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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再次站到了已然面目全非的那块农田处。
看到这农田,段须眉立时想到了卫飞卿的刀!他适才全副心神被梅莱禾吸引,却不代表他是瞎子,他看到卫飞卿毫不犹豫上前替他挡下机关暗器,自也看到他那把薄如蝉翼却锋利无匹的刀,此时他的刀业已不在他手中。段须眉看向他腰间,他身形高挑瘦削,外衣遮挡下的腰身既不粗更不壮,实看不出那里竟别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看了半晌才向卫飞卿问道:“你使刀?”
卫飞卿颔一颔首。
“你为何使刀?”段须眉道,“你方才所使的分明是剑法。”
他只在仓促间看了半眼卫飞卿如何劈开炮车。
他与梅莱禾交手也不过数十招事。
但他已看出卫飞卿避开炮车的那一刀正是由梅莱禾的梅园小剑转化而来。
梅莱禾是个不世出的高手,梅园小剑也是精妙绝伦的剑法。梅园小剑之所以敌不过断水刀法,那是因世间原就还没有一种功法能够敌得过断水刀。
卫飞卿从小拜这样的高手为师,修习着绝妙的剑法,但他却拔出了一把刀。
段须眉想不通。
卫飞卿道:“因为刀直啊。”
段须眉一怔。
卫飞卿微微笑道:“我自幼听万先生讲你爹爹武圣段芳踪的故事,那人一把直刀,斩得天下英雄无还手之力。他的断水刀法,看似有万般变化,实则也脱不开一个直字,我私下猜测,或许正因那其中执拗的不肯弯折的直,断水刀这才能无敌于天下?宝剑虽利,我却从小就单单稀罕上了一把直刀呢。”他看着段须眉的目中忽然出现几分狡黠神色,“是以我很喜欢段兄的爹,也很是喜欢段兄啊。”
段须眉面无表情看着他。
卫飞卿与他对视片刻,扑哧笑出声来:“段兄你这个人,看似无趣,实则有趣得很呐。”
段须眉懒得理他,干脆问道:“怎么过去?”现下他们已然知道这农田中都有些甚了,自不可能一步步走过去。
“不是段兄说的么,踏平了过去啊。”卫飞卿笑道,“双刀一剑,难道破不开几亩良田?只是可惜了这些尚未收成的粮食,徐攸人自个儿不爱惜,可怜他那些辛苦种田的家里人。”
明明稍后要毁坏粮食的是他,他怪人家主人家倒理直气壮得很。
段须眉拔出破障刀,淡淡道:“那就让你见识何谓直刀。”他举刀过头顶。
看他动作,梅莱禾心中一动,低声道:“辟地式。”
段须眉斩下。
这一刀果然很直。
三人所站位置距离山庄正门大约有十丈远。
破障刀笔直辟开一条大道,劈碎十丈以内、大道两侧所有物事,漫天的泥土碎成飞灰,漫天的稻草碎成草灰,漫天的铁器与木器碎成屑。
十丈之内,再无障碍。
任你机关如何精巧,暗器如何毒辣,他只凭一刀碎之。
他想飞过就飞过,他说踏平就踏平。
卫飞卿又看得呆了。
从自然法则中悟出的断水刀竟也有此等霸道的招式。而这份磅礴又直接的霸道,一时令他心驰神往。
梅莱禾望着段须眉的神情却更为复杂,似欣慰又似忧虑,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想道,那两个人的儿子,在这天下间果然便是独一无二。
机关既毁,三人再无顾虑,直直朝山庄大门行过去,卫飞卿边走边叹道:“所谓高手,大抵就是这等视实力以外一切布防如无物的气势,徐家溺于机栝,轻看了武学之真谛啊。”是以三年前徐离才会那般轻易死在段须眉手中。
他这话亦是真心实意称赞段须眉武学造诣。
他一直以为,他见过的高手即便不是武林的全部,至少也占武林的一半。
可他见到段须眉的刀后才发现,除了他从未见过动用武学的贺春秋,清心小筑中大概只有梅莱禾与另一个唠叨的老头子能在段须眉刀下走出来。
江湖奇人无数,各人各有绝学。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便只剩碾压二字。
三人在这碾压中行到山庄门口,卫飞卿礼貌叩了叩门环,无人应门,门却自动打开了。
印入三人眼帘的是一座精致的庭院,亭台,长廊,假山,荷塘,塘中尚有几株青莲,映着廊中灯笼,十分昏暗,却也愈发幽静美丽。
还是无人。
三人在外闹了个天翻地覆,此间中人倒像既没长眼睛,也没生耳朵,全无问津。
这时分倒似所有人都已睡死了。
但三人当然知道,今夜绝无一人得以安枕。
“你预备如何做?”卫飞卿向段须眉笑道,“再来一刀劈开这山庄?将所有人都唤醒?”
你永远无法用温柔的言语去唤醒装睡之人,那就只好用刀,用剑,用暴力。
段须眉面无表情道:“我预备一刀一刀将这山庄中的所有都捣个稀巴烂,让徐家的机关术从此绝迹。”
卫飞卿诧异挑眉:“何至如此?”
段须眉忽然笑了笑:“我生平最恨之事,就是遭人胁迫。”
他笑起来的模样总是令人眼前一亮,也因此那笑意之中的不耐与凶戾更加无处遁形。
卫飞卿正有些无可奈何,梅莱禾却道:“等一等。”话声中他上前两步,深吸一气朗声道,“清心小筑梅莱禾受登楼谢郁谢堂主所托,押解关雎之人回登楼,还请徐庄主行个方便。”
他在段须眉拔刀之前,先行选用了最稳妥也可能最不伤人的法子。
他声音清清楚楚传入偌大山庄的每一处。
梅莱禾这名字虽无甚人知晓,清心小筑姓梅的护院却名满天下,他统领一干高手护卫了贺春秋二十年身家性命,天下无人敢冒充,也无人敢不将他当回事。
但卫飞卿却暗暗叹了口气,他没想到梅莱禾会这样做。适才他说那番话,不过是宽梅莱禾的心而已。毕竟以谢郁为人中正,下山之后伤势再重恐怕也第一时间来到此地寻人,徐攸人既未将人交出来,此时几人再说替谢郁来拿人,恐怕半分不得徐攸人信任了。
果然等了半晌也无人应声。
段须眉愈发不耐,正要往前走,忽觉亮光乍现。
三人齐齐抬头,却见适才还黑暗的地方转眼之间亮光大作,竟将那处一切都看得清楚。那却是山庄之中最高的一座楼,此时小楼门窗大开,里间样貌清晰印在几人眼前:最高层的横梁之中搭了一根绳索,绳索上缚着一个姑娘,脸色灰白,却不掩花容月貌。再看得仔细一些,却瞧见姑娘双眼紧闭,浑身僵硬,显是被制住了浑身穴道,而她原本纤细的腰身上另绑了一圈物事,想是火药无疑。
卫飞卿不由苦笑,全没料到几日前自己才堪堪经历一次的惨状今日又在一个貌美的姑娘身上重现。当日自己最终逃过一劫,却不知今日这姑娘还有没有这等好运了。
梅莱禾却见到那姑娘脸孔时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她此时处境,已是浑身颤抖,目中杀意乍现。
这姑娘自然就是梅一诺。
小楼灯光亮起之时,一道声音阴测测传入三人耳中:“这女子身上火药该如何点燃?关山月,你大可仗着本领高强将这一座庭院夷为平地,试试能不能救她性命。又或者你想要她活命,现在就在自己身上捅两个窟窿。”
握住段须眉握着刀柄的手,卫飞卿朗声道:“在下只当徐庄主欲以机关之术再与关山月拼个高低,却原来徐离山庄丢了名声不算,竟也丢掉了气节么?庄主这是要用一个无辜少女的性命胁迫关山月么?”
那声音怒道:“你懂什么!只要关山月一死,我父亲大仇自然得报,我徐家声望自然无人再敢说三道四!至于无辜?关雎之人杀人无数,他们即便死上千百次也不足惜!”
声音的主人果然就是徐攸人。
被卫飞卿握着的段须眉的那只手忽然松开,破障刀掉落,又被他反手操起,凌空劈出一刀。
刀意没有波及庭院中的任意物事,哪怕连一片落叶也未曾扫到,只是斩向东南方不知名之处,下刻便听得一阵彷如房屋垮塌之声。
东南方,正是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于是那声音便也随即消失了。
挣开被卫飞卿握住的右手,段须眉淡淡道:“吵死了。”
……真是艺高人任性啊。卫飞卿叹道:“你那将山庄捣个稀巴烂的法子怕是不能用了。我没料错的话,院中某处能够发射火箭的机关应是正对着梅姑娘,若叫咱们擅自触动,恐怕顷刻就要发动引燃梅姑娘身上火药。”
“可以用。”沉默片刻,段须眉道,“我毁了此处,火箭发射的瞬间你用暗器将其销毁,再去救小梅下来。”
“不行!”梅莱禾截口道,“这太过冒险!梅……她身上布满了火药,但凡触到火星,必然再救不及!”
段须眉冷冷看他:“你有更好的办法?”
梅莱禾咬了咬牙,下刻身影忽的便从两人身边消失了。
通往后院唯一通道便是庭院荷塘之上的回廊。以梅莱禾轻功,他自也能借力凌空越过去,只是……
卫飞卿急急叫道:“师父不可!”
却已晚了。
庭院上方蓦地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撕拉之声。于此同时卫飞卿点燃一个火折子扔向半空,一瞬间亮光使段卫二人看得清楚,空中竟牵了不少暗色丝线,并不密集,却也绝不会任由一个大活人就此通过!
卫飞卿心下大悔,那徐攸人费尽心机引段须眉前来,又怎会轻易发声暴露自己行迹?恐怕适才那毫无阻碍的一刀亦不过是他设计要使得几人放松警惕,情急下直直前去擒拿他。
三年前段须眉那一出凌空飞过,只怕令徐攸人恨得寝不安枕!
撕拉声过后,二人蓦地发现他们原是入了一张网。
入网口自是大门。
此时梅莱禾那一跃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张网一瞬间便展露出狰狞的全貌——
塘中青莲齐齐从水中跃出,牵连出万千藕丝,不——钢丝!
回廊与亭台中灯笼轻轻抖动后齐齐炸开,炸得半空之中万千钢丝泛起雪厉凶光,炸得网中三人避无可避。
假山上石块脱落,脱落后露出黑黝黝的一堆炮口,炮口燃起即将发射的青烟。
回廊之上万箭齐发!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瞬间!
那个瞬间梅莱禾猝不及防下浑身衣衫被钢丝割裂,下落中抽出梅园小剑舞得密不透风,打断回廊发出的暗箭,却即将避不开脚下爆炸的一盏灯笼。
爆炸之时梅莱禾剑尖一点猛然再往上冲去。梅园小剑割得断乱箭,却未能割断无处不在的钢丝,上冲过程中梅莱禾眼见就要与万千钢丝擦肩、擦身、擦过浑身每一处血肉。却听他厉啸一声,整个人忽然充满了一种强大至极的气,他的身体忽然变得无比坚硬,就那样以血肉之躯硬生生与四面八方钢丝碰面。
那个瞬间段须眉持刀冲上了回廊。
他身法快得不可思议。
他在一瞬间将尚未爆炸开来的灯笼十之八九送上了回廊,下刻巨大的爆破与乱箭发射的声音交织在一处,冲向上空。
他也在那一瞬付出浑身血肉被钢丝绞得生生露出白骨的代价。
那个瞬间卫飞卿拔刀冲向了假山。
他的其义自见在这一刻展示了何谓妙至巅毫。
他身体像一条游鱼一样软,一样滑,轻灵得不可思议。
他避开了大把钢丝的绞杀,用身体勒着少数几根钢丝硬闯到了假山之前,这事他先前堪堪做过一次,他再次举起了刀。
他眼前浮现段须眉适才那一记直刀。
霸道的,磅礴的,笔直的,一刀。
卫飞卿横刀,挥刀。
一刀斩断了一座山。
一刀粉碎了数十钢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