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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晚些时候,问药回了客栈,狄姜见了忙问她:“可找到潘玥朗了?”
问药摇了摇头:“我在邻县寻了好几遍,四处都没有找到,问过街坊邻居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唔……这样啊,”狄姜想了一会,道:“且放一放吧,或许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我倒希望他不要回来,”问药闷声气道:“回来见着父亲死不瞑目,母亲与奸夫被关押在一处,这得多受打击呀!”
狄姜淡淡道:“人总是要经历各式各样的痛苦,才能铸出一颗坚毅的心,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对吧?”
“他受的苦够多了!”问药急道:“不如掌柜你算算,看看玥儿在哪,我去拦住他,将他带回太平府,教他莫被这些污言秽语迷了心智,早早远离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也算一个解脱罢。”
“……”狄姜听了不说话,直接转过身去不理她。
问药见狄姜这般,以为她又走神了没听到,于是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岂料刚说到一般,狄姜就一巴掌扇在她头上,回了她一个字:“呸!亏你想的出来。”
书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连连摇头叹息。
“你叹什么气!”问药有火不能往狄姜身上撒,于是对书香吼道。
“我叹你悟性太差。”书香冷冷道完,眼皮子都没抬地继续看书。
问药倒吸一口凉气,按照书香往常的性子,他素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自己与他吵嘴他也从不争论,今日居然直接像个长辈一样数落起自己来了,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问药怒极,一把夺过书香的书,怒道:“我怎地就悟性差了?”
“掌柜说了,这都是人命中定下的劫数,享福是消福,受苦是了苦,你偏要当一把遮阳伞,为他扫平人世障碍,这不是毁人根本是什么?”
“我也是好心!”
“存好心是好事,好心泛滥就未必是好事了。”书香说完,从她手中将书拿了回来,继续研读。狄姜则坐在窗边,凝神听着楼下你来我往的对话,无外乎也是老潘家的事情。
问药见他俩都风轻云淡的模样,知道无论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多大用处,索性趴在桌子上,开始嚎啕大哭。
“你哭什么?”书香道。
“替玥儿难过。”问药哽咽着,全身止不住的抽泣。
书香见她这副模样也是甚少见到,不由放下书卷,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背脊,道:“别哭了,留点力气安慰潘玥朗吧。”
问药闻言,却哭得更加凶猛。
“行了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死了呢!”狄姜趴在窗边,懒懒的唤道:“你们过来看,楼下又出了稀奇事。”
“怎么了?”问药蹭地一下站起身,走到窗边张望,起身时手肘不小心撞着书香的下巴了还浑然不觉。书香吃痛,右手下意识抚摸上自己的下巴,便摸到了好大一个包,他暗叹倒霉,却也还是走到了窗边。
“你们看那。”狄姜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青石板路上。
问药书香循着狄姜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副巨大的棺材凭空在路上前行,他们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之后,这时棺材也走近了些,他们这才发现在棺材的后边,有一约莫八九岁的童子。
童子身形单薄,与硕大的棺材形成了鲜明对比。棺材厚重,在这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前行尤其不易,童子的手上还挽着一个竹制的篓子,也有他半人高的大小。他气喘吁吁,额头的束带和衣领子都已经被汗水浸湿,让人看了就心里揪着疼。
狄姜怔怔地看着这副景象,淡道:“问药,这与你的玥儿相比,谁更辛苦?”
“自然是玥儿了!”问药翻了个白眼,道:“这小童子细皮嫩肉的,定没受过风吹日晒,想来平日也没有母老虎一般的娘亲打骂他,他母亲定也不会谋杀亲夫!”
“啧啧啧……”狄姜又是懒懒一笑,道:“有没有我们跟去看看便是。”
“去就去,谁怕谁?”问药说完,率先下楼,狄姜与书香便不紧不慢的跟着她走。
三人一路前行,最后又跟着小童到了祠堂前。
老潘的尸体还停在祠堂正中,棺材正是香烛铺的小伙计兴哥儿闻讯送来的。
这口实木棺材表面雕刻了繁杂的四兽图,寓意团兽呈祥,比旁人殓葬时用的薄皮棺材高了好几个档次,已经算是店里的镇店之宝,十里八村中殓葬的最高规格。
兴哥儿将老潘入殓之后,提着竹篓问看守石屋的壮汉:“我能见一见我家掌柜吗?他想来已经整日没有吃饭,于是给他备了点吃食,希望刘哥儿行个方便。”
被唤刘哥儿的壮汉却不答应,他轻蔑的看了兴哥儿一眼,随后抢过竹楼,只听“啪”地一声,竹楼便被壮汉用力一掷,落在地上,饭菜汤水散落了一地。
“你想要方便?那老潘的冤魂能许你么?”刘哥儿说完又提起脚,在竹篓上接连踩了好几脚,直到竹篓变了形再不能用了才停下。他冷笑道:“他这种人连畜生都不如,哪里配吃人吃的东西?你且快快离去,否则连你一起打!”
兴哥儿站在院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眶泛着红光,眼看就要哭出来。
围在祠堂外的人较之先前少了许多,但总还有一些守在那等消息,大家见了纷纷都笑他:“你家掌柜做了这等亏心事,却妄想送口棺材平一平大伙的怒气,这顶什么用?这时候你竟还想着给他求情说好话,简直痴心妄想。”
“可不是,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去,否则等潘家孩子回来,定不会善罢甘休。”众人七嘴八舌,劝说兴哥儿离去。
可兴哥儿不依不挠,最后竟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求求大家行行好,我家掌柜不是那样的人,他心肠不坏的!”
“他伙同李姐儿杀了老潘,如此丧尽天良,怎么会是好人?”
“此等败类养出来的娃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兴哥儿见群情激愤,不敢再说话,只一个劲的磕头,可他的这般好意和讨好在众人眼里便成了贿赂以及心虚,大家的怨气恨不得都发在他身上。
“咱今天先教训教训他!给老潘出气!”大伙七嘴八舌,拳脚相向,把小童子狠打了一顿,直到他鼻青脸肿奄奄一息了才将他扔出了祠堂。
“杀人凶手滚出状元乡!”
“别再让我们看见你!咱这容不下你这样的人家!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众人连番唾弃兴哥儿,他挣扎着爬起来,终于不再妄想进祠堂,他转过身,步履蹒跚的往回走,不多时便消失在了狄姜三人的视野中。
狄姜与书香心中都像压力块大石头,憋得慌,只有问药堪堪一笑,道了句:“活该。”
当晚,小伙计兴哥儿便在自家门口的歪脖子树上吊死了。翌日晨时,当村民见到他瘦小的身影在空中随风摇摆时,不仅不心疼,反而嬉笑地咒骂他脸皮薄,没有种。
“真是晦气啊!”闻讯而来的村长一脸不耐,连忙派了两人来将他解下。随后又随地找了块破草皮,便将兴哥儿包着扔进了乱葬岗,从此尸身听凭风吹雨打,再无寸土遮身。旁人没有多为兴哥儿的死伤心,反而更加担心自己的安危,只觉得近日的状元乡颇不太平,大家议论纷纷,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害怕。
“村长,最近咱村子闹得凶啊!”刘婶急道。
“可不是?”村长一个头两个大,想起昨日枉死一个,今日逼死一个,说不准哪日还要处死祠堂里那两个,这一来二去怎么算都是一等一的大凶。
“要不……让村子里的人凑凑钱去请钟道长做场法事吧,否则,我可是要睡不安稳了!”刘婶试探的问了句,却得到了村长的连连点头:“此法甚妙,我这就去寻他!”
说完,村长便带着人赶去孟寡妇的客栈,恰好这时钟旭在厅中用早饭。
“钟道长!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村长莫名的熟络让钟旭吃了一惊,他略带迟疑的点了点头道:“村长有何事?”
村长也不多客套,很快便说明了来意,他将兴哥儿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就在此时,狄姜主仆也恰好下楼用早饭,三人听了心中都是一阵唏嘘,狄姜和书香霎时觉得没了胃口,而问药一脸淡淡,咬了一口馒头:“谁让他跟错了人呢?”
狄姜没理会问药,自顾自道:“这小伙计倒是心地纯善。”
“是个可怜的孩子。”书香也跟着点了点头。
问药见狄姜和书香话语里都有些可惜,这又勾起了她的激愤之情,她怒道:“谁让他家掌柜的做恶人,平白招来此等变故,我说他是活该!”
“问药!”狄姜低声喝道:“你小小年纪,嘴也忒毒了。”
“我说错了?”
“死者已矣,莫要再说了,况那凶徒究竟是不是张全德还未可知,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
“哪里早了?大家可都说是他!”
“他们又不是老潘,怎知凶徒究竟是何人?”狄姜疾言厉色道:“专心吃饭!若再提起此事,早饭你也甭吃了,去祠堂给老潘守灵吧。”
“守就守!我还不想吃了呢!”问药说完,站起来便往外走,狄姜和书香谁也没拦她,只一会的功夫,她便不见了踪影。
“不用跟着她么?”钟旭道。
狄姜摇了摇头:“让她去吧,冷静冷静也就好了。”
“嗯……”钟旭低头沉思了一会,突然灵光一现,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对狄姜道:“我先去准备法事了,告辞。”
“好。”狄姜点点头。
钟旭和村长起身离去,他们走后,客栈便只剩了狄姜和书香,二人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聊天。
书香想起昨日兴哥儿英勇救主的行为,兴起道:“掌柜的,若哪天你犯了事被关起来,我该怎么办?”
“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连我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你们就别白费心思了。”
“……”书香撇撇嘴,又道:“那倘若犯事的是我呢?”
“你?”狄姜笑着摇了摇头:“全天下的人都可能会犯错,唯独你不会。”
“……也是。”书香愣愣的点了点头,发现自己竟无力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