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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姐!”男子痛呼一声:“小时候,我爹就与你爹说过,你我同岁,不如订个娃娃亲,后来虽不了了之,但我心里真的就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未婚妻子一样对待,我俩打小一块玩儿,我上树给你捉知了……难道你都忘了过去那些事了?”
“我没忘,”似乎说到这些,青山桂脸上有了笑意:“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陈家哥哥。”
“你……”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吃完团子,有点噎着了,赶紧去找茶喝,但我不敢做声,看看青山桂,我才慢慢挪着身子下凳子,溜到旁边的桌子。只见小武整个人躺在那张桌上,跷着一条腿,在那儿晃晃的,桃三娘走过去,好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小武拎起来:“那么脏的脚还踩在我的桌子上!”
“所以你现在宁愿没名分当个外房的妾也不愿跟我回去?”姓陈的男子突然暴怒地大吼:“我真是瞎眼了!居然还巴巴地来找你,我明知道、明知道的……”他双手挥舞着,过来一把将桌上的茶碗和点心都拨到地上,然后双拳捶着桌面,对青山桂大声喊道:“你不单身子脏,心也脏!所以这些日子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你是不敢!你最后那点良知……”
“哎,青姑娘,你看我都忙糊涂了,彩饼五百盒,莲子、百合、糯米、红豆各十五石,织锦绫缎各二十匹、紫檀妆奁一套……还缺哪一项?”桃三娘忽然走过来,手里拿着张写满字的红纸问道。
青山桂一愣,然后答道:“猪牛羊三牲啊!”
“呵,最要紧的我竟忘了。”桃三娘笑道:“柳府送来的那套嫁衣,姑娘可试过了?”
菱儿立刻旁边插话道:“姑娘嫌太沉,单那顶冠子就压得人颈子酸。”
“呵,柳公府里这些日子必是忙得人仰马翻,柳公还得忙公务,真是难为他还想得这般周到。不过这嫁娶,可是人生头件大事,柳公这些年,身边也没一个贴心的人,我们都道是缘分未到呢,终于有了你青姑娘……”桃三娘若无其事地絮叨着,但我想她是故意说给那男子听的,果然那男子的脸上青一阵红一块。
我一口气喝下整杯茶,小武在旁边看来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回头再看那地上,点心、柳芽和茶碗都撒了一地,心里觉得可惜,幸好刚刚还吃了几个。小武打了个呵欠,有点瞌睡状的神情看着那男子:“说完了没?”
半晌,那男子都没说话,菱儿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远处听见传来了敲梆声,桃三娘嘀咕了一句:“亥时二刻了。”
青山桂站起身:“菱儿,我们回去吧!”
青山桂从男子身边走过时,男子才终于开口,他的嘴唇有点颤抖,哑着声问道:“你已决定嫁他?”
青山桂点头:“是。”
“你三日后就过门?”男子似乎还不太相信:“他究竟是何人?姓柳么?”
“你知道又有何用?”青山桂摇摇头,菱儿提着灯笼,两人便走出店去。
那男子这一次倒没有追出去,只是站在那儿愣愣地出神。桃三娘没理他,自顾着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算账。何大过来收拾地上的东西,我跟桃三娘说:“三娘,我走了!”
“快回去吧。”桃三娘应道。我便也不再看那男子,回了家,小武好像也跟在我后面出来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我推开自家院门的时候,看见我的乌龟在屋檐下角落里伏着,手脚脑袋都已经缩进壳里去了。
第二日我到欢香馆后院里,看见桃三娘着实忙着,数百个漂亮的红漆盒堆在一个小屋里,院子里则架着几个临时的土灶,烧得热气腾腾的。
那饼名为神仙富贵饼,做法不难,就是把数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块,入锅里小火熬出油来,待油气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来晾凉些,就用这油和面,用饼模子压出一个个圆来,上面再用红纸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纹,火上放一浅底的宽口大砂锅,砂锅里铺草柴灰,灰上再铺纸一层,便把瓶均匀放纸上,待那灶里的热气慢慢将饼烘熟。
桃三娘说,这种饼要装二百盒,得做两千个。另外,何大和何二在厨房里和面,他们做的是豆沙馒头,据说也要装一百盒。
快到午间了,还有客人会来吃饭呢,我赶紧帮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个男子,便问桃三娘,后来他怎么样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间有点讳莫如深:“你们都走了以后他还在我这儿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我把韭菜、蓬蒿、笋子都洗好切好,再去烧饭,直忙到晌午饭时过去了,才得以歇一口气。桃三娘拉我坐下喝茶,正吃着饭,就看见那姓陈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呵,陈小哥,请坐。”桃三娘对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来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样,湿了又干了,皱皱巴巴的,还有一股霉味,脸也凹进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坏了,什么也不说,先拿起杯子连灌进几杯,才吁了口气:“老板娘,随便炒个什么菜,有热饭给我盛两碗,快。”
“好。”桃三娘转身到后面去,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刚烘好的神仙富贵饼给我:“尝尝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饼上印的红花和红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见这饼,就大踏步走到我们桌前,指着我手里的饼:“老板娘,你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
桃三娘还疑惑道:“什么?”
“就是说做喜饼的事!”男子大声道。
“噢,你说那事,当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现在,才做出这八百个,还差得远呢!”桃三娘懊恼地摇摇头。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么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凶巴巴地问:“我跑遍了城里,也打听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说,他是谁?”
“哟,客人,你太无礼了。”桃三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点自知理亏地松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客官,您就这么在意青姑娘?”
“当然!她与我青梅竹马从小长大……”男子的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口,接着烦躁地一甩手:“这个不关你的事!你只告诉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你应该很清楚。”
“呵,客官,我又为何要告诉您呢?”桃三娘坐下来,在自己杯里倒上茶,好整以暇。
“我、我给你银子!”男子伸手到腰间摸钱袋,果然取出个“哗哗”作响的钱袋,往桌上一丢:“你说!”
桃三娘觑了一眼:“难道青姑娘只值这么一点?”
“什么一点?”那男子顿时暴怒了:“这些银子足够买下你这家店了!别废话,姓柳的住哪儿?”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个钱袋,然后当着男子的面打开,然后把整个袋子一翻过来,“噼里啪啦”一把小石子儿和沙子洒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这就是能买下我店的银子?您未免太小气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时何大已经端着炒好的菜和热饭出来:“客人,请问坐哪儿吃?”
那人才如梦初醒,指着桃三娘大吼:“你、你、你使的什么障眼法……”
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那人却用一种陌生而戒备的目光盯着桃三娘,桃三娘依旧笑吟吟的:“怎么?”
那人一咬牙,眼眶却忽然掉下一颗泪来:“不管怎么样,桂姐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与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这个心意没有变过……你们为什么都阻挠我?为什么不让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说越伤心,终于跌坐在身后一张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么?”桃三娘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别有用心的笑意。
“当然!”男子带着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扬河边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保扬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扬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着托盘,又问了一句:“客人,请问坐哪儿吃?”
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踌躇了一下,却闷不作声就忽然转头往外走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三娘……就这么告诉他了?柳公家在保扬河畔么?”但我脑子里想了半天:“保扬河畔有住着那样人家吗?”
桃三娘乜斜着眼看我:“你觉得柳公府上是什么光景?”
我摇摇头:“不知道。”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到方才那钱袋里掉出来的沙石上,却更加惊异地发现,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银子和铜钱,我惊得目瞪口呆:“这……”
桃三娘却接口道:“与他开个玩笑罢了……既然给了我银子,所以我得告诉他柳公的住处不是?”
我有点无言以对,桃三娘让我吃的那个饼,没什么甜味,咬起来也有点硬,只是有一股浓郁的油香。桃三娘说这样做的饼没馅,因此不是特别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这个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间,菱儿独自来了店里,跟我说花轿来接的时候,让我和小武去帮忙,只需要跟着花轿在门口接上新娘,然后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门口,等新娘下轿就行了。
我不晓得该不该答应好,但桃三娘却帮着一口应承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奇怪,才问桃三娘道:“那小武,我并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见的,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桃三娘抿嘴笑,只说:“迟些你就知道了。”
之后那个姓陈的男子再也没有露面,我帮着桃三娘做饼,足足忙了两日,也就忘记了。
戌时黄昏,天色将黑未黑,下着细碎的小雨。
有两个形貌修饰得干净整齐的婆子到了欢香馆后院,分别拉着我和小武到小房间里打扮,小武竟也不捣蛋了,出奇地安静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给我洗了头,换上一身湖水绿色的漂亮衣裳,待头发干了以后,又给我梳了丫髻,绑上缎带,别上几颗白珠花,把我额前的刘海儿撩起来,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后在我的脸上均匀地涂上白粉,用眉笔再细细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后略微在嘴上抹上一点唇红……我对着镜子大气不敢出,任她摆布,待收拾齐整,我几乎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来,婆子拉着我出去见桃三娘,她拉着我“啧啧”称赞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里,身上也穿着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头乱发也被梳平了,用缎带绑了一个髻,他看见我,便吐舌做了个鬼脸。
带水的夜色就像一块幕帐,鼻子里闻到的都是湿凉。
街道很安静,没有路过的行人,连猫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随着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门前,才看见一对高高的大红灯笼挂着,上面两个喜字分外惹眼。
好几个梳妆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门里出出入入,看见我们,便欢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来了。”
一个婆子带我们进去,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着几排矮小的桂树,小楼里灯火通明,门首的红帐子分外醒目。听她们说,青姑娘已经梳扮好,在房里等着轿子了,菱儿走下来看见我们,便给我和小武手里塞了松子糖。
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有人喊:“轿子来了。”
接着就听见屋外远处隐隐传来喜乐之声,但是一时又好似并不真切,这边婆子便跑上楼去通知,不一会儿菱儿便扶着蒙了盖头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来,我和小武的任务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后走,把她送上轿子后,再随轿子跟在轿子两边走。
门外的仪仗除了抬轿子的轿夫,还有一二十人,他们都穿着大红的衣裳,打着大红喜字的灯笼,缓缓一路走来,静悄悄的,轿子前走的两个人,各提一个冒着袅袅紫烟的铜香炉,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气。
我不敢说话,只是望望旁边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远不像我这样紧张,两个机灵的眼睛对我眨巴几下。
新娘子上了轿,我们便随着仪仗一路走。
仪仗走得慢,我跟随在这一行队里,感到脚下步子轻飘飘的,似乎鞋底压根踩不到硬实的地面,走着倒也不费力气,两只脚动动就只是做个样子罢了。转过几条街巷,我认得路,这是去江都城的北边,保扬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诉那姓陈的男子,让他去保扬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没?
保扬河畔沿岸灯影绰约,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树身上都用彩纱扎着,树枝上吊着灯,方才走过城里时是那样寂寥,可到这儿却如一下子换了天地一般,顿时都热闹起来;看那水面上,飘着好多花草编制的篮子,篮里载着点燃的红烛,又有三五艘雕镂精致的花船,船上坐着或站着几个正在拨弦吹奏的红裙黄衣女子,还有一些穿着金色、银色衣裳,个子十分矮小的顽童,在岸边拿着点燃的焰火追逐,五颜六色的香烟火屑照红了整条河面。
我抬头望望天,那一弯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没在乌丝云里了,小雨细细密密像无数针尖落下来,我身上却也不湿,看着周围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远处,倚着水畔有一座石牌坊,只是上面的字我不认得,待走得近些,听见有人说:“保扬河柳君府到。”
一行仪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两行仆人恭立着,我朝牌坊门里张望,仿佛看见一幢巍然的亭台楼阁,一条长长的石阶上正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就是一身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