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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角上的竹林,是整间稻香园中最为僻静的所在。
因为外头临着官道,当初修建时,特意保留了一部分密密匝匝的林子,将车马喧嚣之声完全隔绝在外,即使是大白天,依旧半点动静不闻,十分清幽。
林中此时坐了两桌客,被茂盛的竹枝拢住了,丝毫听不见厨房这边的声响,仍优哉游哉弈棋取乐,好不自在。
厨房里,羊方藏鱼和石斛老鸭盅都渐渐散发出香气,热烘烘的水汽扑面而来,人在锅灶边站得久了,就觉衣裳和头发都给沾得潮湿。
花小麦一手撑着灶台,使劲睁大眼睛瞪视面前的汪展瑞。
好久都不曾有过这种火气冲到头顶的感觉了,就连前几日被那孙正宽使绊子陷害,她都能保持心平气和,怎地偏生就是这汪展瑞,给人添堵的本事如此炉火纯青?
说起来,这还是自己人呐!
室内气氛僵到了极点,庆有有些发憷地看看花小麦,又偏头望望汪展瑞,抓了抓自己的下巴。
“东家你……千万别动气,我这就去把春喜腊梅两位嫂子叫来。”说着,抽身便往外走。
“不许去!”
花小麦立刻回身叫住他,然后转脸盯牢汪展瑞:“厨房的事,就在厨房里解决,汪师傅,你说呢?”
汪展瑞的嘴唇稍稍翕动了一下,弯腰看看灶膛里的火,从里面抽出两根柴。
“我性子不好我承认,但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却并不看花小麦,只盯住灶台上搁着的一只空碗。
“你觉得我态度有问题,我没法儿给自己辩白,但我也不是冲你。要是你认为,我成日在这里出出入入,影响了大伙儿的情绪,那做完这顿饭,我就走。”
说完这句,他就紧闭上嘴不再言语了,另取了一钵高汤来,在灶上煮沸,掺进只剩下半锅汤的石斛老鸭盅里。
“你到底……”花小麦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没了词儿。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可真不好受,汪展瑞这种人,你顾全大局对他忍让,他未必领你的情,你若同他硬气起来呢,他又压根儿不吃这套,真正难相处到一个境界了!
低头思忖片刻,她便冷声冷气地道:“当初是我答允,你才能来稻香园做厨,现下即便是想走,至少也得经过我同意。在我没点头之前,你该怎么干活儿,还得怎么干,我不想再看到你出今天这种岔子。”
说罢,也不理他是什么反应,径自走到自己的那一眼灶旁看火,挥手把庆有赶了出去。
庆有是个老实孩子,平日向来是不爱搬嘴的,但今天,花小麦和汪展瑞在竹林里的小厨房大吵一架,尤其汪展瑞还透露出想撂挑子走人的意思,他委实唬了一跳,回到前边饭馆里,立刻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同众人说了一遍。
于是,只不过是一中午的工夫,“东家与汪师傅生了龃龉”这事儿,就传遍了稻香园的各个角落。
伙计们少不得凑在一处咕哝一阵,春喜腊梅和周芸儿更是忧心忡忡,而这当中,最生气的,就要属孟老娘了。
“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待花小麦从园子里出来,她便立刻追了过去,凶神恶煞地道:“明知道你是怀着身子的人,还要惹你发怒,他是生怕你肚子里那个娃娃平平安安是吧?说白了他可是从你手里领工钱的,有啥底气那么横?”
意犹未尽,又骂花小麦:“还有你,你也是个没用的,正经一块废物!他要走就让他走,莫不是你还舍不得?全天下除开他之外,你就再找不着好厨子了是怎地?每月领着一吊五的工钱,还三不五时地甩脸子,你不赶紧轰他走,是预备把他当祖宗似的供着?”
这番话,当然是在替花小麦打抱不平,却多多少少有点拱火,腊梅忙赔笑将她拉开了,春喜则将花小麦的胳膊一挽,低声道:“大娘那话不好听,但一颗心是向着你的。这段日子我也有点瞧出来,那汪师傅的确是……横竖你拿主意,别让自己不痛快就行。”
花小麦点了一下头,却没出声。
说实在的,若就这么赶了汪展瑞走,她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这年头厨子不好招,像汪展瑞这般手艺精湛的好厨子,更是打着灯笼都难寻,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他格外忍让,不愿在那细微处与他计较。
方才汪展瑞说发脾气不是冲着她,不知何故,花小麦倒真个觉得,他这不像是在说假话。
她分明记得,汪展瑞在刚来稻香园的时候,情绪尚算不错,大伙儿一起在园子里过中秋那晚,因吃了两口酒,他还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瞧着仿佛很高兴,即便是那之后,他说话做事有些硬梆梆的不合群,却也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给人脸色看,说话阴阳怪气……这都是最近才出现的情况,所以,这一向到底怎么了?
她仰头冲春喜笑了一笑,表示自己有数,然后便在心中暗暗地又琢磨一番。
……
那道羊方藏鱼炖得肉烂骨酥,呈上桌之后大受好评,汪展瑞的石斛老鸭盅虽出了纰漏,幸而补救的及时,也并未曾被食客挑剔,这一日后头的园子生意不错,收获颇丰,打烊之后,春喜腊梅和一众伙计都各自离去,汪展瑞闷头闷脑地也走了,花小麦便将谭师傅给叫住了。
今日竹林厨房出了那样一件事,铺子上人人都在谈论,谭师傅自然也不会不晓得,听见花小麦开口相留,他大概也知道是为了甚么,便走到近前笑呵呵道:“怎么,东家你找我有事?”
“我就开门见山,不废话了。”花小麦拧着眉头指指对面的椅子,“谭师傅你每天和汪师傅一块儿住在酱园子里,又一起在厨房干活儿,对他是最了解的。想必你也看出来他对劲很有些不妥,我特意留下你,就是想从你这儿打听打听,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这个……”
谭师傅习惯性地就要和稀泥,搓着手打哈哈:“在背后嘀咕人家,好像不大好吧……也没觉着他遇上了什么事,我估摸着,可能就是在来这火刀村时间还不长,有点不习惯,咳,过段日子恐怕也就……”
“这怎么是在背后嘀咕人家呢?”花小麦瞅他一眼,“你也瞧见了,谁跟他说话,他都是那一副不耐烦的神气,老这么下去,咱铺子上哪个能受得了?我是想着,他如果真有什么麻烦,咱可以一起想办法帮着解决,这不也是为了咱的生意好吗?再说……”
她抬头望了望楼上雅间:“这会子大伙儿都散了,铺子上除了你我,就只有我娘,不管你说了什么,难不成还怕有人会给你胡乱往外传?”
谭师傅成天和汪展瑞朝夕相处,若说受气,他才是受得最多的那个,纵是不爱计较,多多少少心里也不舒坦。这会子听见花小麦这么说,便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好似终于下定决心,一开口,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东家你没觉得……那汪师傅的来路不简单?”
他迟疑着道:“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他碾茶煮茶的那一整套用具,是纯银的呐,寻常人家,谁用的起?还有那些个茶叶——我是不懂,但好歹是个厨子,总能分得出好坏,那些茶叶,可不是咱这起普通老百姓能买得起的!再加上他又姓汪……”
“姓汪怎么了?”花小麦忙着追问一句。
“你不知道?”谭师傅面上显出一丝讶异的神色,“咱全天下最赫赫有名的大厨汪同鹤,你没听说过?”
花小麦转了转眼珠。
自打来了这个年代,她便一直窝在火刀村,最远也不过去了两趟府城而已,又没有人特意跟她提起那汪同鹤的大名,她上哪儿知道去?
“真没听过啊……”谭师傅朝她脸上又打量一眼,满面不可置信,“喙,这可真是……那汪同鹤在咱这饮食行当中,即便是不能与祖师爷相提并论,却也着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呐!我是没亲眼看见,但听人说,再普通的食材,在他手底下过一遍,立马就有龙肝凤髓之味。想当初皇城里都想请他去当御厨,他那脾气拧,死活就是不肯,后来给磨得没法儿,索性铁了心往那深山老林里躲——说起来,他也有十几年没露过面了,若是还活着,也该是五六十岁的人,要是再有个儿子,差不离,应该和汪师傅一般大小。”
他一头说,一头就神秘兮兮地凑近了点:“我也是听几个厨子朋友议论,说是最后一次瞧见他,是在灵泉府的大山里头,老头在那儿自个儿种茶叶哪!”
花小麦闻言,霍然睁大了眼。
汪同鹤种茶叶,汪展瑞最擅长做茶叶菜,还是一个姓,难不成……那家伙还真是名厨之后?
谭师傅摇摇头,叹息着道:“其实最近这事儿吧,我闲来也琢磨过,那汪师傅假使真是汪同鹤之子,最近这一向他的举动,也就说得过去了。东家你想啊,无论是知县夫人,还是咱铺子上的普通食客,来了都点名要吃你做的菜,他就是个被挑剩下的,他爹那样声名赫赫,他却混成这样,换了是你,心里能舒服得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