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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须眉道:“我爹当年究竟是自己想要挑战各大门派,还是有人刻意误导他?”
“是卫尽倾教唆了他。”岑江颖面无表情道,“你爹之所以与卫尽倾结识,是通过他结义大哥的引荐。据你爹说卫尽倾此人博古通今,武艺高强,风度翩翩,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初时他一直对他十分信任。他断水刀大成以后回到中原,第一时间便去寻卫尽倾印证武学,卫尽倾自然对他十分赞赏,更自承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又说中原武林,藏龙卧虎,各派均有底蕴绝学,他虽然自己不是你爹的对手,但你爹若觉寂寞,不妨前去挑战各派高手,印证武学的同时说不得还能更进一步。你爹一副赤子之心,一听之下便十分高兴,当真老老实实去给各派下战帖,一个接一个的挑战,一个接一个的打败了人家。
“在他与你娘道别要回到中原去解决这些事之时,他当真是未曾将此当做什么大事的,因为他到此时仍不觉自己有什么违背武林道义的地方。他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扫了整个中原武林的颜面,他不知一人绝顶会让其他人产生多大的恐慌,他更不知为何明明只是‘败’在他手下的武林众高手,为何在他再次回到中原之时已一个接一个的横死。他一夕变作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唯有他的结拜兄弟仍相信他,他大哥……也就是你的义父甚至倾关雎之力来维护他。然而关雎是个什么名头?你义父也好,你爹也好,都是全然不在意这些名声之人,可他们不在意,却有人在意。这时候便有流言说你爹乃是关外牧野族的少主,他之所以横扫整个武林,就是为了与关雎密谋之后要让牧野族大举入侵中原。这流言愈演愈烈,这个时候卫尽倾突然掉转头来追杀你爹,甚至出动长生殿之力与关雎对抗。竹君之名,名满天下,俨然一跃成为正道领袖,一时之间连重出武林的长生殿名头也跟着正派起来。到此时你爹若还不知他也好、他的大哥也好这数年来都是遭到此人利用,他岂不就当真成了傻瓜?”
段须眉双眉紧蹙。
段芳踪之所以与卫尽倾结识是因为池冥,而池冥最初信任卫尽倾,自然是因卫君歆之故。只是在那个时候卫君歆早已叛出关雎与贺春秋隐居,若说池冥当初将卫尽倾引荐给段芳踪之时两人还当真是朋友关系,但在那以后池冥必定该察觉他是遭受卫尽倾利用了,为何还会……
段须眉问道:“这些事您是从何得知?”
岑江颖淡淡道:“有一些是他期间断断续续写给你娘的书信中提及,更多是他后来回到宫中亲口讲述。”
段须眉追问道:“他只说了这些?他没有说更多与我义父相关之事?”
岑江颖有些诧异看他道:“为何你会如此问?我以为你绝不会有丝毫怀疑你义父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爹之事?”
“我义父那个人……”段须眉不知该如何表达,半晌忽苦笑一声道,“或许他们二人正因为性情如此,才会结为兄弟吧。”
岑江颖闻言一呆,亦随他苦苦一笑:“原来……此事应该要如此理解么?亏得我与阿禾……”
段须眉道:“是以我义父当年确曾做过一些事?”
岑江颖颔了颔首:“被你爹打败的那些人之所以横死,乃是被关雎之人一一暗杀。你爹知晓此事后一力便将一切都担在自己身上,改口各大门派高手确是他所杀,也正是因此他后来才会陷入再也难以脱身的境地之中。”
段须眉只觉头疼欲裂:“我义父为何会……”他之所以会察觉池冥在这其中的作为有问题,正是因为明白他乃是个无所顾忌的性子,但池冥再无所顾忌都好,他也想不出他为何会帮忙诬陷段芳踪。
岑江颖沉吟片刻道:“前任少主与他夫人之事,你可有所耳闻?”她先前并未正面提及贺兰春姓名,反倒段须眉几番提及。
果然便听段须眉十分干脆道:“一清二楚。”
岑江颖叹道:“据你爹所言,池冥恨透贺兰春卫君歆二人。”
池冥正如段须眉所言,是个与段芳踪一般无所顾忌纵情任性之人。
在卫君歆叛出关雎之后,他已然明白自己是从头到尾被卫君歆卫尽倾这对姐弟给利用了。然而他对卫君歆的感情无法就此磨灭,便已注定他即便了解事实真相,他最痛恨之人仍是贺兰春。卫尽倾在这时候找他寻求合作,坦言当初之所以利用他是因为长生殿与九重天宫世仇,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毁掉九重天宫,但他内心是想要撮合池冥卫君歆二人再借关雎之力杀死贺兰春,他万万没想到卫君歆竟同时背叛了他们。
池冥满腔恨意难以宣泄,便干脆的选择与卫尽倾合作。
贺兰春化身贺春秋,仍在为了武林中事而不断奔走。
池冥便任由卫尽倾去与贺兰雪谈情说爱,而他带领关雎中人不断击杀被段芳踪打败的武林各大高手。这事在他眼里原也没什么不对,他就是要不停恶心贺兰春,不停给他找麻烦,不停提醒卫君歆她做了何等错误的抉择。他甚还想的好好的,卫尽倾要夺取九重天宫任由他去,而他助段芳踪打败整个中原武林以后,再顺便让段芳踪当上武林盟主,将甚九重天宫清心小筑通通踩在脚下。
他从来不关注卫尽倾这个人,自然也就不明白他的目的从来不止是一个九重天宫,而是整个武林,又或者说整个天下。
他以为段芳踪一心只沉迷于武学的最高境界,当上天下第一人便是他最大的愿望。他于是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甚至不知道他人生之中已然有了比天下武功第一更高的目标。
所谓性情决定命运,这话无论放在池冥又或者段芳踪身上,当真一点不差。
“你义父一朝知晓卫尽倾根本是想要害死你爹以后,立即向你爹坦诚一切,而你爹知晓他所做作为,则赶在他之前向整个中原武林承担了杀人之责。”岑江颖喃喃道,“我理解不了你爹这样的举动,但你娘想必是理解他的……我每每想到这二十年来你落在池冥这样一个人手中,心中当真半分也不敢存你还活在世上的期望……”
她与岑江心一起听过段芳踪对池冥所做一切的解释,也见识过后来池冥为救段芳踪又在他死后独闯九重天宫是何等疯狂。然而正是因为这个人委实太疯了,她对这个人只有惊惧与戒备,她从不敢奢望被他带走的段须眉有一点好。
段须眉却默然。
池冥的一生,他为何会由最初的模样变作最后的模样,每当他了解多一点,便欲能理解多一分。
他并不是理解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对。
但对也好,错也罢,终究都是他们自己走到了那一步。
池冥与段芳踪,都为了曾经那个肆意妄为又漫不经心的自己付出了最为惨痛的代价。
段须眉喃喃道:“我爹是何时回来?他为何会回来……”
段芳踪那样天然的英雄主义,按理他不该将任何一点危险带来给岑江心才对。
岑江颖面上忽然掠过一丝惨笑:“是因为我……那时候你爹被整个中原武林讨~伐之事愈演愈烈,可他甚至还不知你的存在……你娘那一年改变太多了,她日日夜夜为了你爹而忧心,再也不是曾经的她了,她甚至丝毫也不考虑将你的事告诉你爹。她从小到大都活得像星辰一样闪耀,她能够委屈自己成那等模样,我却……我背着她偷偷传信给你爹,告知你即将出世的消息,你爹……背着整个江湖的仇杀奔赴万里赶了回来。”
她其实后来无数次都想过,这两个人其实在一起的时间委实太短太短了。
他们从结为夫妇到一夕死别,真正相处的时间竟连一个月也不足够。
但他们都是那样的人。
他们认定了一个人,就肯为了那个人生死不顾。他们认定了一段情,就会为了那段情而此生不渝。
是以他们才会认定彼此。
那一段无法相守却又彼此在内心之中永远守候的爱情,一定是他们各自人生之中最大的光彩。
“你爹回来了,你娘终于又露出笑脸了,我以为我是对的……”岑江颖面上笑意愈发惨烈,连不断滴落下来的眼泪之中都充满悔恨与绝望,“可是九重天宫根本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贺兰雪,她与你娘原本亲如姐妹啊,她却因为受到一个别有用心的男人蒙蔽而要将你爹往绝路上逼……我数十年来都以为我们姐妹在天宫之中横行无忌无所避讳……却原来只要宫主一声令下,我们什么也不是……你娘即将要临盆了,你爹没有法子,他跪在老宫主的灵前发誓他会承担一切,求贺兰雪放过你们母子……他临走之前说他一定会回来接你们母子,可是、可是……”
段须眉静静听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冰棺之上。
可是他终究还是食言了,他终究还是死在了谁也寻不到的深渊之中。
可是岑江心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他。
可是他们终究就那样一前一后的死了,留他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直到二十年后才终于原本听到这一切。
段须眉手指无意识抠着棺盖,良久涩声问道:“为何……不曾将她下葬?而是、而是……”而是将她放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凄清孤冷二十载。
“是她临终之前自己要求的。”静静看着冰棺之中比冰霜更冷的倩影,岑江颖轻声道,“她说你爹言出必践,既承诺回来找你们,无论生死必不会食言,无论多久,她都等他。无论多久,她都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还能再见她一面。”为了那一面,她即便死后也仍愿意付出一切。
段须眉落在冰棺之上的眼泪很快凝成了冰花,连同他之前手指抠在棺上的血迹,仿佛要替棺中寂寞二十年的女子添加一丝艳色。
“她虽没能等到你爹,但今日能够这样与你见一面,想必她也很是知足了。”岑江颖回过头来凝视他,目中蕴着微微笑意,“她是不是很美丽?她必定愿意让你见到她这番美丽,而不是一座黑漆漆的墓穴。况且你或许不知,你浑身只有眼睛与她相似,一张脸可生得与你爹像极了。世人见到你,想必都能知道你是段芳踪与岑江心的儿子。”
静默半晌,段须眉忽道:“不。”
岑江颖一怔。
“她见到我,或许高兴,但一定还不够高兴。”段须眉将手掌贴在冰棺之上,“她这样的人,一定会认为我的人生就是我的自己的,而她的人生却一定是与我爹在一起的。她或许很开心能见到我,但她最愿意的必定还是与我爹团聚。……我会替她实现这个心愿。”
岑江颖迟疑道:“你是想……”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段须眉静静道,“过往二十年我浑浑噩噩,不孝之至。将我爹尸身带回来与我娘团聚,乃是我为人子理所应当去做的事情。”
“……她过世以后,我为了完成她遗愿,曾经亲自去孤绝峰下寻找你爹遗体。”岑江颖面上闪过一丝痛苦,“我翻遍了孤绝峰下每一寸,没能寻到他。我提剑闯入太霄殿逼贺兰雪交出他尸身,可她说没有。你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这二十年来,我既未见到人,也未见到尸……已过去二十年了,你现在说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她没说出口的是,二十年过去,即便曾经他的尸体确曾摆在他们谁都未能找到的某一处,可如今也早已该化作一具再无人识的枯骨了。
段须眉听到她这话语,心里反倒更多出一丝清明。他不知岑江颖也曾寻找过段芳踪尸身,但他却知晓傅八音曾寻找段芳踪尸身而无果。这两个人无论是谁,论心意论人力,必定都曾竭尽全力。他们竭尽全力却也未能找到的,想来就并非是疏漏,而是……
段须眉道:“您说过曾有传言称我爹与关外牧野族有所关联?此事是真是假?”
岑江颖呆得一呆:“你是想……”
段须眉淡淡道:“我只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性。”
“我所知之事大多是你爹亲口所述,至于其他的,我也并不太清楚。”岑江颖有些黯然道,“当年那事,贺兰雪插手其中,你娘却说江家世代忠于九重天宫,我们姐妹更由老宫主抚养长大,身受大恩,至死不许我与贺兰雪反目。我没有法子,原想着至少也要杀死卫尽倾替你爹娘报仇,后来就得知卫尽倾紧随你爹被贺兰雪亲手击杀的消息。我心里痛快极了,只觉贺兰雪只怕已受尽世上最大的侮辱,却也不用我再去找她的麻烦。那时候我心灰意冷,便再未关注此事。只是我隐约听说,当年你爹几位兄弟联合多方势力欲去营救他,其中似乎也有牧野族,但不知为何后来都……”
段须眉心下雪亮。
当年被谢殷贺春秋等人设计阻拦在半路上的,恐怕远远不止一个封禅而已。
既能确定段芳踪与牧野族确有关联,他至少前路也不算一片迷茫,思及此他道:“您放心,我说到必定做到。”
岑江颖看着他。
在她的眼中,这个少年是个极为内敛的人。
他哭的时候永远不发声,仿佛永远不会笑,能用一个字表达的话语绝不会说成两个字。
可他分明又极为直白。
他悲伤的时候就哭,认定一件事的时候就立刻要去做,他说他说到的话,必定就会做到。
她看着他,仿佛还在看着当年那两个性格迥异却又俱都热烈直白、言出必践的人。
良久岑江颖忽长叹一声,探身将段须眉整个搂入怀中。
“姨母信你。”她一字字十分温柔道,“我与你娘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你,想必我的有生之年,必定也能等到你们一家团聚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