力,但出拳不成章法,显是全无武功。胡斐微微一笑,挥手轻带。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声,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时鼻血长流。出拳之人吓了一跳,抚着拳头发呆。受击之人大怒,喝道:“狗娘养的,打起老子来啦!”飞起一腿,踢在他腰里。那人回手相殴,砰砰蓬蓬,登时打得十分热闹,不再理会胡斐。
胡斐见这二人确实不会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阵,其中大有蹊跷,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头颈,往后一扯,将两人分开。但两人打得眼红了,不住口的污言秽语互相辱骂,一个骂对方专偷人家萝卜,另一个说对方是佛山的偷鸡好手,看来两人都是市井无赖,心中越加起疑,大声喝道:“谁叫你们来骂我的?”说着双手合拢,砰的一下,将两人额角对额角的一撞,登时变了两条怒目相向的独角龙。
那偷鸡贼胆子甚小,一吃到苦头,连叫:“爷爷,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孙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这等贱孙子?快说。”那偷鸡贼道:“英雄会馆开宝的邝宝官说,你欠了会馆里的赌债不还,教我们三个引你出来打一顿。他给了我们每人五钱银子,这坐骑也是他借的。你赌债还不还,不关我事……”
胡斐听到这处,“啊”的一声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涂,竟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双手往外一送,将两名无赖双双跌了个狗吃屎,飞身上马,急往来路驰回,心想:“凤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来,偌大一座佛山镇,我却往那里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产业甚多,我一处处的闹将过去,搅他个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几时?”
不多时已回到北帝庙前,庙外本有许多人围着瞧热闹,这时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孩子也没留下一个。胡斐心想:“那凤天南果真走了。”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庙中,一步跨进大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胸口呼吸登时凝住,只吓得身子摇摇摆摆,险些要坐倒在地。
北帝庙大殿上满地鲜血,血泊中三具尸身,正是钟阿四、钟四嫂、钟小二三人。钟阿四脑浆迸裂,显是给凤天南用金棍打碎了头颅。钟四嫂与钟小二两人身上都是乱刀砍斩的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热血从胸间直冲上来,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下,放声大哭,叫道:“钟四哥,四嫂,钟家兄弟,我胡斐无能,竟害了你们性命。”见三人虽死,眼睛不闭,脸上充满愤怒之色。他站起身来,指着北帝神像说道:“北帝爷爷,今日要你作个见证,我胡斐若不杀凤天南父子给钟家满门报仇,我回来在你座前自刎。”
他定神一想,到庙门外牵进马匹,将三具尸身都放上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无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却来出头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条人命。那姓凤的家中便布满了刀山油锅,今日也要闯进去杀他个落花流水。”牵了马匹,往大街而来。
但见家家店铺都关上了大门,街上静悄悄的竟没一个人影,但听得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响将过去。
胡斐来到英雄当铺和英雄酒楼,逐一踢开大门,里面均寂然无人,似乎霎时之间,佛山镇上数万人忽地尽数消失,只当铺与酒楼各处堆满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赌场,也一个人也不见,成万两银子却兀自放在门板之上,竟无人敢动。
胡斐随手取了几百两放入包袱,暗自惊讶:“这凤天南定然摆下鬼计,对付于我,彼众我寡,莫要再上他当。”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转了几个弯,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第,门上悬着一面大匾,写着“南海凤第”四个大字。那宅第一连五进,气象宏伟。大门、中门一扇扇都门板大开,宅中空空荡荡的似乎也没一人。
胡斐心道:“就算你机关万千,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龟洞,瞧你出不出来。”正要去觅柴草放火,忽见屋子后进和两侧都有烟火冒将上来,一怔之间,已明其理:“这凤天南好厉害的手段,竟舍却家业不要,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如此看来,他定要高飞远走。若不急速追赶,只怕给他躲得无影无踪。”
将马匹牵到凤宅旁钟家菜园,找了柄锄头,将钟阿四夫妇父子三人葬了。只见菜园中萝卜白菜长得肥美,菜畦旁丢着一顶小孩帽子,一个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伤心恼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祷:“钟家兄嫂,你若在天有灵,务须助我,不能让那凶手走脱了。”
忽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数十人齐声呐喊:“捉拿杀人放火的凶手!”“莫走了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那小强盗便在这里。”
胡斐绕到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去,只见二三十名差役兵丁,手执弓箭刀枪、铁尺铁链,在凤宅外虚张声势的叫喊。他凝神看时,人群中并无凤家父子在内,心道:“这凤天南惊动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却要挡我一阵。”纵身上马,向荒僻处疾驰出去。
出得镇来,回头望时,只见凤宅的火焰越窜越高,同时当铺、酒楼、赌场各处也均冒上火头。看来凤天南决意将佛山镇上的基业尽数毁却,那是永远不再回头了。胡斐心中恼恨,却也不禁佩服这人阴鸷狠辣,果断勇决,竟不惜将十来年的经营付之一炬,心想:“此人这般工于心计,定有藏身避祸的妙策,该当到何处找他才是?”立马佛山镇外,一时自责自悔,彷徨不定,自觉若论计谋筹策,自己与凤天南差得甚远,万万不及。
远远听得人声嘈杂,救火水龙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驰。胡斐心想:“适才追那三个无赖,来去不到半个时辰。这凤天南家大业大,岂能在片刻之间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亲自回来分断,定有心腹亲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请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
料想白日定然无人露面,便在僻静处找了株大树,爬上树去闭目养神,想到钟家四口受害的惨状,悲愤难平,心中翻覆起誓:“若不杀那凤贼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间。”又想:“世事变化百端,实在难办得紧。我只是个一勇之夫,单凭武功,岂能事事顺利?”
等到暮色苍茫,他走到大路旁,伏在长草中守候,睁大眼四下观望,几个时辰过去,竟没半点动静,直到天色大明,除卖菜挑粪的乡农外,没人进出佛山。
正感气沮,忽听马蹄声响,两乘快马从镇上奔出,马上乘客穿着武官服色,是京中侍卫打扮。
胡斐心中一动,记起凤一鸣曾道,他父亲因要陪伴御前侍卫,不能分身来见,这两名侍卫定与凤天南有干连。心念甫起,两骑马已掠过他伏身之所,当即捡起一块小石,伸指弹出,波的一声轻响,一匹马的后腿早着。石子正好打中那马后腿的关节,那马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向后坐倒,那腿登时断折。
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这一下变故突起,他提身跃起,轻轻落在道旁,见马匹断了后腿,连声哀鸣,不由得皱起眉头,叫道:“糟糕,糟糕。”
胡斐离着他有七八丈远,见另一名侍卫勒马回头,问道:“怎么啦?”那侍卫道:“这畜牲忽然失蹄,折断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听了他说话的声音,猛然想起这个侍卫,数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经见过。
另一名侍卫道:“咱们回佛山去,另要一头牲口。”那坐骑断腿的侍卫正是当年和徐铮打过一架的何思豪,说道:“凤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镇上乱成一团,没人理事,还是去向南海县要马吧。”拔出短剑,在马脑袋中一剑插进,免得那马多受痛苦。
那侍卫道:“咱们合骑一匹马吧,慢慢到南海县去。何大哥,你说凤天南当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毁家避祸,怎能回去?”那侍卫道:“这次南来,不但白辛苦一趟,还害死了你一匹好马。”何思豪跨上马背,说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何等盛事,凤天南是五虎门掌门,未必不到。”说着伸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背上乘了两人,不能快跑,只迈步缓行。
胡斐听了“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几字,心里一喜:“天下掌门人聚会,那可热闹得紧哪。凤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脚何方,多少也能在会中打听到些讯息。但不知那福大帅邀聚各派掌门人,却为了何事?”
第六回
紫衣女郎
胡斐回到大树底下牵过马匹,纵骑向北,一路上留心凤天南和五虎门的踪迹,却半点影子也无。这一日过了五岭,已入湖南省境,见沿途都是红土,较之岭南风物,情状大异。
胡斐纵马疾驰,过马家铺后,将至栖凤渡口,猛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迅捷异常的马蹄声响,回头望去,只见一匹白马奋鬣扬蹄,风驰而来,当即勒马让在道旁。刚站定,耳畔呼的一响,那白马已从身旁疾窜而过,四蹄竟似不着地一般。马背上乘着个紫衣女子,只因那马实在跑得太快,女子的面貌没瞧清楚,但见她背影苗条,稳稳的端坐马背。
胡斐吃了一惊:“这白马似是赵三哥的坐骑,怎地又来到中原?”自从在商家堡外别后,他无日不记挂赵半山,这时见到白马,大喜之下,便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刚张口叫了声:“喂!”那白马已奔得远了,垂柳影下,依稀见那紫衣女子回头望了一眼,白马脚步不停,片刻之间,已奔得无影无踪。
胡斐好生奇怪,催马赶路,但白马脚程如此迅速,自己的坐骑纵然再快一倍,就算日夜不停奔驰,也决计赶她不上,催马追赶,也只聊尽人事而已。
第三日到了衡阳。那衡阳是湘南重镇,左近便是南岳衡山,向有“衡山天下秀”之称,一路上古松夹道,风景清幽,白云绕山,令人胸襟大爽。
胡斐刚入衡阳城南门,忽见一家饭铺廊下系着一匹白马,身长腿高,貌相神骏,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马。胡斐少年时与赵半山缔交,对他的白马瞧得极是仔细,此时一见,俨是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饭铺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却不见人影。
胡斐要待向店伙询问,转念一想,公然打探一个不相识女子的行踪,大是不便,便坐在门口,要了酒饭。
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饭,筷极长,碗极大,辣味甚重,胡斐虽不喜辣,但菜肴每味皆浓,颇有豪迈之风。他慢慢喝酒,寻思少待如何启齿和那紫衣女子说话,只觉寻不着合适话头,猛地想起:“此人既乘赵三哥的白马,必和他有极深渊源,何不将赵三哥所赠红花放在桌上?她自会来寻我说话。”他右手拿着酒杯,反伸左手去取包袱,却摸了个空,回过头来,包袱竟已不知去向。
包袱明明放在身后桌上,怎地一转眼便不见了?向饭铺中各人一望,并无异样人物,暗暗称奇:“若为寻常盗贼顺手牵羊,我决不能不知。此人既能无声无息的取去,倘在背后突施暗算,我也必遭毒手,瞧来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问店伙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见了?你见到有人取去没有?”
那店伙听说客人少了东西,登时大起忙头,说道:“贵客钱物,概请自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则小店恕不负责。”胡斐笑道:“谁要你赔了?我只问你瞧见有人拿了没有。”那店伙道:“没有,没有。我们店里怎会有贼?客官千万不可乱说。”胡斐知道跟他缠不清楚,又想连自己也没察觉,那店伙怎能瞧见?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饭,共是一钱五分银子,请会钞吧。”
那包袱之中,尚有从凤天南赌场中取来的数百两银子,他身畔可不名一文,见店伙催帐,不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道:“客官倘若手头不便,也不用赖说不见了包袱啊。”
胡斐懒得跟他分辩,到廊下去牵过自己坐骑,却见那匹白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一怔:“这白马跟偷我包袱之人必有干连。”对那紫衣女子登时多了一层戒备之心,将坐骑交给店伙,说道:“这头牲口少说也值得八九两银子,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银子,连牲口的草料钱一并来赎。”那店伙立时换了一副脸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
胡斐正要去追寻白马的踪迹,那店伙赶了上来,笑道:“客官,只怕今日你也没钱吃饭的了,我点你一条明路,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啰唆,正要斥退,转念一想:“什么路子?是指点我去寻包袱么?”便点了点头。
那店伙笑道:“这种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交了运,枫叶庄万老拳师不迟不早,刚好七日之前过世,今日正是头七开丧。”胡斐道:“那跟我有甚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