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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秋风起,满城落叶稀。
元曜走在西市中,心中考虑着路线的问题。他出门的目的有三个:一是去“蚨羽居”取白姬定做的绸缎披帛;二是去集市给离奴买香鱼干;三是去“瑞容斋”买喝茶时吃的点心。另外,他还想自己去西市南边的小摊上看看最近又流传了什么新的坊间手抄读本。
元曜在脑子里排列怎样才能以最短的路线最省时间地办完这四件事。
因为在想事情,走路心不在焉,元曜在路过一家胡人开的酒肆时,与从酒肆中走出来的一名男子迎头撞上。
元曜正要跌倒,那男子反应很快,伸手拉住了他,“兄台,当心。”
借着男子的搀扶,元曜才立定身形,没有跌倒。
元曜很不好意思,抬头向男子望去,男子也刚抬头望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男子笑了,喜道:“轩之!”
元曜也笑了,“摩诘!”
这名男子元曜认识,他姓王,名维,字摩诘。元曜的母亲王氏和王维的父亲王处廉是同宗姐弟,元曜和王维是表兄弟。
幼年时,王维曾在元曜家中住过一段时间,两人同上私塾,十分亲密。后来,王维跟随父亲王处廉迁往蒲州,两人就只有书信往来。没多久,王处廉去世了,王维和弟弟们跟随母亲崔氏度日。
再后来,元曜的父亲元段章去世,元曜家道中落,两人的书信往来就少了。元母去世,王维不远千里,来襄州吊唁。
王维在元家住了数日,见元曜家计艰难,想让他跟他去蒲州王家。元曜不想麻烦舅母和表兄,决定留在老家守丧,同时温书备考。王维也不勉强,自己回去了,但他不时托人捎来钱财资助元曜度日。
元曜在家守丧时,给王维写了一封信,说准备去长安赶考。王维回信说,他也可能会去长安。两人约定将来在长安相会。谁知,元曜来到长安没有赶上考,反而倒卖了身,天天在缥缈阁和一龙、一猫、以及千妖百鬼混日子。
王维道:“这么巧,竟和轩之不期而遇。”
他乡遇故人,元曜也很高兴,“摩诘,你何时来长安的?”
王维道:“来了一年了,但不常在,有时候会和朋友天南海北四处游走。轩之现在落脚何处?功名之事又如何了?”
元曜感慨,道:“此事说来话长。”
王维拉了元曜又走回酒肆,笑道:“说来话长,那就慢慢说。来,来,你我多年未见,进去喝一杯,细述别情。”
元曜推却不过王维的热情,随他走进了酒肆,两人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喝酒叙旧。
白肤碧目的胡姬走过来送酒,见元曜是生客,向他抛了一个媚眼,元曜红了脸不敢看她。
王维不由得笑了:“轩之的性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害羞。”
元曜也笑了,道:“多年未见,舅母和几位表弟可好?”
王维细述了家中的近况。元曜这才知道,王维的几个兄弟都和母亲崔氏待在蒲州老家,王维一人漂泊长安,定居在长安南郊的一处别院中。这几日,因为一个友人开诗会,王维来城中酬答,住在朋友府上。今天他闲来无事,独自来西市闲逛,恰好遇上了元曜。
王维问起元曜的近况,元曜不好细说,只答自知才疏学浅,功名无望,没有去参加科考,现在在西市一家古玩斋里帮忙记账。
王维知道元曜家贫,以为他是没有旅资才沦落到当店铺的帐房糊口,顿时流下了眼泪,道:“轩之,你我乃是有血缘之亲的表兄弟,为兄虽然只虚长你一个月,但也是兄长,断不能眼看你受苦。你去把帐房之职辞了,跟为兄去别院同住,生计之事你不需要发愁,且安心温书备考。”
元曜挠头,他很感激王维的好意,但是并不想离开缥缈阁,不知道怎么解释和推辞。
王维见了,道:“轩之如果不方便亲口向掌柜辞职,为兄可以去替你说。轩之所在的古玩斋叫什么名字?”
“缥缈阁。”元曜道。
“没听说过。在什么地方?”王维问道。
“在西市中,有一棵大槐树的巷子里。”元曜老实地回答道。其实,无缘之人,走进巷子里也未必能够看见缥缈阁。
王维道:“好。改天我去拜访,与掌柜的细说。”
元曜只好道:“也好。”
元曜觉得王维不一定走得进缥缈阁。他拙于言辞,不知道怎么拒绝王维,只能暂时如此敷衍。他打算回去请教舌绽莲花的白姬,找好了说辞,再得体地修书一封送去王维的别院婉拒。
元曜和王维天南海北地闲聊了一通,不知不觉已经日头偏西。见时候不早了,王维、元曜离开了酒肆,互相作别。王维回朋友的府邸,元曜去办事。
元曜见天色已晚,料想继续去办事,恐怕无法在下街鼓响起之前赶回缥缈阁。于是,空着手回去了。他叹了一口气,今天什么事也没办成,白姬和离奴一定会很生气。
缥缈阁。
白姬沏了一壶茶,等元曜买点心回来。她等到茶都凉了,点心也没来。
离奴生了一炉火,准备烤香鱼干吃。它等到炉火都熄了,元曜还没买回香鱼干。
离奴不高兴地骂道:“书呆子一定又跑去哪里偷懒了。”
白姬把茶壶放在火炉上,重新点燃炉火,道:“也许,是遇上什么人了。今天看不到披帛,吃不到点心和鱼干了。”
离奴道:“主人,厨房还有一些生栗子。”
“那就一边喝茶,一边吃烤栗子吧。”白姬笑道。
离奴赞成道:“好。”
元曜回到缥缈阁时,白姬和离奴正坐在火炉边喝热茶,吃烤栗子。
见元曜两手空空地回来,离奴撇嘴道:“书呆子果然偷懒去了,什么都没带回来。”
元曜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白姬笑道:“也不是什么都没带回来,轩之还带着一样东西呢。”
离奴、元曜同时好奇地道:“什么东西?”
白姬笑道:“人呀。轩之总算没把自己弄丢,带着自己回来了。”
离奴嘿嘿笑了。
元曜生气,道““小生怎么会把自己弄丢?小生只是在路上遇见一位许久不见的表哥,就和他多说了两句话。”
元曜把在街上遇见王维,以及自己和他过去的情谊说了一遍,然后道:“今天没办成的事情,小生明天去办,一定不耽误。”
白姬叹了一口气,幽怨地望着元曜,道:“轩之的表哥真多,随便出去走一圈都能遇上一个,我就没有那么多表哥。”
离奴也叹了一口气,幽怨地望着元曜,道:“离奴一个表哥也没有。”
元曜冷汗,道:“有多少个表哥,又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事情。”
秋草飞萤,月圆如盘。
缥缈阁后院的屋檐下,白姬、元曜、离奴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赏月。
素瓷杯中的清酒上浮起一片月光,白姬将月光饮入喉,愉快地笑了。
元曜捧着酒杯,望着夜月和浮云,心中十分静谧。他侧头望向白姬,她的眸子中映着月光,嘴角浮着笑意。
元曜顺着白姬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古井边的桃树。桃树上结了不少又大又鲜红的桃子,硕果累累,煞是好看。
白姬笑道:“离奴,想吃桃子吗?”
黑猫道:“想。”
白姬笑道:“可是,谁去摘呢?”
黑猫伸爪指元曜,道:“书呆子。”
元曜不高兴地道:“离奴老弟,谁想吃,谁去摘。”
黑猫露出尖利的牙齿,道:“爷想吃,书呆子去摘。”
元曜害怕离奴咬他,只好放下酒杯,去摘桃子。
元曜走到桃树下,借着月光抬头望去。他看见三个又红又大的桃子长在一处枝桠上,就垫脚去摘。可是,他的手始终够不着那一枝树丫,他有些着急。
突然,元曜的耳边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桃树枝中伸出一只纤纤细手,将长着三颗大桃子的枝桠摘下,递给元曜。
元曜接过,红着脸道:“多谢阿绯姑娘。”
阿绯是桃树精,笑容甜美。他长得十分娇媚,又喜欢穿艳丽的女装,以至于元曜一直以为他是女子。
不远处,白姬和离奴望着元曜红着脸和从树叶中探身而出的妖娆精魅对视。
离奴迷惑地道:“主人,书呆子看见阿绯那家伙为什么要脸红?”
白姬笑眯眯地道:“因为轩之太害羞了。离奴,不许告诉轩之阿绯是男子哟。”
“为什么?”离奴不解地问道。
白姬笑道:“因为,轩之害羞的样子很好看呀。”
黑猫揉了揉眼睛,望向呆头呆脑、满脸通红的小书生。它怀疑主人的审美有问题,因为它完全不觉得小书生害羞的样子好看。比起小书生害羞的模样,它更喜欢看小书生拉长了苦瓜脸的模样。
元曜高兴地拿来三个桃子,放在盛酒瓶的托盘上。
“阿绯姑娘心肠太好了,这是她帮小生摘下的。”小书生笑道。
“嘻嘻,看来轩之很喜欢阿绯呀,他也一定很喜欢轩之。”白姬笑道。
“不要胡说!阿绯姑娘听见了,会误会的。”元曜的脸红了。
“嘻嘻。”白姬诡笑。
离奴挑出最大的一个桃子,放在白姬面前。它看准剩下的两个桃子中比较大的那一个,一口咬下去,牙齿拔不出来了。
“喵喵--喵--”离奴着急地直叫唤。
白姬抱起离奴,元曜抓住桃子,两人用力一拔,黑猫和桃子才分开。
白姬放下离奴,笑道:“离奴,吃桃子还是化作人形比较方便哟。”
黑猫下地,腾地化作一个清俊的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头,道:“离奴太着急,一时忘了。”
元曜把桃子递给离奴,道:“给,离奴老弟。”
“多谢书呆子。”离奴笑着伸手接过,咬了一口,满口香甜。
白姬、元曜也拿起桃子,吃了起来。
香甜多汁的桃子入口,在舌尖融化,元曜顿时觉得连月色都格外美丽了。
元曜感慨道:“真好吃。传说中,王母娘娘的蟠桃也不过如此吧。”
离奴道:“西王母的桃子不好吃,上次主人去瑶池参加宴会时给离奴带了一个回来,又酸又苦。”
白姬咬了一口桃子,道:“那是因为回来的路上耽误了一些时日,蟠桃已经放坏了。其实,蟠桃还是很美味的,毕竟三千年才结一次果实呢。”
元曜张大了嘴巴。
离奴道:“主人,下次去瑶池,您也带离奴去吃蟠桃吧。”
白姬道:“西王母讨厌猫。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离奴道:“主人,哪一天趁西王母不在,您带离奴去瑶池吃蟠桃吧。”
白姬道:“唔,那样的话,我们就都回不来了。”
离奴失望,生气地咬了一口桃子,道:“离奴讨厌西王母。”
元曜道:“白姬,世间真有瑶池,天宫,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吗?”
白姬道:“当然有呀。”
元曜抬头望天,张大了嘴巴。
白姬笑道:“人与非人都是众生,仙人也是非人的一种。仙人们也常常来人间走动,和人类邂逅。”
元曜道:“仙人为什么要来人间和人类邂逅?”
“因为,有缘吧。”白姬笑道。
元曜因为白姬这句话而陷入了沉思。缘之一字,实在复杂难解,但却又简单得不需要任何解释,就像他邂逅白姬,又邂逅缥缈阁一样。
白姬望着手中的桃子,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轩之可曾听说过汉武帝和西王母邂逅的故事?”
元曜回过神来,道:“小生听过。晋代张华的《博物志》上有记载,某一年七月七日夜里,西王母乘坐紫云车驾临承华殿,与汉武帝相会。她送给汉武帝七枚蟠桃。白姬,这是真的吗?”
白姬没有回答元曜,笑了笑:“汉武帝将七枚蟠桃的桃核保留了下来,他想在未央宫中种出蟠桃树。可是,人间种不出蟠桃树,桃核始终没有发芽。”
元曜道:“汉武陛下一定很失望。”
“他非常失望。以至于,他带着七枚桃核走进了缥缈阁。”
“啊,汉武陛下来过缥缈阁?”元曜又张大了嘴巴,他问白姬道:“你实现了他的愿望?”
白姬望着古井边的桃树,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道:“他真正的愿望不是种出蟠桃树,而是想再见西王母一面。他以为在未央宫种出了蟠桃,西王母就会再来见他。我实现了他的愿望,让他再一次见到了西王母。他的‘果’并不美好,也不浪漫。他第一次见到西王母时,还是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而他再一次见到西王母时,已经是耄耋老人。几十年的岁月流逝,西王母的模样丝毫没变,仍然青春美丽,仪态万千。他却已经白发苍苍,身形佝偻。”
元曜插言问道:“白姬,蟠桃难道不能让人长生吗?汉武陛下吃了西王母给他的蟠桃……”
白姬摇头,道:“蟠桃可以延寿,但是不能长生。”
白姬饮了一口浸着月光的清酒,继续道:“那一夜,他放声大哭,把桃核一枚一枚地吞入腹中,想恢复盛年的模样。可惜,没有效果。西王母望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就乘云离开了。”
白姬望着夜空的圆月,眼角的泪痣红如滴血。她犹记得,西王母走后,风烛残年的帝王哭了一整夜,十分伤心。那一次,让她知道了并不是实现了愿望就能让人快乐,有时候人类的愿望被实现了,反而更悲伤,绝望。
元曜闻言,不由得心中悲伤。凡人与仙人的邂逅,注定只能是短暂的,转瞬即逝。即使是人间的帝王,也逃不了时间的桎梏,无法长生不老。
“白姬,后来呢?”元曜追问道。
白姬道:“汉武帝和西王母的故事没有后来了。但是,桃核倒还有一些小故事。”
“啊,说来听听。”元曜好奇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