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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微微一笑,说道:“老鲍性子直爽,想问什么,倒也直言无忌。你们三个,虽然都是汉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办事,忠心耿耿,洪承畴怎能跟你们相比?”范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头,咚咚有声,显得感激之极。袁承志暗骂:“无耻,无耻!”
皇太极道:“洪承畴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气就说不上了。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赐他高官厚禄,这人还肯出力办事吗?哼,崇祯封他的官难道还不够大,那时他做的是什么官?”范文程道:“启奏皇上:那时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军务,麾下统率八名总兵官,实是官大权大。”皇太极道:“照啊。我封他的官再大,也大不过崇祯封他的。要他尽心竭力办事,便不能给他官做,把他吊在那儿,叫他摇摇晃晃的摸不着边儿。”三臣齐声道:“皇上圣明。”
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觉得他这驾驭人才的法门实是高明之极,此刻听到这番话,宛似当年在华山绝顶初见《金蛇秘笈》,其中所述法门无不匪夷所思,虽然绝非正道,却令人不由得不服。
他呆了一阵,却听得皇太极在和范文程等商议,日后取得明朝天下之后如何治理,此时如何先为之备,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志心下愤怒,轻轻又揭开两张琉璃瓦,看准了殿中落脚之处,却听得皇太极道:“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袁承志心下一凛:“这话对极!”
范文程等颂扬了几句。皇太极道:“要老百姓有饭吃,你们说有什么法子?范先生,你先说说看。”他似对范文程颇为客气,称他“先生”,不像对鲍承先那样呼之为“老鲍”。范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先就念念不忘于百姓,这番心意,必得上天眷顾。以臣愚见,要天下百姓都有饭吃,第一须得轻徭薄赋,决不可如崇祯那样,不断的加饷搜刮。”皇太极点头道:“咱们进关之后,须得定下规矩,世世代代,不得加赋,只要库中有余,就得下旨减免钱粮。”范文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实是万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愿。”说到后来,语音竟然呜咽了。
袁承志心想:“这个大汉奸,似乎确有几分爱民之心,却不知是做戏呢,还是真心。”皇太极道:“很好,很好。你们汉人骂你们是汉奸,日后你们好好为朕办事,也就是为天下百姓办事,总得狠狠的挣一口气,让千千万万百姓瞧瞧,到底是你们这些人为汉人做了好事呢,还是崇祯手下那些只知升官发财、搜刮百姓的真汉奸做了好事。老宁,你有什么条陈?”
宁完我道:“启奏皇上:我大清的满洲人少,汉人众多。皇上得了天下后,以臣愚见,须得视天下满人汉人俱是皇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样,把汉人南方人当作下等百姓。只消我大清对众百姓一视同仁,汉人之中纵有倔强之徒,也成不了大事。”皇太极点头道:“此言有理。元人弓马天下无敌,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江山却坐不稳,就是为了虐待汉人。这是前车什么的?”鲍承先道:“前车覆辙。”皇太极微笑道:“对了,老鲍,我读汉人的书,始终不易有什么长进。”鲍承先道:“皇上日理万机,这些汉人书里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只要懂得书里的大道理,如何治国平天下,那就够了。”皇太极点头道:“汉人的学问,不少是很好的。只不过作主子的,读书当学书里头的道理策略,不必学汉人的秀才进士那样,学什么吟诗作对……”
袁承志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忘了此来是要刺死此人,内心隐隐似盼多听一会,但听他四人商议如何整饬军纪,清兵入关之后,决不可残杀百姓,务须严禁劫掠。只见两名侍卫走上前来,换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烛,烛光一明一暗之际,袁承志心想:“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左掌提起,猛力击落,喀喇喇一声响,殿顶已断了两根椽子,他随着瓦片泥尘,跃下殿来,右足踏上龙案,金蛇剑疾向皇太极胸口刺去。
皇太极两侧抢上四名卫士,不及拔刀,已同时挡在皇太极身前。嗤嗤两响,两名卫士已身中金蛇剑而死。皇太极身手甚是敏捷,从龙椅中急跃而起,退开两步。这时又有五六名卫士抢上拦截,宁完我与鲍承先扑向袁承志身后,各伸双手去抱。袁承志左脚反踢,砰砰两声,将宁鲍两人踢得直掼出去。便这么一缓,皇太极又退开了两步。
袁承志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给这鞑子皇帝逃了出去,再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连发两枚金蛇锥,却都给卫士冲上挡去,作了替死鬼。袁承志金蛇剑连刺,更不理会众卫士来攻,疾向皇太极冲去。眼见距他已不过丈许,蓦地里帷幕后抢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时扑到。袁承志右足弹出,砰的一响,踢飞一名,左足鸳鸯连环,跟着飞出,一名武士正在此时自左侧扑到。袁承志左脚踢中了他胸口,他双手却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这武士口中鲜血狂喷,双手却死命抓住不放。这八名武士在满洲语中称为“布库”,擅于摔跤擒拿,平时宫中或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斗娱宾。皇太极接见臣下之后,临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场角斗。这八名布库武士此刻正在殿旁伺候,听得有刺客,纷纷抢上来护驾。
袁承志左足力甩,却甩不脱这武士,金蛇剑挥出,削去了他半边脑袋,但那武士双手兀自紧紧抓住袁承志小腿。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好大胆,竟敢犯驾?”说的是汉语。袁承志全不理会,左脚带着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极,只跨一步,头顶风声飒然,一件兵刃袭到,劲风掠颈,有如利刃。袁承志一惊,知道敌人武功高强之极,危急中滚倒在地,一个筋斗翻出,舞剑护顶,左手扯脱脚上的死武士,这才站起。
烛光照映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脸色白润,右手执着一柄拂尘,冷笑道:“大胆刺客,还不抛下兵器受缚?”
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转去瞧皇太极,只见已有十余名卫士挡在他身前。袁承志陡然跃起,急向皇太极扑去,身在半空,蓦见那道士也跃起身子,拂尘迎面拂来。
袁承志金蛇剑连刺两下,快速无伦。那道士侧头避了一剑,拂尘挡开一剑,跟着千百根拂尘丝急速挥来。袁承志伸左手去抓拂尘,右手剑刺他咽喉。唰的一声响,麈尾打中了他左手,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原来他拂尘之丝系以金丝银丝所制,虽然柔软,运上了内劲,却是一件致命的厉害兵刃。就在这时,金蛇剑剑尖上的蛇舌也已钩中那道人肩头。两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轻伤,落下地来时已交叉易位,心下都惊疑不定:“这人是谁?武功恁地了得,实是我生平所仅见。”
第十四回
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极时,那道人的拂尘已向他脑后拂来,拂丝为内劲所激,笔直戳至,犹似杆棒。袁承志无奈,只得回剑挡开。
两人这一搭上手,登时以快打快,瞬息间拆了二十余招。袁承志竭尽平生之力,竟丝毫占不到上风,越斗越心惊,突然间风声过去,右颊又给拂尘扫了一下,料想脸颊上已多了数十条血痕,蓦地里青青的话在脑海中一闪:“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眼见敌人如此厉害,只得先谋脱身,他一边斗,一边移动脚步,渐渐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么?痴心妄想!”说着拂尘连进三招,尽是从意料不到的方位袭来。袁承志一时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脚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变”步法,东窜西斜,避了开去。不料这玉真子如影随形,竟于他的“神行百变”步法了然于胸,袁承志闪到东,他跟到东,窜到西,他追到西。袁承志虽让开了那三招,却摆脱不了他源源而来的攻击。
这一来,两人都感大奇。玉真子叫道:“你叫什么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吗?”袁承志道:“不是。”玉真子问道:“你怎地会铁剑门的步法?”袁承志反问:“你是汉人,怎地反帮鞑子?”玉真子怒道:“倔强小子,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唰唰两招。
袁承志眼见对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难保,当即凝神致志,使开本门华山派剑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数招,叫道:“啊,你是华山派穆老猴儿门下的小猴儿,是不是?”袁承志不肯隐瞒师门,喝道:“是便怎样?”一招“苍松迎客”,长剑斜出,内力从剑身上嗤嗤发出,姿式端凝,招迅劲足。玉真子赞道:“好剑法,小猴儿不坏!”
袁承志骂道:“你这做汉奸的贼道!”玉真子笑道:“老猴儿也不是我对手,你小猴儿更加不用想。”袁承志不再说话,全神贯注的出剑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让金蛇剑的尖钩划了浅浅一道口子。这一来,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动拂尘疾攻。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二百余招,兀自难分高下,都暗暗骇异。袁承志不敢乱使金蛇剑法和木桑所授功夫,前者究未十分纯熟,后者对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尽是华山派本门剑法。金蛇剑本来锋锐绝伦,无坚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尘尘丝柔软,毫不受力,竟削它不断。金蛇剑与拂尘招术变幻,劲风鼓荡,崇政殿四周巨烛忽明忽暗。
又拆数十招,蓦听得皇太极以满洲语呼喝几句,六名布库武士分从三面扑上。袁承志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鞑子皇帝,急挥长剑疾攻两招,转身向殿门奔出。玉真子拂尘挥出,尘丝已卷住了金蛇剑的尖钩。两人同时拉扯,片刻间相持不下。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同时扑上来抓住了袁承志双臂。
袁承志大喝一声,松手撤剑,双掌在两名武士背上推拍,运起混元功内劲,两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无奈,只得也松开拂尘柄,出掌推开两名武士,呛啷啷一响,拂尘与金蛇剑同时掉落。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志双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志胸口拍到。袁承志双足凝立,还掌拍出。两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将他扳倒,却那里扳得动?玉真子掌来如风,瞬息之间连出一十二掌。袁承志一一解开,突然颈中一紧,一名武士扑到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志左肘向后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间。那武士狂喷鲜血,都喷在袁承志后颈,热血汩汩从他衣领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渐松。袁承志正待运劲摆脱,一名武士扑上来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机出指疾点,袁承志伸左手挡格。他虽只剩下左臂可用,仍挡住了玉真子的七指连点。
玉真子右指再点,左掌拍向袁承志面门。袁承志忙侧头相避,左臂却又给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噗连点三下,点了他胸口三处大穴,笑道:“放开吧,他动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志双手双腿的武士却说什么也不放手。
皇太极的侍卫队长拿过铁链,在袁承志身上和手足上绕了数转,众武士这才放手,将伸臂扼在袁承志颈中的武士扶下来时,只见他凸睛伸舌,早气绝而死。
皇太极道:“玉真总教头和众武士、众侍卫护驾有功,重重有赏。老鲍、老宁,你们受伤了吗?”鲍承先和宁完我已由众侍卫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说不出话来。
皇太极回入龙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这年轻人武功强得很哪,你叫什么名字?”袁承志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杀了,多问些什么?”皇太极道:“是谁指使你来刺我?”
袁承志心想:“我便照实而言,也好让鞑子知道袁督师有子。”大声道:“我是前蓟辽督师袁公的儿子,名叫袁承志。你鞑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万汉人,恨不得食你之肉。我今日来行刺,是为我爹爹报仇,为我成千成万死在你手下的汉人报仇。”
皇太极一凛,问道:“你是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道:“正是。我名叫袁承志,便是要继承我爹爹遗志,抗御你鞑子入侵。”
众侍卫连声呼喝:“跪下!”袁承志全不理睬。皇太极挥手命众侍卫不必再喝,温言道:“袁崇焕原来有后,那好得很啊。你还有兄弟没有?”袁承志一怔,心想:“他问这个干么?”说道:“没有!”皇太极问道:“你受了伤没有?”袁承志叫道:“快将我杀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极叹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祯皇帝不明是非,杀害了忠良。当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议,明清两国罢兵休民,永为世好。只可惜和议不成,崇祯反而说这是你爹爹的大罪,我听到后很是痛心。崇祯杀你爹爹,你可知是那两条罪名?”
袁承志默然。他早知崇祯杀他爹爹,有两条罪名,一是与清酋议和,勾结外敌,二是擅杀皮岛总兵毛文龙。孙仲寿、应松等说得明白,当日袁督师和皇太极议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清兵勇悍善战,弓马之技天下无双,明兵力所不敌,只有等练成了精兵之后,方有破敌机会,议和是为了练兵与完缮城守。至于毛文龙贪赃跋扈,劫掠百姓,不奉朝命,不听指挥,不杀他无以整肃军纪。
皇太极道:“你爹爹是崇祯害死的,我却是你爹爹的朋友。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杀崇祯,却来向我行刺?”袁承志道:“我爹爹是你敌人,怎会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间计,骗信崇祯,害死我爹爹。崇祯要杀,你也要杀。”皇太极摇摇头,道:“你年轻不懂事,什么也不明白。”转头向范文程道:“范先生,你开导开导他。”袁承志大声道:“你想要我学洪承畴么?哼,袁督师的儿子,会投降满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