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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形势是复杂的,斗争路线是曲折的,而敌人是狡猾的,所以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必须作好充足的准备,找好突破口,才能一举搞定
明穆宗朱载
公元1566年,朱载垕继位了,年号隆庆。他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死了自己的老子,等到了皇位。
这位仁兄能混到这个位置实在不易,因为他是奉遗诏登基的。遗诏是怎么回事前面已经说过了,嘉靖忽悠了儿子那么多年,临死也没说句接班的话。
不管怎样,毕竟已经是皇上了,隆庆开始召集大臣们上朝。
被嘉靖冷落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大家都十分激动,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甚至在朝堂上公开对骂。然而从第一天起,大臣们就惊奇地发现,这位皇帝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因为无论下面吵得多热闹,上面的这位兄弟却一句话都不说,始终保持沉默。
隆庆是个很可怜的人。
他是嘉靖的第三个儿子,皇位根本没他的份儿,安心做个藩王,好好过日子就行。可偏偏老天爷开眼,前面两个都没能熬过去,于是老三就变成了老大。
但这对于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一件好事。因为嘉靖同志不但命硬,还极难伺候,能和他打交道的,也都是徐阶、严嵩这类老滑头,以朱载垕的智商水平,只能是重在参与了。
现在看着下面这帮杀气腾腾、脸红脖子粗的陌生人,他经常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我怎么会待在这种地方,和这些人打交道?
他知道,如果自己开口说话,不管好坏,按照言官们的光荣传统,一定会被骂,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说话了,看你们还能怎么样?
不久之后,隆庆终于明白,原来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骂法。
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这个人叫郑履淳。他慷慨陈词,严厉指责皇帝继位以来,放任大臣发言,自己却不说话,长此以往,国家怎么得了?
说来有点儿搞笑,因为这位郑先生时任尚宝丞,是管机要文件的,并不是言官,就算要骂,怎么着也轮不上他,不知是不是穷极无聊,想找点儿事情干。
于是皇帝愤怒了,老子都不说话了,让你们去骂街,竟然还是闹到了我的头上,说话也骂,不说话也骂,你要造反不成?!
恨得牙痒痒的皇帝终于没能忍住,随即命令把郑先生拖出去打屁股,然而终究还是放了他。
隆庆兄终于雄起了一次,这实在是不容易的,因为在执政的大多数时间内,他是比较窝囊的。
除了说话的问题外,皇帝大人还惊奇地发现,原来做皇帝,也是可以很穷的。
一般说来,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作为大明帝国的统治者,刚刚登基自然也想摆摆场面。于是隆庆下令,由户部拨款,为后宫购买一些珠宝首饰,算是送给诸位老婆的礼物,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所以在他看来,这件事情并不过分。
然而结果是,户部尚书马森上书表示:你买可以,我不出钱。
这句话看似耸人听闻,却也不是没有来由的。要知道,在明代,财政制度是很严格的,户部相当于财政部,而财政部的钱,就是国家的钱,皇帝是无权动用的,即使要用,也要经过财政部部长(户部尚书)、内阁分管财政部的大学士(一般是首辅)层层审批,还要详细说明你把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准备用多久,打不打算还,什么时候还。
要不说清楚,一个子儿都甭想动。
参考消息
开源节流
隆庆刚刚当上皇帝,这一年,太仓存银仅二百零一万两,军秣粮草要花费一百三十五万余两,支付边饷需要二百多万两,更有治理黄河和次年的赈灾之需等着。换句话说就是入不敷出,赤字将近四百万两。隆庆看了户部尚书马森的账本之后,立刻下令抄了给嘉靖道友的房子以开源;凡宫内有储备的物料全部停止采办,号召后宫勤俭持家,用父亲嘉靖没用完的东西以节流,总算是让众大臣稍微松了一口气。
所以,历代皇帝要用钱的时候,大都会动用内库,也就是他们自己每年的收入,除非是穷得没办法,一般都不会去找户部打秋风。
既然明知,为什么还要去触这个霉头呢,因为他就是穷得没办法了。
原先内库还有点儿钱,但传到他爹手上,都拿去修道和给道士发工资了,等传到他这里,已经是一穷二白,干干净净。
现在马森不给,他也没办法,本打算再下一道谕令,希望这位部长大人手下留情,多少施舍点儿,但就在此时,大麻烦来了。
言官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大家兴奋了,这回有事干了。
首先是给事中魏时亮上书,严厉批驳皇帝的浪费行为。很快御史贺一桂跟进,分析了买珠宝的本质错误所在。还没等皇帝大人回过神来,另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出场了。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詹仰庇,人送外号詹三本,很快你就会知道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
这位詹兄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进士,换句话说,他刚当官才两三年,虽说资历浅,但可谓人浑胆子大,看见大家上书,他也上了一本:
“陛下你要知道,历史上的贤君都不喜欢珠宝,比如某某某某(此处略去),现在您刚刚登基,就开始喜欢这类东西,一旦放纵,后果不堪设想,我听说两广还在打仗,您怎么能够本末倒置呢?”
皇帝又愤怒了,户部不给钱,我也没追究,你们还一拨一拨地上奏折,老子不还没买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这一次,他忍了下来,没有发作,继续保持沉默,珠宝的事情也不提了,就当没这回事。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詹三本又行动了。
不久之后,这位仁兄在宫里闲逛,偶然看见了太医,就上前打招呼,一问,是进宫给皇后看病的。换了别人,这事也就完了,但詹三本不是别人,他就开始琢磨了,这皇后怎么就生了病呢,再一打听,原来是夫妻双方闹矛盾,皇后搬到别处去住了。
好了,好了,用功的时候又到了,詹三本琢磨来琢磨去,又上了第二本:
“臣最近听说皇后已经搬到别处居住,而且已经住了近一年,最近身体还不好。臣觉得这件事情陛下不应该不理啊,要知道皇后是先皇选定的,而且一向贤淑,现在您不去看望皇后,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得了?
“所以希望皇上听我的话,前去看望皇后,臣就算死,也好过活着了(虽死贤于生)。”
这就是无理取闹了,人家夫妻俩吵架,与你何干,还要你寻死觅活?
隆庆收到奏疏,大为恼火却不便发作,不回答又不行,只好回了个话:
“皇后生了病,所以才住到别处去养病。我的家事你怎么知道,今后不要乱讲话!”
就这样,詹仰庇出名了。他本来预计这次投机是要挨板子的,但现在居然毫发无伤,这笔生意做得太值了,正是所谓——中外惊喜过望,仰庇益感奋(原话)。
感奋不已的詹仰庇再次感奋了,他决定再接再厉,把弹劾进行到底。很快,他就上了第三本,这一次他把矛头对准了宫内的宦官,说他们多占田产,收取赋税,希望皇帝陛下驱逐他们。
事实证明,詹仰庇先生的弹劾,欺负欺负隆庆皇帝这样的老实人还是可以的,但对付真的坏人,那就不灵了。宦官们立刻找了个由头,坑了他一把,把他赶出了京城。
参考消息
不屈不挠
这一次没成功,隆庆二年十二月,穆宗再次提出采办珠宝的要求,马森又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当头一棒:存银不足。穆宗勃然大怒,我的用度减了那么多,到现在还用老爹剩下的,有这么欺负人的吗?百官诤谏不听,限三日内采买珍珠宝石若干。隆庆四年五月,穆宗又起了买珠宝的念头,这道命令如同捅了马蜂窝,户部给事中们个个捧着核算清单发起了围攻,穆宗懵了,于是请出老祖宗的法宝——廷杖,领头闹事的给事中李已被打了一百棍,其他人也各自论罪,才算勉强将势头压了下去。
起于弹劾,终于弹劾,詹三本到此终于功德圆满。十几年后,他还曾经复起,担任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为了巴结当时的大学士王锡爵,甘当打手四处骂人,后又被人骂走。事实证明这位仁兄是典型的没事找抽型人格。
隆庆皇帝面对的就是这么一群人,说得好听点儿是读过书的大臣,说得不好听就是有牌照的骂街流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不如内阁的那几只老狐狸,实在是疲于招架。
所以从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就意识到了这样一点:皇帝是不好干的,国家是不好管的,而我是不行的,国家大事就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干,自己能过好小日子就行了。
事实证明,正是这个判断使大明王朝获得了重生的机会。
那么谁是信得过的人呢?对于隆庆而言,自然就是身边的那几位讲官了,除殷士儋外(原因很复杂,后面再讲),高拱、张居正、陈以勤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在隆庆初年(1567),礼部尚书陈以勤与吏部左侍郎张居正同时入阁。至此内阁已有六人,他们分别是首辅徐阶,次辅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
请注意上面的六人名单排序,它的顺序排列实在非同寻常。
在明代,内阁是讲究论资排辈的,先入阁的是前辈当首辅,后来的只能做小弟当跟班,那小弟怎么才能做首辅呢?很简单,等前辈都死光了,你就能当前辈了。
这里特别说明,早你一天入阁就是你的前辈,你就得排在后面,规矩是不能乱的。可能有人要问,要是两人同一天入阁怎么办呢?
那也简单,大家就比资历吧,你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那你就是前辈。如果连资历也相同,就比入阁时候的官级,你是正部,我是副部,你还是前辈。如果官级也相同,那就比年龄,反正不分出个先后不算完。
所以张居正虽然与陈以勤同时入阁,但论资历和官级,他都要差点儿,只能委屈点儿,排在第六了。
其实,这种排序本也说不准,要说起来,排第二的李春芳还是陈以勤的学生,谁让人家进步快呢?这种事情,不能怨天尤人。
这就是隆庆初年的内阁顺序表,考虑到排序,再看看前面几位生龙活虎的状态,如果按自然死亡计算,张居正要想接班,至少也得等到七八十,这还是保底价。
不过幸好,除了论资排辈外,我国也不缺乏其他的优秀传统,比如不斗到死不罢休的斗争哲学。
就在张居正刚刚入阁之后不久,一场猛烈无比的风暴来临了。
正所谓十处打锣,九处有他,这次挑事的又是一位老熟人——胡应嘉。
弹劾,归隐
虽说上次投机不成,没有搞掉高拱,反而结了仇,但胡应嘉没有辞职,更没退休,这位仁兄注定是闲不下来的。很快,一个偶然事件地发生,为他提供了新的发挥途径——京察。
明代的官员制度是很严格的,每三年考核一次,每六年京察一次。顾名思义,京察就是京城检察,对象是全国五品以下官员(含五品),按此范围,全国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属都是考察对象(知府正五品)。
当然,也包括京城的京官。
这么一算起来,那些整天叫嚷的言官也都是考察对象,全国十三道监察御史统统是正七品,六部六科都给事中是正七品,给事中才从七品,算是包了饺子。
我查了一下,这个条例是明宪宗朱见深时开始实施的,很怀疑这是不是朱同志受不了骂,故意这么干的。
参考消息
京察
京察始于正统元年(1436),考察依据主要有三种,一是自陈,即官员对自己几年来的工作总结;二是考语,即由官员所在衙门写的工作鉴定及评语;三是访单,即吏部向被考察官员身边的人发出的意见调查表,借此了解大众舆论,查明该官员是否贤明。有时,访单也会成为报复工具,以致某些官员明明表现良好,但因为得罪了人,而在访单中被刻意地抹黑和中伤。不过,收集完考语和访单后,主持考察的官员会对被察官员进行亲自询问,对考语和访单的结果进行复核。
京察
如果这真是他的本意,那他就要失望了,因为一百多年来,每次京察的结果总是地方官倒霉,言官安然无恙。想想也是,管京察的是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并不是内阁大学士,连皇帝都怕言官,两位部长大人怎么敢干得罪人的事情呢?
但这次似乎有点儿不同了,除了地方官外,许多原先威风凛凛的御史、给事中都下了课,乖乖地回了家。朝野一片哗然,敢闹事的却不多。
因为此时的吏部尚书是一位超级猛人,他虽然没有入阁,却比大学士还狠——杨博。
说来惭愧,这位当年严世蕃口中的天下三杰竟然还活着,而且老而弥坚。这次京察是由他主导的,那就真算是一锤定音了:
想当年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陪大学士巡边,之后镇守蒙古边疆,杀了二十多年人,又干了十几年政务,严嵩在时都要让老子三分,你们这些小瘪三,也只能去欺负皇帝,免了就免了,辞了就辞了,你敢怎样?
想想倒也是,现在的内阁成员中,除了徐阶外,其余五人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礼,谁还敢动他?
但这世上从不缺胆大的,胡应嘉估计是得罪了高拱,反正豁出去了,就摸了这个老虎屁股,他上书弹劾了杨博。
当然,弹劾也是有理由的。虽说这次从中央到地方,撤掉了很多官员,但唯独有一类人却丝毫未动——山西人。而“凑巧”的是,杨博就是山西人。
狭隘的老乡观念是要不得的,是一定要摒弃的,这就是胡应嘉弹劾的主要内容。但文书送上去后,杨博还没作出反应,内阁就先动手了。
具体说来,是高拱要解决胡应嘉。他握着胡言官的那封奏疏,大声疾呼应该让胡应嘉趁早滚蛋,回家当老百姓。
之所以会落到这个局面,只是因为胡应嘉先生过于激动,结果忽视了一个程序问题。
京察的主办单位是吏部和都察院,而作为给事中,也是要参与其中的。胡应嘉全程办理了此事,却一言不发,现在京察结束了才来告状,你早干吗去了?
高拱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他辞严色厉,一边骂胡应嘉,还一边斜眼瞟徐阶,那意思是你能拿我怎样。而郭朴也趁机凑了回热闹,跟着嚷起来,要严惩胡应嘉。
像徐阶这种老江湖,自然是不吃眼前亏的,如果再闹下去,就要骂到自己头上来了,所以他腰一弯,就势打了个滚:
“那好吧,我也同意。”
高拱,这可是你自找的,不用我出手,自然有人收拾你。
事实说明,高拱兄还是天真了点儿。他万万想不到,处罚令下达之日,就是他倒霉之时。
自打胡应嘉要贬官的传言由路边社传出之后,高拱就没消停过,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言官已经动员起来:胡应嘉替我们说话,既然高大人要他下课,我们就要高大人下台!
最先跳出来的是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他们分别弹劾高拱滥用职权、压制言论等罪名。但高拱不愧为老牌政治家,轻而易举便一一化解。
然而,当听说另一位言官准备出场弹劾时,高拱顿时感到了末日地来临,这个人的名字叫欧阳一敬。
欧阳一敬,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给事中,从七品。
这是一份并不起眼的履历,但只要看看他的弹劾成绩,你就会发现他的可怕。
嘉靖年间,他弹劾太常少卿晋应槐,晋应槐罢官。
接着,他弹劾礼部尚书董份,董份罢官。
后他调任兵科给事中,弹劾广西总兵(军区司令员)、恭顺侯吴继爵,吴继爵罢官。也正是因为这位仁兄的一状,饱经沧桑的俞大猷大侠才得以接替此位,光荣退休。
三个月后,弹劾陕西总督陈其学、巡抚戴才,陈其学、戴才罢官。
如果你觉得他已经很有胆、很敢弹的话,那我建议你还是接着往下看,因为他还曾经弹劾以下这些人(排名不分先后):
英国公张溶、山西总兵董一奎、浙江总兵刘显、锦衣卫都督李隆等。
所谓英国公,就是跟随永乐皇帝朱棣打天下的那位张玉的后代,最高公爵,世袭罔替。山西总兵和浙江总兵都是省军区司令员,而李隆都督是特务头子。
弹劾结果:以上官员中,除英国公张溶外,全部罢官。
总而言之,在欧阳一敬不到十年的弹劾生涯中,倒在他脚下的三品以上部级文武官员合计超过二十人,并附侯爵一人、伯爵两人。
参考消息
董份
在欧阳一敬弹劾的几名官员中,有一个叫董份的特别显眼。此人是严党,跟严世藩的交情尤其好,因为在严世藩倒台时为其求情而被免官。董份特别有经济眼光,名下的数百房产都是商铺,每年仅租金一项就有几百万的进款,在外又另有商船三百多艘。董份讲究生活享受,家中的园子占地千顷,仆从千余人。虽然被免官,但他的家产算是下海经商所得,没有充分的罪名被抄。所以他在居家之余,还有闲情逸致写些文章。董份一直活到了万历二十三年,寿八十六,有《沁园集》行世。
当我看到这份成绩单时,总会不禁感叹,原来骂人也是有天赋的。
骂神出马,自然不同凡响。欧阳一敬实在是彪悍得紧,不但弹劾高拱,还捎带了杨博,并大大夸赞了高拱的奸恶水平,说他比历史上的著名奸臣蔡京同志还要奸。
在弹章的最后,他还体现了有难同当的高尚品质:
“胡应嘉弹劾的事情,我事前就知道了,你们要处罚胡应嘉,就先处罚我吧!”
这种江湖义气,实在颇有几分黑社会的神韵。
这回高拱扛不住了,可还没等他开始反击,另一个人却蹦了出来,此人就是他的学生齐康。
齐康也是御史,但老师吃了亏,同行也就顾不上了,他立马站出来,先骂欧阳一敬,再骂徐阶。但是事实证明,骂架和打架的道理大致相同,人多打人少才能打赢。
齐御史刚出头,就被欧阳一敬方面的口水彻底淹没。而徐阶兄也不甘示弱,趁你病要你命,还找来了几个六部官员,大家一起去踩高拱。
这下高拱再也扛不住了,隆庆元年(1567),屁股还没坐热的高学士主动提出辞职回家,一个月后,他的同乡好友郭朴也退了休。
徐阶,算你狠,我们走着瞧!
就这样,徐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胜利。这也只能怪高拱兄不自量力,徐首辅久经考验,当年孤身一人,尚且敢跟严嵩对干,如今天下在握,皇帝都不好使,何况高学士,内阁里你排老几?
高拱走了,最伤心的人是皇帝,但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他说了不算。
此时的徐阶已经比皇帝还皇帝了,隆庆被他抓在手里,动弹不得。皇帝说:中秋节到了,咱们摆个宴席,庆祝一下。
徐阶说:铺张浪费,你就不要办了。
皇帝说:那好,我听你的。
不久之后,皇帝又说:我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北京,想要出去转转。
徐阶真是个直爽人,说了一大堆话,概括起来两个字:不行。
隆庆终于愤怒了,我爹还不敢这么管我呢!你凭什么?!一气之下,他毅然收拾行李,还是去了。
虽然这次英雄的举动为他赢得了一次自助游的机会,但长此以往,怎么得了?高拱又走了,身边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就在皇帝大人苦苦思索对策的时候,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徐阶致仕了,他放弃了首辅的位置,打好包裹,准备回松江老家。
这在当年,算是一件奇闻。要知道,以徐首辅的地位和威望,想干多久就干多久,想灭谁就灭谁,完全是天下无敌的状态,所谓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只是一个遥远的童话。
然而童话确实成为了现实,而原因也十分简单——疲惫,以及欣慰。
隆庆二年(1568),徐阶六十六岁,暂住北京,即将退休。
四十八年前,他十八岁,家住松江府华亭县,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叫聂豹的七品知县,听从了他的教诲:
“我将致良知之学传授于你。”
四十五年前,他二十一岁,来到北京考中了进士。在大明门前,他见到了首辅杨廷和,听到了他高声的预言:
“此子之功名,必不在我辈之下!”
三十八年前,他二十八岁,面对首辅张璁的怒吼,他从容不迫地这样回答:
“我从未曾依附于你!”
然后他前途尽毁,家破人亡,被发配蛮荒之地,在那里,他第一次见识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与残忍。
二十年前,他四十六岁,看着自己的老师夏言被人杀死,不发一言。
因为他已经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报仇雪恨也好,伸张正义也罢,冲动解徐阶的仕途决不了任何问题。
四年前,他六十二岁,经过十余年的忍耐与经营,他除掉了严嵩,杀死了他的儿子,成为了一个工于心计、城府深不可测的政治家,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现在,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当年的青年才俊,现在的老年首辅;当年的热血激情,现在的老到深沉。从黑发到白发,从幼稚到成熟,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志向。
徐阶这一辈子,被人整过,也整过人,干过好事,也干过坏事,但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没有背弃自己当年的誓言。在他几十年的从政生涯中,许多正直的官员得以任用,无数普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高拱与张居正的伟大新政由他而起,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在为国效力的同时,他的一生都献给了斗争事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第一线勤勤恳恳地斗,奋发图强地斗,干了一辈子斗争工作,也该歇歇了。
虽然皇帝陛下第一时间就批了他的致仕申请,且唯恐他反悔,当即公布天下,发退休金让他走人,明显有点儿不够意思,但徐阶却并不在意,因为他已欣慰地看到,自己为之奋斗终生的那个报国救民的理想,将由一个更为优秀的人去实现。
张居正,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除了张居正外,对另一个人的提拔与关照也让他倍感安心。他认为,这个人将成为张居正的得力帮手。
这个走运的人,就是我们的老相识海瑞先生,自打从牢里放出来,那可真叫一发不可收拾,先是官复原职,很快就升了官,当了大理寺丞(正五品),专管审案,也算发挥特长。
不久之后,这位当年的小教谕竟然当上了都察院佥都御史(正四品),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高级官员。
海瑞能够飞黄腾达,全靠徐阶。在徐首辅看来,海瑞是个靠得住的清官,是应该重用的,临退休前把他提拔起来,将来还有个指望。
然而事实证明,这正是徐阶人生中第二次错误的任命,很快,一次致命的打击就将向他袭来。
但此时的徐阶依然是幸福的。他看着自己亲手创造的一切,微笑着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带给他痛苦、仇恨、喜悦和宽慰的地方。
隆庆二年(1568)十一月,徐阶回到了松江府华亭县,他又看到了熟悉的风景,和他离弃多年的家。
四十多年前,他从这里出发前往北京,一切就此开始,而现在,是结束的时候了。
他推开了家中的那扇门。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我回家了,终于。
你的命运,在我的手中
世界上的事情实在是说不准的,短短两年,高拱和郭朴走了,徐阶也走了,原本甩尾巴的张居正一下子排到了第三。当然,这只是看上去很美,因为甩尾巴的依旧是他。
所谓老实人不吃亏,李春芳现在有了充分的心得,像他这样的好好先生,从来不争不闹,居然也成了首辅,而陈以勤则当上了次辅。这两位老好人脾气不大,才能不高,以一团和气为指导思想,整天就忙着和稀泥、劝架,从不惹事,看起来,和平终于来临了。
不过终究只是看起来而已,很快,一场新的狂风巨浪就将掀起,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一个极为神秘的人物。
隆庆三年(1569),赋闲在家的徐阶突然接到了仆人的通告,说有人来拜会他。作为朝廷前任首辅,地方上那些小芝麻官自然要经常上门拜码头,为省事起见,但凡遇到这种情况,仆人会直接打发他们走人。
但这一次是个例外。仆人告诉他,来访的这位虽不是官,却比官还牛,口口声声说有紧急机密的事情要找徐阶,且口气极大,极其嚣张。
于是徐阶也好奇了,他把这个人叫了进来。
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自称姓邵,别号“大侠”,没有官职,没有身份。然而,他进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久经沙场的徐阶目瞪口呆。
他说的这句话是:我能帮助你再当上首辅,你愿意吗?
等徐阶确定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后,便大笑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笑,在他四十多年的执政生涯中,遇到过无数怪事、怪人,但眼前此情此景,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参考消息
丹阳大侠
邵大侠的姓名有见于《明史》,姓邵,名方(野史中亦做芳),号樗朽,人称“丹阳大侠”。他为人做事有些轻浮,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声称自己在搞密谋。据说他怕人不知道,还在自己的书房旁边设了一个“密室”,弄块牌子明晃晃地挂在门上,写着“机要重地,非请勿入”,惹得本来就吃了闷亏的张居正等人对他记恨不已,务必将其斩草除根,甚至在张居正上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丹阳大侠”就是骂人的话。
我在内阁混了十几年,九死一生才当上首辅,天下到处都是我的门生亲信,皇帝都要服我管。你既无官职,也无名望,也就算个二流子,竟然要扶持我当首辅!
差点儿笑岔气的徐阶挥了挥手,让人把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赶了出去,在他看来,这是退休生活中一次有趣的娱乐插曲。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放声大笑之时,这位邵大侠并没有丝毫惊慌与尴尬,在他的眼中,只有两种情绪在闪动:失望,以及仇恨。
于是被赶出徐家之后,他立刻调转了方向,前往另一个地方——河南。在那里,他将会见第二个人,并兑现自己的诺言。
十几天后,高拱在自己的家中见到了这位邵大侠,也听到了他的承诺,但与徐阶不同的是,他相信了眼前的这位神秘访客。而一个传奇也就此开始。
我最早是从一些杂谈笔记中看到这一记载的,当时只是一笑了之,从古至今,像邵大侠这样的政治骗子一向不缺,拿着几份文件,村长就敢认部长的,也不在少数。
一个无权无势的无名小卒,怎么可能把高拱扶上首辅的宝座?打死我也不信。
然而打不死,所以我信了。
因为在后来的查阅中,我发现,有许多可信度很高的史料也记载了这件事,而种种蛛丝马迹同时证明:这位邵大侠虽然是个骗子,却是骗子中的极品。
邵大侠,真名不详(一说名邵方),具体情况不详,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混混。
这位仁兄自小就不读书,喜欢混社会。一般说来,年轻人混到二十多岁,就该去找工作娶老婆了,但他却是个例外。对他而言,混混已经成为了一种事业,从南混到北,从东混到西,最后混到了京城。
正是在京城,他圆满完成了转型,成功地由一个小混混变成了巨混混。因为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虽不起眼,品级不高,也不是内阁成员、六部部长,却有着不亚于内阁首辅的权势。
他的名字叫做陈洪,时任御用监掌事太监。
前面曾经说过,在太监的部门中,司礼监权力最大,因为他们负责批红,任何命令没有他们打钩都不能算数。而这位陈洪兄虽也干过司礼监,此时却只是个管日用品的御用监。
但事实上,这位陈兄是当年最牛的太监之一,究其原因,那还要感谢嘉靖同志。
因为嘉靖不信任太监,加上当时的内阁过于强悍,都是夏言、严嵩、徐阶之流老奸巨猾的人物,所以司礼监的诸位仁兄早就被废了武功,又练不成葵花宝典,每天除了在公文上打钩外,屁都不敢放一个。
于是御用监脱颖而出了,你再威风再嚣张,吃喝拉撒总得有人管吧,日常用品总得有人送吧,这就是关系,这就是机会。所以不起眼的陈洪,却有着极为惊人的能量。
但太监是不能自己随意出宫的,有钱没处花,有劲儿没处使,于是邵大侠就成为了陈太监的联络员,而高拱,就是陈洪的第一个同盟者。
绝顶聪明的徐阶赶走了高拱,安插了张居正,在他看来,高拱已经永无天日,事情已经万无一失,却没有想到,还是留下了这唯一的破绽。
隆庆三年(1569)十二月,经过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幕交易与协商,高拱又回来了,此时距他离去仅仅过了一年。
得意了,翻身了,凭借着一个太监的帮助,高拱以十倍于胡汉三的精神状态回到了京城,在他看来,天下已尽在掌握。
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三年后,他将沿原路返回老家,而赶他回家的,是另一个太监。
所谓人走茶凉,有时候也不一定。听说高拱回来了,隆庆十分高兴,亲自接见他,并刻意叮嘱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说是这样说,但毕竟人走了一年,原先在内阁排老四,现在也只能去甩尾巴了。朝廷的规矩,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能插队!
但皇帝大人实在很够意思,为保证高老师不至于被排在前面的几位熬死,他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正是这个花招成就了高拱。
在下令高拱为大学士进入内阁的同时,隆庆兄还悄悄地送给他的老师一个职务——吏部尚书。
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任命。根据历朝的惯例,为保证皇帝大权在握,内阁大学士不能兼管吏部。因为吏部是人事部,是中央六部中权力最大的部门,如果把人事权和政务处理权都交到一个人的手中,不出鬼才怪。
但咱们谁跟谁啊,战火中结交,斗争中成长,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兄弟,不信你高老师还能信谁?
于是大权在手的高拱准备行动了,为了得到那最高权力的宝座,为了实现自己报国救民的抱负,必须先铲除几个敌人。
高拱黑名单上的第一个目标,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那群唧唧喳喳的言官们终于要吃苦头了,高学士不是隆庆皇帝,说整你就整你,绝不打折扣。于是短短几个月中,二十多名言官不是撤职,就是调任,反正当年只要朝高先生吐过口水的,基本都被罚了款。
这些小鱼小虾都在其次,高先生最惦记的,还是欧阳一敬。
为了对付这位传说中的骂神,高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正当他要下手的时候,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传来——欧阳兄主动辞职了。
骂神不愧为骂神,骂人厉害,闪人也快,见势不妙,立刻就溜号了。但不知是不是骂人太多,过于缺德,或是高老师玩了什么把戏,这位兄弟在回家的路上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对他而言,没有死在骂人的工作岗位上,实在是一种遗憾。
现在只剩下胡应嘉了,欧阳一敬好歹还是个帮凶,胡先生可是真正的罪魁祸首,那是怎么也跑不掉的。但让高拱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是没能整治这位仁兄。
因为胡应嘉的避祸方法更有创意,他直接就死掉了。
在得到高拱上台的消息后,胡应嘉由于心理压力过大,几天后就不幸死亡了,对一个死了的人,还能怎么整治呢?也就这样吧。
言官们完蛋了,高拱快刀斩乱麻,准备对付下一个对手,和那些只会骂人的家伙比起来,这个敌人才是真正的威胁。
高拱王者归来之时,在欣喜之余,他也惊奇地发现,自己只能排在第五了,而多出来的那个第四内阁学士,就是赵贞吉。
说起这位赵兄,也算是老面孔,之前他曾多次出场,骂过严嵩,支持过王学,时任礼部尚书,现在入阁,可谓功德圆满了。
但自打这位声名显赫的尚书大人来后,内阁的其他四位同志就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因为赵兄弟一反常态,热衷于惹麻烦,一天到晚都要没事找事,从李春芳到陈以勤,都挨过他的骂,最惨的是张居正,每天都被横眉冷对,心理压力巨大。
为什么呢?说到底,还是一个心态问题。
要知道,李春芳和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进士,陈以勤是嘉靖二十三年(1544)的,而赵学士,是嘉靖二十年(1541)。
论资历,他是内阁里最老的。他当官的时候,其他的内阁同事们还在家啃书本。现在他虽然也入了阁,却排在最后,连张居正都不如,咱中国就讲究个论资排辈,你要他倚老而不卖老,那实在是要求太高。
但好在李春芳和陈以勤都是老实人,张居正翅膀没硬,也不怎么吭声,所以内阁里每天都能听见赵学士大发感慨,叹息“老子当年”之类的话,也没人敢管。
现在高拱回来了,排在了最后,赵学士终于找到了心理安慰,开始找高拱的麻烦。
可实在不巧,高学士也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论资历旗鼓相当,而他也不把赵贞吉放在眼里:混那么多年才入阁,只能说你无能!
更为重要的是,他的目标是首辅,就算赵贞吉不找他,他也要去解决赵贞吉,不把你解决掉,我怎么当老四?
很快,他就纠集手下的言官弹劾赵贞吉,加上他还是吏部尚书,各级官员一起上,不搞掉你誓不罢休!
参考消息
赵贞吉的人缘
赵贞吉与高拱一样,都有个刚愎自用的毛病。八月入阁,赵大学士就在皇帝面前发表了自己的上任感言:“朝廷的纲纪、边防、政务都废弛了一段时间了,臣我有心整顿朝政,就是担心会遭人记恨,恳请皇上您到时候一定要为我做主啊。”这么一声张,不仅公开让皇帝为自己撑腰,还无视内阁此前的工作成绩,结果自然和他说的一样,刚入阁就在同僚内部落了个坏人缘。九月,赵贞吉又上疏,告了边关处理战事不利的御状,不仅把边将骂了,兵部乃至首辅李春芳也都在他的谴责之列,成功地创造了个人一举而树众敌的新纪录。
高拱上位清扫的两大障碍
可赵学士也不是省油的灯。事实上,在当时的内阁里,唯一能与高拱对抗的人就是他,因为十分凑巧,在内阁里他恰好分管打手机关——都察院。
从某种程度上讲,当时的都察院可算是疯人院,里面许多人都是穷极无聊,一放出来就咬,咬住了就不放,一时之间又是口水满天飞。
然而,赵贞吉没有高兴多久,就惊奇地发现,那些言官突然安静了下来,也不再卖力骂人了,不管他好说歹说,就是不动。
对于此中奥妙,我们还是请高拱同志来解释一下:
“别忘了,老子是吏部尚书,还管京察!”
要明白,言官骂人那是要计算成本的,赔本的买卖没人做,海瑞那种赔钱赚吆喝的也着实少见。
赵贞吉绝望了,高拱已经胜券在握。但就在此时,一件出乎双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高学士排到了第四,而赵学士也排到了第三。
因为陈以勤辞职了。
陈以勤实在受不了了,他本就是个老实人,准备干几年就回家养老,偏偏这二位不让他休息,整天闹来闹去,高拱是他当年的同事,而赵贞吉是他的老乡,帮谁也不好,于是他心一横——不干了,回家!
但辞职的归辞职,该斗的还得斗,很快赵学士就败下阵来,收拾包袱回家了。而高拱则再接再厉,直接超越了张居正,排到了李春芳的后面,成为了次辅。
全国人民都知道,李春芳是热爱和平的,于是大权就落在了高拱的手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应该收手了,然而,直到此时,他才终于亮出了自己名单上的最后一个敌人——徐阶。
斗争形势是复杂的,斗争路线是曲折的,而敌人是狡猾狡猾的,所以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必须作好充足的准备,找好突破口,才能一举搞定。
而现在,这个突破口已经出现了,他的名字叫海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