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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百列村已经不远,我更加不敢大意,遇见人少的哨卡便想法蒙混过去,如果人数众多而且盘查又严,我们便绕过哨卡穿越丛林再渡过河流,原本两三天的路程因此便延长了好几天。
我却越发心事重重起来,此刻那个难题已经正式摆在了眼前,我不得不面对。伊贝莎,我是该如何和她说呢,搅尽脑汁地想遍所有的说辞,可没有哪一种说辞能够让伊贝莎不伤心,我甚至还想不到话语来安慰知道真相后的伊贝莎。
“小心,诺。”耳边有乔治担心的声音,可我还是醒悟得迟了一点,自行车的前轮撞向一棵粗大的棕榈树的树桩,顿时强大的撞击力使得车身猛地一震,我便从自行车上直直地跌落下来。“诺。”
等到乔治扶着我站起来,我仍是有些神思恍惚,穆罕默德为救我而死,我该如何还给伊贝莎一个活生生的丈夫。
“你怎么了。”乔治满脸关切地望着我,他伸出手抚摸我的额头,道:“诺,你在出冷汗,不会是又感染了疟疾。”他的声音紧张起来。
“没,没有。”我定着神,擦掉脸上的汗水。
乔治仍是满脸的狐疑不相信我的话,确实,我很少的失态,在他的印象中秦一诺总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乔治却不知晓秦一诺也有为难的时候。
“诺,你喝点水。”尤丽迪丝送上来水壶。
我接过仰起脖子喝了几口,水壶里的水已经被炙热的阳光烤得热了,而且隐约中还有一股馊味。转头瞧见二人看着我不解担忧的神情,我不免笑道:“我没事,刚才只是分心没注意罢了,大家赶路吧,我可不想夜宿丛林,你们知道我最怕蛇虫的。”
说完,我扶起扔在草地上的自行车,自行车的龙头已经被撞歪,我走到前面用双脚固定住车轮,两手把住龙头将它扳正。摇了一圈踏板,车链条也没事,于是放心地踩上车,向前冲过去。
这片丛林的路很难骑自行车,茂密的枝叶交叉纵横,稍有不注意伸展的枝叶会刺破脸,甚至还有一些刚好到脖子高度的树枝,几次差点让我吊脖子。我留了神,看见有树枝横伸出来便低下头去,一路便没再发生状况。
行驶大概两三个小时,杂草丛生的路面上开始横七坚八地倒着一些被砍伐过的灌木,原本茂密鲜绿的枝叶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早失去水分,只剩下枯灰毫无生机的树杆。这些树木大多都是连根拔起,因此在地面留下深浅不一的红土坑。
我越发小心翼翼起来,再向前行驶十多分钟忽然前面变得空旷起来,一大片山石冲积的河流出现在眼前,有几个赤裸着上身的黑人站在齐大腿深的河水,两手托着一个圆形的箩筐在抖动,另外还有几个人担着几担沙石倒在河岸。
这是——
我一时没会过神,自行车向前冲出几米远我忽然停住脚,脑中灵光一闪便想到面前的河流可能就是钻石矿,这些黑人是在淘钻石。我的好奇心被勾引上来,早就听说塞拉利昂的钻石矿是地面矿,只须在旱季将河流的沙石掘出来,倒进水里淘便能发现钻石,相传全世界第三大的钻石“塞拉利昂之星”就是这样发现的。它不像南非的钻石矿比较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即使走在干涸的河床上也能发现闪耀夺目光泽的钻石。
回头看见乔治载着尤丽迪丝还落在后面,我忙将自行车停在路口的一棵高大挺拔的棕榈树下,信步向前走了过去,揣摸想要看那些黑人是如何发现钻石,其实见证一颗价值连城的钻石的诞生也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到这里来。”
恼怒的声音,使我瞬间将目光投向它的主人,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黑人男子陡地拦在前面,他不住地打量我。“我……”一时没想好说辞,总不能说自己想看淘钻石。
他看我结结巴巴,态度越发凶狠:“你想做什么。”
“我是钻石商人。”我干脆把心一横胡说。
“你是钻石商人?”刀疤脸看着我不相信,但看到我放在树下的自行车神色稍微好转。
我索性用手抹去脸上的深色粉底,道:“我是从中国来的钻石商人,后面的那男人是英国人,避免麻烦所以我们化了妆到科诺收购钻石。”
也不知是我的话使刀疤脸相信,还是后面赶来的乔治使得他确信我们就是前来科诺收购钻石的商人,刀疤脸的态度很快变得谦恭,客气地引导我们走到前面去看淘钻石,他边走边介绍,原来丛林里的这片河流是他爷爷的产业,父亲去世后便留给了他。
在河边的几个黑人都是刀疤脸雇请的工人,看见我们过来都好奇地看了两眼然后便去忙手中的活。我瞧见河水里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也在卖力地用箩筐筛沙石,他筛得很认真,不时地用手去翻弄那些沙石,似乎极力地想在这些沙石里发现一粒金光闪闪的钻石。
“小弟弟,你也想淘钻石吗。”我最初把这小男孩当成刀疤脸的儿子,但看着这小男孩衣衫褴褛恐怕也是来矿上干活的工人。
他抬起头看着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然后用力地点点头,继续筛手中的沙石。
“你这么小的年龄不适合做这个,你家人呢?”我起身站了起来,在国内这个年龄正是孩童上学的时候。
不料他的眼圈竟然红了起来,咧着厚厚的嘴唇想要哭,低声道:“我爸爸生了病不能干活,妈妈要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我必须出来干活赚钱养他们。”
我感到难受,在塞拉利昂无论哪里总能遇到相同的事情,在索西乌村有为照顾母亲的毛瑞,在这里有赚钱养家的小钻石工人。我看着他泡在浑浊河水的双腿,腿部已经有些浮肿,还有好几个溃烂的疮口,有一两只苍蝇不时地停歇在那些疮口上。大概等到实在忍受不了他才偶尔驱赶,可没几会那苍蝇又飞了回来围着他打转。
他不再和我说话,弯着腰,专注于手中的箩筐,涂满泥浆的双手不停地抖动,将一块块被水筛过的石子耐心用手捡起逐个查看,据说在阳光下,被水浸湿的钻石会发出耀眼的光芒。他那么认真,一丝不苟的神态,就好像他手中抱着的就是生命的全部,寄托着全家的希望。我明白,只有这样拼命地工作下去,他才不会饿死,他必须如此。
我和其他的工人也聊了一些,了解到在塞拉利昂大概有几十万人从事淘钻石的工作,雇主不付给工人工资,只要工人淘到钻石便和雇主按比例分成,因此许多人把淘到钻石作为发家致富的梦想。
不过能淘到钻石的人终究是少数,即使淘到钻石也只能从雇主的手上分到微少的钱,但他们仍是乐此不疲,梦想有一天能淘到一粒像“塞拉利昂之星”一样的钻石改变贫困的命运。但是长期地站立水中使他们患上严重的疾病,双腿溃烂,许多人终其一生还未到淘到一粒钻石便已经失去了生命。
刀疤脸的钻石矿迄今为止只发现少数的小钻石,当我们向他问起手上有没钻石时,刀疤脸却遗憾地摇头,他追问我们的去向,并说只要淘到钻石便马上给我们送去。
我抬起头环视四周,这片小河塘周围的土地几乎全部被翻底朝天,坑坑洼洼,靠近河塘岸边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已经被掘出大半的根茎,如今向河塘的方向摇摇欲坠。我看着正在那棵树下用心淘钻石的小男孩,想要出声提醒他远离这棵木棉树,耳边便听得一声奇怪的声音,转头只见那棵树的树根已完全破土而出,粗壮的树干向河塘倾倒下来。
“小心啊。”我惊叫出声。
此时那小男孩并没发现危险,他仍是聚精会神筛着箩筐的砂石对我的喊声充耳不闻。瞬时,眼前掠过乔治矫健的身影,恰如一阵疾风般他迅速地冲了过去,然后整个身体飞起将那小男孩扑进河塘水中,紧接乔治的身体也没入浑浊的河水。
那木棉树的树干笔直地砸进了水中,水花飞溅,但并没有沉下去,浮在河塘上。我提心吊胆地也冲到岸边,河塘里的水晕仍向四周扩散。
“乔治。”我大声地喊道。
忽然河塘里又冒起一大片水花,只觉眼前一花乔治便抱着那小男孩露出了水面,他将那小男孩抱到河岸。那孩子也只是喝了几口污浊的泥水,上岸后吐了几口水便没事了。不过由于受到一场惊吓,他的神情显得特别地呆滞,一直站在河岸上不动,任我和他说话也是闻所未闻。
“求利,你怎么这不小心,要是出事我还得赔给你医药费,你是想我破产吗。”刀疤脸冲过来劈头盖脸大声呵斥,他不断地挥着手臂道:“还呆着干嘛,快去干活,别想我白养你。”
他目光茫然地又走向河塘,尤丽迪丝突然抢上前去拽住他瘦弱的手臂,转向我道:“诺,乔治,我们带他走好不好,不然他会死在这里。”说着,她就泪流满面。
我没有做声,我们能带求利去哪里呢,所谓长贫难顾,求利还有他的父母家人要照顾。
“诺。”尤丽迪丝哭得很伤心,她看着我道:“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你们的麻烦,我也不敢期望。诺,乔治,如果你们怕麻烦,我可以离开,但是请你们带上求利。”
我瞅着尤丽迪丝,这姑娘当初无论如何都要跟随我们,现在却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男孩而轻易要离开。我走到那男孩的身边,半蹲下身体道:“求利,你带我们去你家里,我可以给你父亲看病。”这个孩子我们不可能带走他,他还有亲人。
求利惊喜地瞧着我,但半晌他的眼神又黯淡下去,道:“可我没有钱。”
“不要钱,免费的。”我笑着揉他的小脑袋瓜子。
顿时他高兴起来,一旁的刀疤脸非常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因为培养一个淘钻石的工人也需要花费时间。我让他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仔细地问他,才知道这求利居然也是百列村的人。
这让我非常惊喜,有了求利的带路我们就很容易到达百列村。路上求利告诉我,他的父亲毛里姆已经卧床一个多月,因为没有钱也没敢去看医生,家里母亲要照顾年幼的弟妹,能够赚钱就只有十二岁的求利。而且这份在刀疤脸的钻石矿工作还是同村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介绍,求利的愿望是赚到钱治好父亲的病,那时他和父亲一起工作把家过好起来。
往丛林里去,一路看到的都是被连根铲起的高大树木,一棵棵横在红色的砂石路上仿佛衰弱老人枯朽的身躯。求利说当地人为了淘到钻石,便盲目地在丛林里挖掘,他们将挖出的砂石运到河边去淘以期待发现钻石。果然在路上我又发现几个小型钻石矿,但我再没靠近。
天将黑的时候才到百列村,村口的地方有条几米宽的小河,河面上用十几根长短不一的约胳膊粗的木棍绑成一个简易的桥,求利大约由于年纪小体重轻,他很轻松地就跑过桥去。但等我刚踏上那座危桥,桥上的一根木棍便“哑”的一声折断掉到水中。
反正河水不深,我索性走下坡去趟河水,这总比待会桥断了整个人掉到河里要好。乔治和尤丽迪丝也跟在我的后面下坡,推着自行车趟进河水。
过了河就是百列村,求利迫不及待地带着我们赶到他家,我边走边留神地打量村中的房屋,无一例外的用棕榈叶和树枝混着泥巴搭建的简陋茅屋。想着哪一间屋会是穆罕默德口中的家时,求利却告诉我们他的家到了。
“求利,你怎么回来了,他们是……”门口出来一位坦胸露乳的黑人妇女,她将求利拽到身后满脸戒备地望着我们。
看样子这妇女应该是求利的妈妈,我正准备上前打招呼,求利已经高兴地道:“妈妈,他们是医生,来给爸爸治病的。”
“是吗?那太好了。”那妇女立即欢喜起来。
“你好,我叫秦一诺,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乔治和尤丽迪丝。”我脸上堆着笑去和她握手,乔治和尤丽迪丝也忙做自我介绍。
求利非常着急地拉我进屋,看样子他迫切地需要我给他的父亲毛里姆看病。进屋就瞧见靠墙的竹躺椅上歪着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他瞧见我们进来只略略地抬了眼皮便又闭上。
“这是我爸爸。”
我点着头,借着屋外微弱的光线观察毛里姆,可惜黝黑的皮肤无法让我辨认出他的面色,只是从体形上看来毛里姆十分消瘦,而且倦怠无力。
“毛里姆,我是中国来的医生,你能和我说说你的情况吗?”我和颜悦色地道。
睡在躺椅上的毛里姆再次睁开眼睛,他瞟着我,又看我身后的乔治和尤丽迪丝,最后才把眼神又投回我的面上。“就是…就是感觉没有力气,很累不想动,也不想吃。”
我哦了一声,从行李包中翻出手电筒检查毛里姆的瞳孔发现有些散大,嘱他张嘴吐出舌头,舌体红绛,苔白厚。在握过毛里姆的手发现手心有些热,去摸他的额头稍微发烫,遂道:“这样持续多长时间了?你还感觉有哪些不舒服,都可以对我说的,越详细越好。”
“两个多月了。”说着他大声咳嗽起来,只听他喉咙里咕噜一阵作响,他探起身向着地面猛地吐出一口痰来。
我赶紧用手电筒照地上的痰,便见白色痰中混着几缕细小的血丝,不由心里一凛忙道:“毛里姆,你咳嗽多长时间?像这样痰中带血有多长时间?”
“咳嗽快两月,痰中带血是两个星期前开始。”毛里姆有气无力地道。
我有些明白了,抓过毛里姆的手腕把脉,果然脉多细数,惟怕误诊我又凝神细细地把了一次脉,其实结合毛里姆现在的症状和脉象已完全可以做出诊断。“毛里姆,你是否感觉白天身体发热,夜间身体会出汗?”
“是的。医生,我的病严重吗?”
这个病曾在19世纪之前几乎是不治之症,虽然从20世纪以来,多种有效抗生素和预防药物的产生使这种病在世界范围内迅速减少,但据载目前全球每天仍有5000人死于此病。
“秦医生,我爸爸得的是什么病。”
“是肺结核。”我很沉重。
果然在场的人都似乎慌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严肃的语气吓到众人,忙又道:“毛里姆的肺结核还是早期,毕竟他还没有大量咯血,治起来会相对容易些。”
在塞拉利昂诊断疾病总是不太难,难的是治病所需要的药物,在这个战乱和贫穷的国家里,各种药品奇缺,治疗肺结核所需的异烟肼、利福平、吡嗪酰胺、链霉素和乙胺丁醇,有时即便有钱也无法买得到。
“塞娜。”从屋外进来一名高挑的黑人女子,我望过去,只见那女子手上提着一个竹编篮子,篮子里放着为数不多的几个鸡蛋,她看见我们不免有些迟疑,但仍是道:“塞娜,这是我家里母鸡下的几个蛋,拿来给毛里姆补身体。”
“谢谢,伊贝莎。”求利的母亲感激地接过她手中的篮子。
我顿时愣住,这个女子就是伊贝莎,就是穆罕默德最深爱的妻子。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她相见,我下意识地盯住她,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想叫住她,可我不敢,那样的话我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