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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队一共四男一女,四个大男人身着漆黑中式孝服演奏乐器,有电子琴和鼓,女歌手也是主持人,她化妆厉害,一身白衣白裤,披着半长头发,三十五六岁,除了脸上有麻点,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女主持人朝乐队做了一个手势,乐队响起《送魂调》。
大肚猫加入,他拿着一把唢呐吹了起来,顿时变了一个人,双眼有神,专注投入,显得生机勃勃。唢呐声比直接放安魂曲唱片要让人悲痛得多,所有人一下子从不同心境里进入与亲人别离情绪。唢呐把开场调吹到高潮,乐队的全班人马,全都扔下家伙,齐刷刷地向母亲牌位三拜九叩,又哭又号,乱作一团。大肚猫从号丧调,转入《追魂调》,若不是经过千锤百炼,哪高、哪低、哪哑、哪扬,就会露马脚。
人的喜怒哀乐就像传染病一样,会迅速蔓延。主持人一脸是泪,让孝男孝女们分两排站在母亲的灵柩前,儿子在媳妇前,女儿在女婿前,戴白纱红点的孙辈在后面。不过舅舅、小唐都在行列之中。
主持人说:“全体起立,默哀三分钟。”
哀乐稍微低了些,主持人用一种蹩脚普通话追忆母亲一生走过的历程,用的内容是大姐给她的版本:母亲1923年生在忠县关口寨,十七岁逃婚跑到重庆到六〇一纱厂当纱妹,后来生活所迫,靠在江边给船员洗衣服生存,遇上父亲,有六个孩子,有孙儿孙女九个,享年八十三岁。
大姐跳过了她的生父袍哥头子,直接讲母亲遇上父亲的故事,也跳过了我的生父。大姐大多取材于我写母亲的那本自传,唯一不同的母亲的岁数比我书里大了。她心里没把握,来问我。母亲到重庆时,为了进纱厂,把出生年龄改小三岁,解放后,登记户口,把岁数改回。后来为了找临时工,又把岁数改小两岁。来来回回改岁数,母亲自己都糊涂了。母亲一会儿说她生于1927年,比父亲小十岁,一会儿说她生于1925年。我们几个姐妹更不知道母亲多大,以至于大姐给主持人母亲的经历时,我们争论不休,谁也说不准母亲多大,只记得母亲的生日是3月31日。最后,我说,母亲说过她属相猪,那么可推算出母亲是生于1923年。
“古往今来,人世间,帝王将相,才子英雄,谁能不死?大江东逝之水,淘尽千古英雄,我们的好母亲呀,你一生好名千古流芳,永垂汗青。母亲的恩情比海深,我们像鱼儿游在其中。我们的好母亲是一个纯洁善良的人,一个有同情心道德感的人,一个受老幼尊敬爱护的人,一个让人们永远怀念的人。愿母亲在天堂和父亲一起过好日子,穿丝绸衣服,吃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睡席梦思大床,看背投彩电,打麻将,用金子做的马桶和浴缸。在天堂,不要忘了和我们一起看2008年北京的奥运会,为我们中国人加油!我们的好母亲,你的儿女们再次悲痛地呼唤你:我们的好母亲!安息吧!”
主持人的这些话,是可以放在任何一个死者身上的套话,老腔陈调,有的地方夸张十足,配合着哀乐,却煽动得场子里的悲伤到了顶点,大姐首先放声大哭起来,所有人都哭了,一片唏嘘声,有的掏手绢,有的擤鼻涕,有的悄悄抹去泪水,站在我对面的小唐也湿了眼睛。
主持人清清嗓子,宣布由孝子孝女代表讲话。
我们几个子女正在互相推让,大姐一把接过话筒,说她来代表。她说,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她小时候爱和母亲吵架,因为母亲总反对她,下穷苦的夹皮沟三峡当知青,去了才知道母亲是对的;母亲反对她跟第一个丈夫结婚,说表哥表妹不适合,结果等到她要离婚时,才知道母亲是对的;母亲总是先一步知道对错,她这个女儿不孝呀,母亲要原谅她。她朝母亲灵柩跪下来,叩三个头算是谢罪。
大姐说完,大肚猫又吹起安魂调。
主持人拿出镜子,整理了她的妆和头发,把戴在头发上的白麻布带转了转方向,一步一步走到母亲的灵柩前,叫了一声:“妈妈呀,你死得好惨!”就如亲女儿一样扶棺痛哭,一声声撕心裂肺。
“妈妈啊,我的亲妈妈,叫妈妈不应,哭妈妈不醒。洒泪泣血,追忆妈妈。妈妈幼时家境贫,逃婚到了大重庆。世道坎坷多风雨,天作之合嫁我父。六个子女蒙厚爱,出外卖力养全家,劳苦功高恩情深。妈妈啊,我的亲妈妈,叫妈妈不应,哭妈妈不醒。黑纱白花,缅怀妈妈,你撒手去,亲恩未报扼腕伤。”她全身痛苦得哆嗦抽筋,最后泣不成声来,仿佛马上就会闭气倒地。
最后是由三哥三嫂把她扶起来,给了她两百元辛苦费,她才离开母亲的灵柩。
小唐对我说,“她是真哭。”
我有同感:“是啊,有的人流眼泪,但一眼能看出是假的。”
大肚猫听见了,接过我的话说,“我的作家妹子,这是一门职业,真归真,但不会真痛极攻心,昏迷休克。想号多久就号多久,该停就停,收放自如。吃我们这碗饭的人得懂各方心理才是,响动搞得太大,四面八方的邻居就会提意见,弄成噪音污染了。搞小了,你们这些死者亲属,不高兴。”
那个主持人换了一身红衣,真把丧事当喜事办。她兴高采烈地发点歌单。大姐拿过来,马上给母亲点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那边马上开唱,调子起得非常高。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大姐跟着唱。她带了头,亲戚朋友争着为死者点歌,二十元一首。通俗歌曲内容五花八门,女歌手改了改词,赢得满堂彩。
小唐来了兴趣,问大肚猫:“这种乐队悼念的形式,岂不是一次群众大集会?”
大肚猫说:“观众会不少,平时亲朋间邻居间很少往来,这时也变相地联络了感情。”
“那你吹唢呐多长时间了?”
大肚猫说他是家传。父亲传给他这本领,反复练习,临场发挥才会惊天动地,哪高、哪低,都非常讲究。吹鼓手在以前可不是下贱的行当,这一行的祖师是孔夫子孔圣人,吹鼓手的家里都供奉着孔圣先师的牌位,他父亲死得早,为了供养母亲,给人吹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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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邻居马妈妈一口气给母亲点了五首歌,引起我注意,一般好几个邻居凑钱点一首,还要商量一番点什么歌好,主意不同,还要讨论过去讨论过来。这儿人都穷,除了打麻将肯出个大团结,那是由于可能会赚回,其他花费都得好好掂量。可是马妈妈不在乎钱,她好像在表达一种特殊感情。她跑上跑下,张罗邻居们给母亲送花圈,借吃饭的桌子凳子,就跟自家过去了亲人一样。她住在这条街的瓶颈口,开了一家杂货铺,往来人都得经过她的眼睛。若想弄清母亲生前的一些事,问她是不会错的。
于是,我走到马妈妈跟前,问她:“可不可以卖一些蜡烛给我?”
她说杂货铺里还有一盒,不过只有五根,不知够不够?
我说够了。
她让我等着,她马上去店里取。
我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分钟后,我和她到了杂货铺。马家小女儿照顾着店铺,晚上打公用电话的人较白天多,她站在店铺外边,专心地听正在通电话的人的内容。我好奇地打量,店铺柜台上摆了几个玻璃瓶子,装有糖果花生米之类的东西,里面右侧一墙酒瓶香烟,还有一些粉丝海带干货什么的,里面开了一盏小灯,看不清楚。
马妈妈善解人意地说,“六妹你见过世面,不晓得有没兴趣参观一下我这狗窝?”
我说,我妈妈说过,金窝银窝,不如自个的狗窝,能让我参观狗窝,真是太感谢你了。
马妈妈开了大日光灯,让我注意靠楼梯处有一块地,因为地湿,起潮,地面坏掉,她找人来修补,还未干。楼下除了店铺,还有一个吃饭间,外加厨房,还算干净,一个大圆桌,木凳,柜子,还有一个大水缸。楼上三间睡房,搁了彩电,堆得乱七八糟的电影碟子,地上有脏衣服,看来是她女儿的房间。下楼梯时,马妈妈说当初买下这个房子只有楼下两间房,烂得很,墙板稀到能看见街上,好在屋后是溪沟,与他人房子间有块小空地,他们在溪沟上面架空,加盖了,打通原房子,又添了楼上一层,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六妹,你随便坐。”马妈妈说。
我坐在吃饭桌前:“马妈妈,我妈爱和你摆龙门阵吗?”
“你妈爱摆呀。她以前老爱上我这儿来,有时顺便买点盐酱油。”马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警觉,“不过那是以前,后来她就不来了。”
我问她原因。
“你妈没说,但我猜得到,是啥子原因。”
那必是有人管着,不用问马妈妈,我听得出来话音。马妈妈从厨房冰箱里,拿出一杯可乐递我,我接过来,谢了她。她说,“六妹哪,你妈妈有一次对我说,孩子就是一种人质,是我们这些做妈的生活的目的。”
“我妈妈这样说?”我一惊,母亲这话含义深奥,朝哪个方向理解都不会错。
“你妈妈在我眼里是最有水平的人,她见识多!”马妈妈感叹道。她说,1963年,她搬到六号院子住,发现院里邻居街上人不理我母亲,说我母亲是坏女人,其实大半出于嫉妒,我母亲长得好看,人又聪明;大半害怕居委会,人都是旧思想老观念,因为这个女人是被镇压恶霸袍哥头的老婆,胆大包天,敢不顾一切与人私通,养私生子。众人眼里我母亲连针眼儿那么一个优点也没有,可马妈妈不这么看,虽然公开她不敢,但私下里,她常向我母亲讨主意。她带着感激说:“这个房子就是你妈出主意让我家儿子买下的,包括这个店铺。那时买房多便宜呀,能买到好位置。得谢谢你妈呀,她就是看得远,说这儿开铺子必得生意好。”
我更吃惊。
马妈妈说,她比我母亲年轻十五岁,却不如我母亲。她与我母亲在一起摆龙门阵,两人爱感叹,老了做人难。耳背眼花,记性坏,想起前事忘了后事,颠三倒四,病还多。
我说,是啊,每个人都得走这一步,谁也躲不过。马妈妈,你知道的,我人不在重庆,完全不知道母亲生前过得如何,现在母亲不在了,我才发现其实自己是一个盲人,对母亲的好多情况并不知晓。“马妈妈,你一定晓得我妈妈拾垃圾吧?”
马妈妈脸发青,直直地看着我。“我不晓得。”但紧跟着她问我一句,“你啷个会如此想?”
我说,“不瞒马妈妈说,是王眼镜堵住我讲的。”
“那个婆娘嘴里能吐出好家什?”
“所以,我要问你。”我重重地叹口气,“马妈妈,请告诉我吧。”
“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还在这儿活到死。”
“马妈妈,我只是要知道真相而已,我向你保证,我不给你惹麻烦。”
马妈妈眼睛里的坚定,有些改变,我握着她的手说:“请你看在我死去的妈妈的面子上吧。”
马妈妈说:“六妹,好吧。不过,你听了不要难过,你妈妈她的确捡垃圾。”
我眼泪马上流出来,我母亲真的跟那个垃圾堆的人一样,在臭熏熏肮脏的江边捡垃圾。
马妈妈说:“六妹,不要哭。”她把一片纸巾递过来。
“再告诉我一些,好吗?”
“不是我亲眼看见,是有人看到的。”
我止住哭。马妈妈说,真不该讲这些给我听。她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是她说的,不然她儿子知道了,绝对不会饶恕她,“算了,你妈妈人已不在世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马妈妈打开柜子,拿了一盒蜡烛,交给我,她不收我的钱,让我回去参加丧礼了,她要替下小女儿,小女儿得睡觉,明天要上班。明显是下逐客令,我只好谢了她,站起身来,往六号院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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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坡石阶,从小走,一次次踩上去的脚印,该有马蹄厚了吧,从未像这一次走得如此困难,脚踩下去,像烧铁烫得惨疼。母亲拾垃圾,不走这条路,她走下面的石阶,直接通向江边,捡垃圾,也不必走原路,从江边有一条路可直接通向弹子石或野猫溪废品收购站,卖完那些烂玻璃瓶子、旧报纸、烟盒、废塑料袋子,把几块钱小心地装好,才回家。她手上脸上全是灰,脏脏的,回家得好好洗手和脸,也许,她在回家之前,就在江边把自己清理干净。
不,我无法接受母亲捡垃圾的事。
那完全是马妈妈虚构的。她也说了,她是道听途说。一定是这儿的人恨我母亲编造了这故事,让母亲脸面扫地。退一万步而言,他们说他们的,对我而言,并非亲眼所见,我有一千个理由来怀疑它。
问五嫂吧,她会怎么说?二姐不是已经回答了,老年人脾性变了,不好侍候,自有主张,她要做什么事,谁能管得住?再说,她有事情做,也好打发日子。
等等,二姐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二姐也是听人说,未必亲眼所见。
五嫂自然知道。她与我同龄,与五哥结婚时,很温顺,人长得有模有样,跟小姐姐五官相像,个子也几乎差不多,常有人把她俩认成一个人。父母都是母亲船厂边上的农民,她高中毕业回到乡下,没有找到工作。和五哥结婚后,就到了我们家。结婚后生有一子,她态度变了,嫌五哥是兔唇,自己跑掉。五哥上下左右都找遍,找不到,登报后也没人影,就死心了。突然有一天,有警察打电话来,问五哥是否有五嫂这个人?
五哥说:“是的,她不见了。”
警察说她在河南,被人卖了当老婆,受不了虐待,逃了出来,害怕被人追击,只得找了警察。
五哥问母亲:“怎么办?”
母亲说:“怪可怜的,赶快让她回来吧。”
五哥对警察说,他愿意出路费,请警察帮助她回到重庆家中。
母亲在五嫂回来之前,把家人叫到一起,吃饭。说了五嫂之事,同意五嫂回家,要大家不要看贱了她。
二姐很生气,说:“这种东西以为这个家是一个商店,可进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