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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须眉却仿佛摆脱了进山以后的阴郁寡言,重又有了聊天的兴致,微微笑道:“此时洞口被封,也不是被封,而是被长生殿埋在地下的数十斤火药给炸毁了,留在外间的诸位的好朋友们已被黄雀给捕了。诸位么,对于卫雪卿而言都是瓮中之鳖,只待稍后贺家少主砰的炸开花,想必他亦会在外间为诸位诚心上几柱香。”
梅莱禾淡淡道:“你既进来了,我们还怕出不去?”口中虽如此说,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他确信之前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心中竟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一时半会儿,却也理不清这奇怪感觉的由来。
段须眉笑了笑,没确认也没否认,只若无其事道:“眼下还有些时间,在下想要聊一聊自己的事。在此之前,有一事想要询问谢家少主。”他说着目光投向谢郁,“江湖之中,刀口舔血,快意恩仇,无论正邪强弱,又有哪一个江湖人掌中刀不曾用旁人鲜血来开刃?登楼最初也不过是个无名无势的小门派,后来得了势,大可如清心小筑当个了不得的名门正派,一言不合自可去灭了所谓的‘邪教’满门,弱肉强食,倒也无话可说。偏偏呢,登楼要以公正自居,定下的规矩倒像是天理,阴谋,诡计,杀人,放火,与其他人一般无二,却要标榜个‘天对地对登楼最对’,杀人以外更要审判兼诛心。敢问谢大侠,是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利?”
沉默片刻,谢郁道:“当年家父不过一届江湖闲散人,承蒙武林中一干朋友信任,这才有了登楼。登楼行事,从来不是以‘登楼规矩’为准,而是以江湖中人道义利益为先。自建楼至今,登楼所抓每一个人,所杀每一个人,所剿灭门派,统统记录在册,天下人皆可查阅。登楼行事,谢某自信无愧‘公义’二字。”
段须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昔日关雎并非被登楼与清心小筑联手灭门,而是灭于整个江湖的‘公义’之心?”
谢郁蹙眉不答。
段须眉笑了笑:“杀人者人恒杀之,谢大侠既知我杀过多少人,难道不知自己所造杀孽比我只多不少?至高无上的登楼犯了事,又该由谁来审判呢?”
谢郁手指轻轻拂过掌中温柔刀:“以杀止杀,谢某并非圣人,无意掩饰己之杀孽。至于登楼有朝一日若所行不公,自有天下人问罪。”
“无意掩饰么?想必也无心停止了……谢大侠未免有些无赖啊。”段须眉啧啧叹两声,蓦地又端正了面色,“那就聊一聊我吧。我叫段须眉,有个称号唤作‘关山月’,这称号旁人不知,但今日在此的诸位都是老江湖了,想必清楚‘关山月’这称号并非由我而来,算是世袭?真正的关山月,是关雎的第一代令主——杀圣池冥。他是我的,”顿了顿,他轻声道,“……义父。”
除了谢郁和梅莱禾,其余众人闻言不免都有些吃惊。
如段须眉所说,关山月成名多年,二十年前关于此人杀人的名声及各种传言比如今更要可怖百倍。世人皆知杀圣池冥以及他统领的关雎,却少有人知关雎令主与关山月是同一人。即便有过这怀疑,却也在六年前被推翻了——关雎覆灭,池冥身死,然而杀手关山月依然纵横天下。
东方家变故一事早已流传开,他们皆知眼前这名为段须眉的年轻人自承乃是关山月,但他们更知道,真正的关山月绝无可能是个廿十上下的年轻人。虽知他是如今复出江湖的关雎现任令主,却也没料到他与杀圣池冥竟是父子关系。只是有此一遭,众人隐隐便知段须眉何以对谢郁竟有着刻骨仇恨,果然便听他轻声道:“昔年谢郁在关雎总坛落毒,又趁我义父走火入魔之际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带回登楼,曝于登楼光明塔顶七日七夜,受万人唾弃。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谢郁毒害了其时关雎总坛中的所有人,登楼与清心小筑联手前来收割性命,老弱妇孺,无一放过,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段须眉面无表情说着那一段令他不欲回首的过往,抬眼自众人面目上一一扫过,“今日站在这里的,有多少人当日曾举剑横扫关雎总坛?当日又有没有料到,自己也能落得今日下场?既然暂时无人敢问罪天下无敌的登楼,无人敢挑衅如日中天的清心小筑,昔日罪责今日便由我亲自来问好了。”
轻轻挥了挥手中锈刀,段须眉细声道:“谢郁,在你临死之际,我请来这么多与你一般的英雄豪杰替你陪葬,你可知足了?”
谢郁深知段须眉性情,明了不拿下他绝不可能由此脱身,当下也不多言,提刀向他。
段须眉亦抬刀,轻飘飘一刀向着谢郁直直斩去。毫无迂回,竟与他使钗杀人并无二致。
谢郁迎上。
他二人动的同时,其他人也都动了。
此刻通道已被堵死,洞穴周围一圈石台只能一个挨着一个人单独站立。便由站位离通道最近的六人持起武器,竟想硬生生再次将通道破开。
而梅莱禾与清心小筑一干人等却始终最关注卫飞卿,那杨六叔高声叫道:“飞卿,你如何了?”
半晌未听卫飞卿回话,梅莱禾道:“他应在运功解穴,但他身上的火药太过危险……寇东,施海岩。”
便见两个中年汉子各自稍稍往前踏上半步:“在!”
梅莱禾吩咐道:“你二人织一张网,小心行事,莫触到飞卿。”
寇施二人同声应道:“是!”
原来这二人乃是异姓兄弟,在江湖中有一个共同的称号唤作织梦者,虽一早投了清心小筑,却常年在登楼底下捕猎凶徒,最是擅长编织陷阱。此刻卫飞卿悬在半空之中毫无倚仗,梅莱禾终究是要想个稳妥的办法才能放心解救他。
这两人常年猎凶,轻功自然不差,此刻应下差事,也不叫众人让路,当下便一左一右踏着石台外沿飞快往两边跑去。随着他二人动作,半空中逐渐出现蛛丝一般的银线,互相交错,竟当真慢慢形成了网。
若要给这偌大的空间全数织一张网,只怕中间耗时已够卫飞卿身上火药爆炸一百次,是以寇施二人听完梅莱禾吩咐心下已有默契:他们要以卫飞卿为中点,自两端织出一条“路”来。
梅莱禾大半注意力放在卫飞卿与寇施二人身上,却到底有一部分目光始终为段谢二人牵引。也不只是他,这洞穴中近百人尽是多年习武,虽说此刻皆当以性命为重,却不自觉的都被段谢一番较量摄住心神。
段须眉起手朝谢郁劈出了一记直刀。
刀风却在即将触到谢郁面门时忽而四散开去。
他斩出的是直刀,谢郁亦以直刀迎击。
他这一刀没能迎上段须眉的刀,直接笼罩了段须眉全身。
他却没能斩下去。
只因方才四散的刀光忽然又回拢来,割在他的头顶、两侧、脚下,割在他身体以外的任意一处,割裂了洞穴上的岩石露出精铁,割碎了他脚下石台让他倚仗顿失直直往下坠去,也顺势割断了他笔直的刀意。
段须眉跳崖,随谢郁一起飞速下坠。
两人顷刻间已坠离上方石台有六七丈远,这过程中谢郁听段须眉轻声道:“破浪式。”又听他手中刀轻轻一扬,带起一片风声。
段须眉乘风而起——乘着他自己扬起的那片刀风。这阵风还没完,正轻飘飘向着谢郁荡过去,看似缓慢,却紧随着谢郁下坠之势。
在谢郁眼中,那风中的刃,此刻已由铁锈化作利刃。
他深吸一口气,温柔刀蓦然斩向旁边岩壁,他借着那一停顿的功夫拔身而起,起身瞬间反手拔刀,向着身下那一抹利刃温柔斩去,重如精铁,却快若流星。
段须眉翻了个身——他适才乘风之时,已趁势在空中翻转,此刻头朝下、脚朝上,朝上的脚一脚蹬入了谢郁的刀意之中,顷刻间血流如注,然而他整个人却由此在空中一顿,手中刃更是趁这一顿之机不可思议地转了个弯,往上荡去,向着谢郁的面门荡去。
段须眉刀往上,人也借机轻巧往上一窜,终于脱离温柔刀斩击——在双脚被斩断的前夕,口中道:“乘风式。”
乘的既然是风,既可顺风,自可逆风,往上往下,原是一招。
谢郁忽然松开了手。
他动作迅捷无伦,被放开的温柔刀尚未来得及下坠,已再次被他握在手中。他方才反手握刀,此时顺手提刀,直接提到了面门跟前。
“呛”地一声,精光四溅。
两把刀从石台战至洞穴深处,又自阴暗处续往上战,到此时才终于交汇。明明双方都是仓促变招、勉力而为的模样,半空中蓦然爆发光耀了一整个洞穴的刀光却足以证明这两人多么处心积虑、的想要对方的性命。
两刀过后,这两人再不留力,一时间洞穴深处刀光交错,壁上岩石不断陨落,刀意触到披露出的壁中精铁便是一阵刺耳的斩击之声,直让众人产生整个洞穴都要在二人刀下覆灭的危险错觉。
不自觉留意半晌的杨六叔喃喃道:“英雄出少年……”
半空之中毫无倚仗,唯有旁边岩壁可稍作支撑,而这两人却如履平地,不但早已止住下坠之势,更是愈战愈往上,此刻已在只距离众人大约三丈以下的地方。他扪心自问,自己是没有这本领的。
登楼中一人往前一步,朝梅莱禾抱拳道:“少主与那段须眉迟迟分不出胜负,段须眉以身犯险,便是要咱们在此为他陪葬,咱们也不能一直干看着,梅大侠,依你之见……”
他这话,却是希望梅莱禾能下令让众人襄助谢郁,一举拿下段须眉。
虽说登楼与清心小筑并无从属关系,但梅莱禾身份超然,在清心小筑向来有领导群雄之势,谢郁不在,登楼中人便也自然而然以他为首。
殊不知梅莱禾此时心中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段须眉那“破浪式”与“乘风式”是在洞穴深处里轻声道出,围观众人没能听见,以他内力与耳力,却听得分毫不差,刹那间段须眉手中那把生锈的仿佛随时可以弃掉的刀,刀中那笔直的毫无迂回的强横与杀意,以及他那张有些美貌有些孩子气的脸,都为他最初看他那一眼中隐隐的熟识找到了由来。
刀是破障。
刀法为断水。
昔有一人,执着于武境之巅峰,曾于滔滔江河中挥刀逆行四十九日,一把刀斩击湍流千万次,由锋利直至爬满铁锈,终悟得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无穷尽法,从而武霸天下。
人是段须眉。
段、须眉。段……
梅莱禾此时心神大乱,正想要不顾一切前去助谢郁擒下段须眉问出自己心中疑虑,却忽然听久不闻声的卫飞卿尖叫道:“退到通道里去!立刻!”
心中一震,梅莱禾猛然醒悟心下最要紧之事,当下再顾不得段须眉,顺着寇东施海岩已然织出的半条通道便朝着卫飞卿疾掠而去。
他尚未靠拢,一条绳索忽然从下方窜了上来,绳索上的钩子准确无比勾在卫飞卿所在吊篮上方绳索之上,一瞬间便割断了吊篮,霎那之间只听闻整个洞穴忽然响起巨大的轰鸣之声以及剧烈的震颤,那道堪堪织到一半的丝路陡然随着这震颤倾塌,梅莱禾站立不稳,立时也直直朝下方落去。他下落的方向却精准而决然——正是卫飞卿所在吊篮疾坠的方向。
却有一人比他更快!
那人顺着方才绳索的拉力飞鹤一般直窜而起,在吊篮下坠的瞬间已窜到吊篮旁边,轻飘飘将篮中人提了出来,又在同一时刻将他身上一物抛出去,两人片刻不停如流星一般往下坠去。
剧烈的震颤之中,半空中忽然又猛然炸开一物,掀得不断自洞顶、两侧掉落的岩石四处飞溅,更将梅莱禾掀得往一旁岩壁飞去——适才被抛出的卫飞卿身上之物,即那枚已然爆炸的火药,正是抛向梅莱禾下坠之处。
众人此刻应对山摇地动与不断掉落的岩石无不狼狈,却到底都是高手,大惊之下轻功最好的寇东施海岩二人顺势拉着适才被震落一半却总算还悬挂在两端的丝网飞快朝梅莱禾跃去。正刀抵岩壁狼狈上窜的谢郁亦不顾危险往前抓住了梅莱禾,空中踏刀的短暂停留却如何经得起尚未消散的爆破气流?两人瞬间便被掀落,幸而此时寇施二人已至,伸手紧紧抓住了两人。
梅莱禾直面火药爆炸,虽说那火药威力不算巨大,却到底受伤不轻,整个人一片焦黑。但他此刻心里悔恨,哪里顾得上自己?颤声道:“飞卿……”
几人闻言,纷纷低下头去。
适才骤然出手的自是段须眉。
谢郁想着适才那一刻。
段须眉的铁锈刀分明就要斩到听闻卫飞卿尖叫声一瞬间分神的自己了。
他鼻端闻着铁锈的气味,如同死神拂面。
从未有过第二刻,让谢郁感到距离死亡那么近。
可执刀之人听到那叫声,下一刻他就毫无预兆往上窜去。
毫不在意。十分匆忙。
匆忙到连手中刀轻轻往前一送、收割大仇人性命的一时片刻也抽不出来。
匆忙到仿佛昔年当着他面割下他养父头颅的人不是他。
背叛他全副信任,挑断他手筋脚筋、废掉他一身武功的人不是他。
这半晌刀刀致命、恨不能杀他而后快的人不是他。
此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