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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这金丝粉,是长沙当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给那个卖古董的赵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会来店里吃饭吗?你去请他了?”
“我当然知道他今晚会来吃饭啊。”桃三娘也不解释那么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那长沙人看来是酗酒成性的,晚间他一个人果真又来了欢香馆。只见他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但架子却不像第一天见时那么端正,而是拿出几吊钱往桌上“哗啦”一扔再坐下,先点了一壶梨花白,叫上两个小菜,就开始喝起来。
桃三娘端出了红汪汪的金丝粉,我看他立刻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这气味闻着,就和小时候家里对着的那条巷子口卖粉那家飘出来的味道一样!”
“真的?赵先生不是逗我开心吧,怎么可能会有一样的味道?”桃三娘谦虚笑道,“请趁热尝尝,赵先生那么多年没回过家乡,恐怕早就忘记是什么味了。”
那长沙人连连摆手:“不会忘,不会忘!”
他用筷子夹起一块牛腩肉,仔细端详道:“嗯,煮够了火候的牛肉就是这种深红的色泽,筋肉有韧性咬起来却不费牙。”他一边吃着一边大加赞叹,时不时再干一杯酒。
桃三娘笑劝道:“您还是少喝一点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摇头道:“喝酒才是我最轻松开心的事,再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也就忘了。”
“您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昨儿不是才赚了一千两银子么!”桃三娘故意这样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一千两?一千两算什么?”那人没好气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随便一件东西就可以卖个几千不在话下,那一千两银子算什么?”
“噢,赵先生那当然是大买卖大生意了,哪像我这小店经营,没见识。”桃三娘依然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我看着他痛快地吃着那碗粉,觉得这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一开始见到时,倒是挺有点内敛谨慎的模样,怎么这两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说话口气让人总不太舒服。我还是早点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这里,我便给桃三娘做个手势,告诉她我先走了,然后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饭,娘推说不饿,只喝了两口汤,我自己随便吃了点,就到院子里和乌龟玩儿。
晚上的空气很清爽凉快呢,我用一片草叶子去撩乌龟的脸:“不知道我爹现在怎样了,那船还要多久才能修好?”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乌龟说。
乌龟眨眨眼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似乎能听懂我的话似的:“乌龟,你睡觉的时候,也会做梦吗?”
我把它拿起来托在掌上,四目相对,它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双眼,我忽然觉得好笑:“乌龟你也不说话,整天闷着自己想事儿?”
忽然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有人说:“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从屋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桃月!你爹……”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娘却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我吓坏了,大声喊道:“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婶娘兴许是听到我喊,过来拍门:“桃月!你娘怎么啦?”
我这时没办法分开手去开门,只能答道:“我娘晕倒了。”
“那你快来开门!”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着瘦,可我想托起她,还是很吃力。
“没事,你先让她坐下来!直接坐地上也行。”婶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来,让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门槛,然后过去开了门。婶娘正在数落刚才外面传话那人,他是住竹枝儿巷尾的,姓谭,与生药铺那位谭大夫是叔侄亲戚,年纪尚轻,有时好像也到生药铺去帮忙跑个腿什么的。
“跟个烫屁股猴儿似的,喊什么?整条巷子都听到你声音了!”婶娘一边说一边进来,扶着我娘道,“月儿她娘呀,感觉怎么样了?别动了胎气啊!”
我娘已经慢慢醒转过来,虚弱睁眼道:“没、没事,就是眼前忽然发黑,脚没站稳……”
“来,进屋躺一下吧。”婶娘要搀她起来,她却摆手道:“不、不!快问问他,谁死了?”
“哦、哦!”我答应了赶紧去问,那婶娘则又大声骂道:“臭小子快说啊!谁死了?”
“不、不是桃月儿她爹……”那人吓坏了,期期艾艾地答道。
“听见没?不是你相公!”婶娘也放了心,扶着娘进屋去了。但我站在那里,还是感觉背脊阵阵发凉,又死人了,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怎么会这样?是春阳干的吗?我转头望去欢香馆,夜幕里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映出里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边打了水,烧开了送去给娘,婶娘正在陪着我娘说话,我又退了出来。乌龟在墙角下一动不动看着我,我总觉得心里似乎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个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没想,就冲出门去。可是刚跑到欢香馆门前时,却恰好桃三娘送那长沙人出来,一看见我正跑过去,忙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见三娘,本能地停下脚步。
那长沙人面红脖子粗的,也没把我当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说:“你待会儿给元大人送点心……我现在就去找他,我爱吃的金丝粉啊,你得带来,我晚点还宵夜!别忘了!”
桃三娘赔笑道:“忘不了。”
“你给我做的金丝粉很好,难得你有心,回头我再给你个红包封你几十两银子,我说得出做得到,银子不算什么……”他拍拍腰间,涎着脸道,“我还有好东西给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径笑着送走了他,转而看我,脸色却立刻沉了下来,拉我到一旁低声道:“你要去河边?”
我点头:“我担心爹会有事。”
桃三娘略叹一口气,双手抓住我的双肩对我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现在这样很难让你相信他绝对没事……死了的人,都是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里的蛟龙,二是为船开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时还会死一个人。”
“死那么多人的船,那元大人还敢要?”我难以置信道。
“没办法,也许元大人不会再用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这船春阳必定会带回饿鬼道去。必须死三个人,船到时才能顺利启航,死的第三个人,是用来喂帮他开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央求道,“三娘,你带我去看爹好吗?我想要看见他真的没事,我娘刚才都晕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这丫头。”桃三娘无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来传话,又让我待会儿送元大人爱吃的几样点心去逍遥客栈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爱吃的点心,是之前桃三娘做过的红豆馅山药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松糕几样小吃。我先回家陪了娘一会儿,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门到欢香馆,她便已经做好了并且装盒,由李二提着,我们三人便往运河方向走去。
记得第一回跟着三娘去运河边,也是夜里,当时李二他们背着几十袋肉馅馒头,特意去喂河里的蛟龙和鱼群。那段时候还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涨满,天色阴晦。而今日,还是三娘牵着我的手,我跟着她的脚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费力,秋风飒爽中,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更夫的敲梆声响,好像已是亥时。
但就要到河边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前方远远能看见一片灯火通明,是逍遥客栈和那艘船,许多人来人往和喧哗声。
“待会儿你和我一起上逍遥客栈里,除了那春阳,你还得注意,会有一个穿青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阳的亲弟弟,也是来自饿鬼道的饿鬼。”桃三娘这样嘱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爷的娈童,但你千万不要去看他或者让他发现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阳,他是真正十足残暴的饿鬼。若不是春阳在,元老爷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
我一惊:“他们真的会吃人?”
“当然!”桃三娘很肯定地说道,“春阳来人间,主要是为他母亲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长期的供养,并不为吃人。但他这个弟弟,出生之时就是那几百个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个。他们的母亲根本没有办法,是春阳最后制服了他,之后却也并没有舍得杀他,唯有把他带在身边。”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头涌起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脑子里浮现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没有像春阳那样多的同胞手足,更不了解他对那一切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觉得可怕,世间居然会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可以说出来……
逍遥客栈就在眼前了,只见那夜幕半空间,淡淡香烟缭绕,石阶的门前车马林立。门上数串大红纱蒙的灯笼,悬于飞檐楼阁的各角,众多乐器欢歌乐语声从门里飘出。而更远处,大约那艘游船所靠的岸边,好似有人点起火把,又好似有人点起蜡烛、烧起纸钱,仿佛还有嘤嘤哭声,只是听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这夜里都如此光亮,伴着运河里潺潺的水流响……
“三娘,元老爷身边究竟有几个娈童?究竟什么是娈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们快要走上逍遥客栈的台阶,她才低声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娈童。”
她接下去似乎还说了一句话,应该是给我解释什么是娈童,但此时面对的那屋里传出撕金裂石一般的声乐音响,一时之间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盖过了桃三娘的语言。我只是傻了一样还在仰头望向桃三娘的脸,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脸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扬,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如花笑靥。
有一个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来招呼:“请问客官……”
他还未说完,后面就立刻上来两个元府家丁,直接越过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用冷冷的声音说道:“上这边二楼。”
桃三娘点头笑答声有劳带路,便随着他们从旁边一条楼梯走上楼去。我第一次走进这样宽敞高大的房屋,这里到处挂着精美的垂帘,到处摆着颜色各异的盆花,香气弥漫。现在这个时候大堂里虽然没什么客人了,但拿着鸡毛掸子或抹布的杂役,还是不少;二楼上,还有那么多的琴乐歌声,从不同的房间里传出。我紧紧跟在桃三娘身边,在二楼长廊上转一个弯,再走到尽头,就是一个宽大的半月门,里面传出女子的歌声。有人掀开长串碎珠子的门帘,歌声便戛然而止,里面就是一张大圆桌,桌上坐满了人,我的视线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觉得唱歌的就是曾到过欢香馆的那个叫金云儿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后,只看着脚下红色方砖的地面。
“咦?欢香馆的老板娘来了!”听声音,是长沙人赵先生。
桃三娘对众人欠身一福,然后回头吩咐我道:“把带来的点心端出来。”
我见过几次元老爷的场面,也知趣了,便答一声“是”,回身去把李二手里的食盒掀开。食盒分两层,上层是元老爷要的几样点心,但下一层隐隐散发着辣椒热油的辛香气,想来是给那长沙人送的金丝粉,我便也打开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着一位弹琴的女子,圆桌之上,摆下的都是时令瓜果和炒货的碟,照旧还有元老爷的高贵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谨慎地摆好手里的碗碟。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想来元老爷的心情也不会怎么好吧,我大气都不敢出。只希望这船赶紧完工,爹能够平安回家。
“呵,这小姑娘总是这么害羞内向的。”我听那妓女金云儿这么说,桌上的人们似乎都在看着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见正中央的元老爷左边,是白衣的春阳,右边则是一个着青衣的,立时头皮发麻,不敢再看。
这时元老爷淡漠声音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阳答:“回大人,是亥时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话却停住了,这房间的窗户外面,似乎就能看见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弹琴,这里恐怕也能很清晰地听见船边岸上的哭泣声。
“好了,别弹了。”元老爷有点烦躁地突然打断那琴声,但随即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好,在场的人皆一窒,静默下来。
弹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门悄无声息。
窗外飘入远处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杂的人声,十分清楚。
元老爷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张望,叹了口气。
我看站在身边的桃三娘垂手恭立,并不作声。
“这船,竟有什么不祥吗?”只听元老爷自言自语一句。
桌上有人接话道:“听闻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见水鬼。”
元老爷转过身来,见说话的是那长沙人,便问道:“赵先生你也有耳闻?”
长沙人点头,也站起身走到窗边沉声道:“不是说,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说见到水鬼吗?当时船上却无人信他。元大人为何不请来道士?”
“这……”元老爷皱眉道,“原本拟定是待船完工之后,才去请斋公的。”
“我这有一块随身佩戴的太极古玉,乃是昔时大汉武皇帝未央宫中之物,能辟邪灵晦气,不如就送给大人悬于船上,或许能起到震慑之用呢。”长沙人说着,果真从衣襟中摸出一件东西,递到元老爷手里。
我看见元老爷把那东西放在手掌心,仔细看了一下,缓缓道:“这确是一块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贵重物件……”
“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长沙人摆手。
我忍不住觑了一眼对面的春阳,他脸上却是一如平时的冷漠,没有一丝特异神情。
屋外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小厮回报:“禀告大人,衙门那边人来报,仵作已经验明张五的尸身,确系由倒塌木梁砸碎头颅盖骨身亡,并无异样。船内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们已经撤离船上,大人是否亲去视察?”
“好,知道了。”元老爷点头。
“诸位,元某失陪一会儿。”那元老爷说完就往外走。春阳也站起身,元老爷却按住他肩头道:“你们都留在这里,不要乱走。”
“是,大人。”春阳并不赘言,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