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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亲王搬入王府时,发现前主在院中养了两缸金鱼,有红有白凤尾大头,十分好看,故而就请人照看起来,闲时玩赏,颇有趣味。到了冬日,便移入暖房,免得鱼儿受冻。
往缸中喂了一勺鱼虫,郑亲王向来客道:“凡大事应先询礼亲王嘛。”
遏必隆回道:“礼亲王年岁大了,不复雄心。”
郑亲王济尔哈朗抿唇盯着他,板起脸道:“本王今年四十有九,精力大不如前,豫亲王分劳何乐而不为?”
“王爷,若是让豫王一同辅政,恐以后无我等立足之地!”遏必隆急道。
济尔哈朗摆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这人那,就得顺应时势。逆势而行,必不可为。”说完背手走出暖房。
遏必隆跟在他身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客气地送走。
济尔哈朗踱步进了书房,怀中的蝈蝈受暖气儿一蒸,立刻鸣叫起来。他掏出葫芦放在炕桌上,眯眼道:“这虫儿叫得好听。”
老太监奉上茶,笑道:“主子是觉得太静了。大冬天的,鸟啼虫鸣都听不着了,蝈蝈一叫,便显得热闹。”
济尔哈朗将暖帽摘了递于他,道:“往后他来,便说我不在。”
“是。”老太监应道,“王爷哪里得闲见他们。”
济尔哈朗摸了摸头顶,叹道:“以后恐怕就闲啰,我这辅政王大约也当不长。”
老太监陪笑道:“王爷心宽,您是当大事的,往后皇上还指着您呢。”
济尔哈朗心里明白,论才具气魄,多尔衮都在他之上,往日有心要争上一争,到底本钱不足。如今这情势,不论谁当皇帝反正轮不上他。何况权位虽好,身家性命才最要紧。以前他还瞧不上代善,现在看来,褚英死了,阿敏、莽古尔泰也死了,唯独礼亲王沉浮多年,毫发无伤,实在是高明之至。济尔哈朗摇了摇头,端起茶碗,道:“哟,这盏好看,带盖儿的。”
老太监笑着说道:“是南直隶时兴的款儿,听瓷器行的说,豫亲王家就是找他们定的。主子您瞧,等碗不烫了,把盖儿往里扣些,滤着叶片儿吃茶。”
“哦,有意思。”济尔哈朗按老太监说的喝了口茶,又问,“户部让交的十五万两送去了吗?”
老太监答:“还差些数,明儿应能备齐了。主子,这利钱来年朝廷能认帐不?”
“赶紧交去。利不利的也不用管。”如今最恐招惹是非,钱财不过身外物。他靠着炕桌,环视宽敞的暖阁里金光灿灿的陈设,忽然道:“这燕京啊,到底比盛京强。”
老太监笑道:“这是托了摄政王的福。”说完便觉失言,改口却不能了,只好苦着脸道,“主子恕罪,奴才老了嘴把不住门。”
“罢了,实话而已。”济尔哈朗摆了摆手,不由感叹,就这一句便知人望,不服不忿又能奈何。
阿济格赶去摄政王府碰见多尔衮正要出门,多尔衮也不急在一时,本想请他花厅说话,哪知他在廊下就道:“十四弟,辅政叔王加上我成不?”
多尔衮皱眉睨着他,道:“你不是嚷着要回盛京嘛,争这个做什么。”
阿济格道:“我和多铎都是你同胞兄弟,为何厚此薄彼?”
他这个哥哥是不是这块料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有他自己毫无自知之明。多尔衮才不想与他夹缠,板起脸道:“此事我心意已定,英亲王不必再说。往后你若是少惹是非,自然有你好处。”
阿济格本来就有些惧他,嗫嚅道:“你这是上多铎那去?”
“嗯。”多尔衮回他一个鼻音。
阿济格酸溜溜地说:“不过一个小娃儿满月,怎地还劳动摄政王……”
多尔衮道:“七阿哥生得十分好,我想抱来府里。”
阿济格更是嫉妒,说:“你已经过继了他家的多尔博,怎的还要抱养老七。劳亲打小跟着你,怎不多看顾些!”
多尔衮挑眉道:“你是说我待劳亲不好?”劳亲是阿济格第五子,五岁起便抱来睿王府,养在大福晋身边,如今大了又娶了亲,便分出去赐府而居。
阿济格说话不经心,此时见触怒了他,又怕他从此不待见劳亲,转移话题道:“多铎那里宴席要开了吧,咱们赶紧的。”
多尔衮心道对着这浑人生气也是没用,便不理他,带了侍卫扬长而去。
钱昭在照壁下碰到多尔衮,不见多铎陪着,虽松了口气,却也到底尴尬。因嫌婴儿吵闹,便把孩子挪去隔邻的小院,月子里奶娘曾将他抱来看过几回,今日是第一次出房门去瞧他。
“她们在给七阿哥洗浴。”先开口的是摄政王殿下。他有几个月没见过钱昭,她此时刚出月子,穿一件柳黄云缎袄子,比之孕时清减不少。
钱昭点了点头,便无话说。
多尔衮见她掉头就走,竟跟了上去,道:“我想过继七阿哥。”
“王上与豫亲王商量便是。”钱昭并无异议,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道,“王上如不嫌弃,请书房稍坐。”
这话正中他下怀,便不客气地穿过垂花门,径直进了东厢。第一次踏足她起居之地,四顾看了看,却发现什么饰物都没有,与昔日多铎房中的布置大相径庭。架上只摆满了书,临窗炕上铺着沉香色绒缎褥子,炕尾有一只矮桌,搁着对烛台,炕上正中则摆了个棋盘。
钱昭见他看棋盘,便道:“王上若得空,不如手谈一局?”
多尔衮迟疑道:“时辰倒也不晚,不过棋力尔尔。”
钱昭以为他自谦,瞧了瞧座钟,道:“下快些就行了。王上请执白。”说着在炕上坐了,将装了白子的棋盒推给他。
摆好座子,由多尔衮先手,两人便对弈起来。为着省时,钱昭下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就落子。初时她试探了几手,多尔衮的回应十分古怪,倒是让她认真起来,以为他的棋路别辟蹊径。十几回合后,她便知他所谓“尔尔”的水平也不过自夸罢了,根本可以算是不会。
应付起来虽轻松,却也为了照顾他面子,心想不妨多下一会儿,反正以他的水准,只怕中盘输了说不定也瞧不出来,可是如何撑到官子,却叫她更伤脑筋。
“王上新年第一笔花销,竟是重修五凤楼,真是让人意外。”她不紧不慢地提了他一子道。
多尔衮接过牧槿端上的茶,啜饮一口,回道:“新年应有新气象。浙东福建已定,颁布天下的诏书你看过了吗?”
“看倒是看了……”她也停下喝茶,片刻后指着旗盒道,“王上您瞧,这一盘棋,棋子产于云南,棋盘的花梨木大约是安南所出,而这黑漆点螺棋盒却是日本泊来。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简直就是呓语。”
多尔衮道:“云贵不日可下,何须急在一时。凡事只要忍一时之不痛快,总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钱昭听了他的话,沉思片刻,说道:“王上看来不像深谙此道。”如今还有什么能让他忍气吞声?
多尔衮提起一粒白子,回道:“遭逢不幸要忍,一帆风顺更要忍。不仅要忍失败时的焦心摧折,更要忍大功告成时心中的贪欲。”他看着盘面良久,棋子终落不下去,便弃在手边棋盒里,道,“我输了。”
钱昭笑道:“就这么一败涂地,不知王上是否忍得。”
他看着她愣了愣,一时忘了答话。
正在这时,教养嬷嬷来禀,七阿哥换好了衣裳,并已吃了奶。
两人便都起身,一块儿往邻院而去。多尔衮道:“下回恐怕你要饶我两子。”
钱昭心道,谁要跟臭棋篓子下,您另请高明吧。故而只敷衍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刚满月的婴儿,比出生时白了些胖了些,眉眼也约略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钱昭将孩子搂在怀中,想起第一次抱钱旭,也是这样小小的一团。他的模样,有些像钱旭,似乎更像钱曜……一思及幼弟,她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孩子大约能感觉母亲的味道,舒服地咕哝着,伸展着手脚。
多尔衮用手指逗着婴儿,笑道:“七阿哥认得娘呢。”
钱昭木木地看着他,心中百般滋味,这个孩子从未被她所期待,因为他,她与多铎终成陌路,他活着,她的弟弟却那样死去……抱着襁褓的手劲加了几分,孩子觉得疼,立刻大哭起来。
奶娘上来将孩子接过去,哄着道:“阿哥也许是想睡了。”
钱昭一阵心悸,发现自己可怕之极,那不过是个婴孩,她便要把自己的错处加诸于他。她突然觉得眩晕恶心,捂住嘴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亮格柜上。
“你怎么了?”多尔衮见她脸色极差,上前便要扶她。
一人从侧挡开他的胳膊,揽住她问:“没事吧?”
钱昭见了来人,更是惊恐,使劲挣开他,倚到牧槿身上,转开脸道:“我有些不适,失陪了。”说完匆匆而去。
多铎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落空的手攥拳砸在柜上。“砰”地一声,吓得刚刚才止了哭声的婴儿又嚎啕起来。
多尔衮不悦道:“你做什么?”
多铎看也不看他,就撩帘子出了屋子。她竟然怕他!他的昭昭会握住他的手,笑说,“熊掌该炖了下酒”,会指着他鼻子骂“混蛋”,但绝不会如刚才那般用陌生而恐惧的眼神望着他,她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