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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宝震回过头去,见两个女子站在厅口,一是少妇,另一个却是个闺女。他先前凝神观斗,不知身后有人。原来马春花和那少妇换了衣服经过此处,听到呼叱比武之声,在厅口一望,竟是师兄跟那武官打架,这时见师兄得胜,不由得出声喝采。
何思豪给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丢脸出丑,更加老羞成怒,一跃而起,乘着跳跃之势,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铮毫不畏惧,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只忌惮对方兵器锋利,已然闪避多,进攻少了。马春花见这武官脸上神情狠恶,并非寻常打架,已如拚命一般,不由得有些耽心。
那少妇扯扯她的衣袖,道:“咱们走吧!我最恨人动刀子出拳头。”当此情势,马春花那里肯走,只道:“再看一会儿。”那少妇眉头一皱,竟自走了。
商宝震凝神看着那武官的刀势,又留心徐铮闪避和上步抢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镖,若那武官用刀伤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见徐铮双目紧紧盯住刀锋,刀锋向东,他眼睛跟到东,刀锋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但见一刀迎面砍来,他身子略闪,飞脚向敌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铮长臂急伸,砰的一响,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脚略缓,徐铮左手挥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将腰刀夺过。
何思豪怕他顺势挥刀削来,忙向后跃,举手往脸上一抹,满手是血。徐铮将腰刀往地下一摔,说道:“你还敢瞎着眼睛骂人?”何思豪满脸羞惭,不敢作声。
商宝震伸手一拉徐铮后襟,使个眼色。徐铮尚未会意,商宝震已大声说道:“双方不分胜败。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紧……”徐铮急道:“怎……怎是不分胜败?”商宝震道:“两位武功各有独到之处。徐兄的查拳纯熟。何大人的太极拳和太极刀更厉害之极。徐兄,你一时侥幸,其实讲真功夫,还得算何大人。”一面说,一面取出手帕,帮何思豪抹去鼻血。
徐铮还要再争,马春花道:“师哥,别理他。咱们出去。”
徐铮打了何思豪两拳,一口恶气已出了,但商宝震说话含糊,明明袒护对方,倒似自己输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随着师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轰隆隆一片雷声过去,雷声中夹着商宝震、何思豪的大笑之声,显然这二人在背后笑他。
他虽打架获胜,但越想越不忿,气鼓鼓的坐在火旁,见师父双目似开似闭,睡意甚浓。过了一会,何思豪走了出来,不知跟那两个武官说些什么猥亵言语,三人一齐哈哈大笑,不时斜目瞟那美貌少妇。
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个懒腰,走到镖车旁边检视,忽然叫道:“铮儿,过来,你瞧这儿怎么啦?”徐铮听师父叫他,忙起身过去。马行空侧过身子,面向墙壁,伸手整理镖车,低声道:“不长进的东西,你那招‘垫步踹腿’怎么踹偏了?否则那用跟他缠斗这么久?”徐铮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老人家都瞧见啦?”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师父面前捣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马’时,你干么不使‘弓步双推掌’?迎面直击,早就胜了。你就胆小怕死。”徐铮回想适才相斗之时,初时不知敌人虚实,果然有些害怕,有几招使得太过稳重。看来师父装作不知,其实是躲在窗外观看。
马行空又道:“快进去谢谢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纪比你轻,可有多精明能干。”徐铮大为诧异,道:“师父,谢什么?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维护你徐大爷哪。”徐铮满心胡涂,怔怔的望着师父。马行空低声道:“你打的是什么人?他是御前侍卫。咱们呢,那是凭人家赏口饭吃的走镖的。官老爷当真跟你为起难来,咱们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那少年护住了他面子,叫你这楞小子少了一桩后患。”
徐铮恍然大悟,连称:“是,是!”奔到后院练武厅中,见商宝震抬手踢腿,正在练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铮适才用以击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见徐铮进来,脸上一红,急忙收拳。
徐铮抱拳道:“商公子,我师父叫我跟你道谢来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里还怪你呢。”商宝震道:“徐大哥,你武功胜过那个侍卫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紧。”
徐铮听他称赞自己,甚是高兴,当即跟他谈了起来,问道:“你练的是那一门功夫?”商宝震道:“小弟初学,什么也没学会,谈不上是那一门那一派。适才见徐大哥用这一招打他,是不是这样?”说着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铮刚才以此招取胜,见他比划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兴高采烈,说道:“这一招有两句口诀,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劈拳挑打不容宽。’”这两句顺口说出,忽然想起,这是师门所传心法,怎能胡乱说与外人知晓,忙转口道:“你比得很对,就是这招。”商宝震道:“什么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呢?”徐铮道:“这个……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谎,这一句话出口,脸也红了。商宝震知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只着意结纳,将他捧得晕头转向,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徐铮道:“商老弟,咱们也别闹虚文。你使一套拳脚给我瞧瞧,倘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说说,也不枉了今日结交一场。”商宝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拉开架子,在场中打起拳来,但见他“头趟绳挂一条鞭,二趟十字绕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这路拳脚使得倒也纯熟,但出拳不正,脚步浮虚,虽袍袖生风,姿式华丽,若与人动手,却半点管不得事。只把徐铮看得暗暗摇头,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转回还”,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艺的师父是耽误了你啦。”
正要往下解释,忽见马春花在厅口一探头,叫道:“师哥,爹叫你。”
徐铮忙向商宝震告辞,回到厅上。只见火堆旁又多了两个避雨之人。一个是没了右臂的独臂人,一条极长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直延伸到左边嘴角,在火光照耀下显得面目可怖;另一个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黄黄瘦瘦。两人衣衫都很褴褛。
徐铮向两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马行空面前,叫了声:“师父!”马行空脸一沉,低声道:“去了这么久,又在卖弄武艺了,是不是?”徐铮道:“弟子不敢。这里姓商的主人镖法不错,那知拳脚一点儿也不成。”马行空道:“傻小子,你给人家冤啦。凭你这点功夫,就有两个也不是人家对手。”徐铮一笑,道:“那怕不见得。他师父教的十二路潭腿,尽好看不管用。”马行空道:“你知他师父是谁?”
徐铮心中暗奇:“我师父没跟那姓商的见过面,又没见他练过拳脚,怎么连他师父是谁也知道了?”当下答道:“弟子不知,想来是个不中用的混混。”马行空冷笑一声,低沉着声音,说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三年前,你师父给人砍过一刀,劈过一拳,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那人是谁?”徐铮一惊,说道:“八卦刀商剑鸣。”马行空低声道:“半点儿也不错。那商剑鸣是山东武定县人,这里可正是武定县,主人家姓商。咱们胡乱进来避雨,初时并没留心,你瞧,正梁上绘着什么?”
徐铮抬起头来,只见正梁上金漆漆着个八卦图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道:“师父,快抄家伙,咱们撞到仇家窝里来啦。”马行空淡淡的道:“倒不用忙。商剑鸣早给人杀啦!”徐铮曾听师父说过当年大败在一人手里,那就是山东大豪八卦刀商剑鸣,只因这是师门的奇耻大辱,师父后来不提,也就从此不敢多问一句,却不知商剑鸣原来已死,低声道:“是你老人家后来报了仇?”马行空哼了一声,道:“商剑鸣的武功,我再练一辈子也赶不上,凭我这点玩艺儿,那杀得了他?”徐铮大奇,问道:“那么是谁杀了他?”马行空道:“那少年用金镖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剑鸣就是给这两人杀的。”
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苗人凤?”
马行空点了点头,脸上神色阴郁,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黑沉沉地。
徐铮平素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为当世之间,说到武功,极少有人能强得过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了,岂知这时听到师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剑鸣武功远胜于他,胡一刀与苗人凤的功夫又在商剑鸣之上,不由得大为惊诧,低声问道:“那胡一刀与苗人凤是何等样人物?”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强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铮舒了一口气,道:“想是病死的了?”马行空道:“给人杀死的。”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这么厉害,有谁杀得了他?”马行空道:“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这“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十三个字一口气说将出来,声音虽低,却大具威严。徐铮胸口一沉,正待说话,猛听得门外隐隐马蹄声响,大雨中十余匹马急奔而来。
那面目英俊的相公与那美貌少妇听到马蹄声,互望一眼,似在强自镇定,但脸上终究露出了惊惶之色。那相公拉着少妇的手,挪动坐位,似怕火堆炙热,移远了些。
马行空向外望了一眼,紧了紧腰带。
十多匹马奔到庄前,戛然而止。但听得数声唿哨,七八匹马绕到了庄后。
马行空一听哨声,脸上变色,低声道:“定着点儿。”徐铮甚是兴奋,声音发颤,问道:“那话儿来了?”马行空不再回答,大声喝道:“大伙儿抄家伙,护镖!”这句话一喝,镖行人众登时大乱,知有劫镖的黑道强人到来,当即跃起。戚杨两镖头和五名趟子手指挥车夫,将十余辆镖车围成一堆。马春花反而脸有喜色,拔出柳叶刀,道:“爹,是那一路的?”马行空皱眉道:“还不知道。”接着自言自语:“这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盘子,就这么说到便到。”
一言方罢,只听得围墙上托托托接连声响,八名大汉一色黑衣打扮,手执兵刃,一字排开的站在墙头。马春花扬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马行空脸色凝重,低声喝道:“别胡来!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汉望着厅上众人,一言不发。
砰的一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汉子,身穿宝蓝色缎袍,衣着华丽,但面貌委葸,缩头缩脑,与一身衣服极不相称。这人抬头望了望天,见大雨倾盆而下,嘿的一声笑,足尖一点,倏地穿过院子,站在厅口。这一下飞跃身形快极,大雨虽密,却只在他肩头打湿了数点。徐铮与马春花对此人本来不以为意,忽见他露了这手轻功,这才生忌惮之心,向马行空望了一眼。
马行空右手握着烟袋,拱手说道:“请恕老汉眼拙,没曾拜会。朋友尊姓大名,宝寨歇马那里?”
商家堡少主人商宝震听到马蹄声响,便即暗藏金镖,腰悬利刀,来到厅前。只见那盗魁手戴碧玉戒指,长袍上闪耀着几粒黄金扣子,左手拿着个翡翠鼻烟壶,不带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个暴发户富商,只听他说道:“在下姓阎名基,老英雄自是百胜神拳马行空了?”
马行空抱拳道:“不敢,这外号是江湖朋友给在下脸上贴金。三脚猫的把式,浪得虚名,不足挂齿。”心中暗忖:“阎基?那是什么人?没听说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阎基哈哈一笑,指着站在墙头的一列黑衣汉子,说道:“弟兄们饿了几天肚子,想请马老英雄赏口饭吃。”马行空道:“阎寨主言重了。铮儿,取五十两银子,请阎寨主赏赐弟兄。”他这是按江湖规矩行事,但瞧对方的神情声势,决非五十两银子所能打发。果然阎基仰天哈哈大笑,说道:“马老英雄保镖,一保就是三十万两。姓阎的眼界虽小,区区五十两,倒还不在眼内。”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灵,怎地打听得清清楚楚,知我保了三十万两银子?”眉头一皱,仍按江湖规矩说道:“姓马的有个屁本事,保什么镖?全凭道上朋友给脸罢了。阎寨主今日虽初见,咱们东边不会西边会,马某有幸,今日又多交一位朋友了。不知阎寨主有什么吩咐?”
阎基道:“吩咐是不敢当,只在下生来见财开眼,三十万镖银打从鼻子下过,不取有伤阴骘。但马老镖头既开口朋友,闭口朋友,这样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万两银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马行空答话,左手一挥,墙头八名大汉纷纷跃下,奔到厅口。有人问道:“都取了?”阎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饭大家吃!”众大汉轰然答应,就往镖车走去。
马行空勃然大怒,见那些大汉从墙头跃下时身手呆滞,并没高手在内,已无担忧之心,淡淡说道:“阎寨主是不肯留一点余地了?”阎基愕然道:“怎么不留余地?我不是说取一半,留一半?哥儿俩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两步,伸手指着阎基,大声说道:“亏你在黑道上行走,没听过飞马镖局的名字么?”阎基道:“飞狗镖局嘛,我小养媳妇儿倒听见过,他妈的,老子却第一次听见。”身形一晃,忽地欺到厅右,拔下插在车架上的飞马镖旗,将旗杆一折两段,掷在地下,随即伸脚在旗上一踏。
这件事当真犯了江湖大忌,劫镖的事情常有,却极少有如此做到绝的,如非双方有解不开的死仇,那是决心以性命相拚了。镖行人众一见之下,登时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