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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年过去从没有进到G大校区里,偌大的高校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确实太容易迷失方向,她说服了裁判,可实际上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巫雨。
然而,她的寻找并没有花费很多的心机,出了羽毛球馆,左边就是某个院系的小园林,草木繁茂,鸟鸣声幽。园林的正中是个高高的人形塑像,桔年走近了一些,才看到塑像底座镂刻着“茅以升先生”几个字。塑像的背后,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
桔年心下疑惑,绕过一排休闲石凳,从这个方向,正好远远地看见塑像背后的两个人,各自背着球拍,白衣少年背影单薄,头发短得像刚长出来一样,女孩乌发在阳光下反射出柔润的光泽,紧紧拥住男孩的一双手丹蔻如血。他们静静地相拥,过了好一会儿,男孩始终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抚了抚女孩的发丝。
这个园子里有一种长在树上的奇怪的小黄花,开得繁盛,却一点儿香气也没有。桔年就站在花下,风吹落细碎的花瓣,她觉得自己仿佛就附在了那黄色的星星点点上,无声荡起,又坠下,近了,又远了,完全由不得自己,欲哭无泪。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所以难过到无以复加。
“小和尚”那么拼力地进入到决赛,真的是为了证明他们“默契”的友情,真的是为了桔年并不在乎的升学优势?也许,他的千辛万苦不过是为了这天,为了跟他喜爱的女孩见上一面。陈洁洁家里管得固若金汤,他们明知道两人搭档是不可能被允许的,等到彼此进入了决赛,还有谁能阻挡他们近在咫尺地四目相对?
“哟,原来在这儿忙着呢。看来是情人球单打总决赛啊!”韩述刻薄而讥诮的声音在桔年身后传来。
相拥的两人被惊动,巫雨回头。
“桔年?”
陈洁洁却显得更镇定:“比赛快开始了吧,真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韩述嗤笑道:“急什么,你们两位这边多精彩啊。”他继而转向一言不发的桔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那是你的搭档吗?你怎么不上去认领啊?怕别人把你当幌子是吧,看人家多有本事,我都分不清谁对谁了。就你傻不拉几的,找什么啊,别人在这儿好着呢……”
“说这些干吗。”桔年压低声音说。
巫雨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桔年,你是来找我的?走吧,过后我再跟你说。我们先去比赛的地方。”
他轻轻拉了桔年一把。
韩述却用手上的球拍顶着巫雨的胸口往后推了推。
“还比什么赛?你逗着她玩也就罢了,要我也跟你一起玩,你别想。我早就看你这种人不顺眼了,没有原则,欺骗女……”
“别说了。”桔年抓住韩述的球拍往回撤。
韩述的表情越发不屑:“心疼了,轮得到你心疼吗!”
“我们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巫雨不轻不重地推开抵在自己身上的球拍,面对韩述的挑衅,他的反应漠然而冷淡,可愤怒并非唯一有震慑力的东西。
“我们?”韩述仿佛被逗笑了,“你说的‘我们’是你跟谁?跟你的搭档,还是陈洁洁?”
“韩述!”
一直以来都是好脾气的桔年终于忍无可忍:“够了!到底有没有人跟我一样是来比赛的,如果有,我提醒一句,只剩三分钟,比赛就要开始了。”她用最直板的语调提醒着剩余的人,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之前,自己第一个离开了。
“桔年……”巫雨垂首,好像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桔年,等等。”他从后面伸手拉住了桔年拍套的带子,桔年缩了缩肩,无声摆脱。
四人回到赛场,各就各位,一声哨响后,比赛开始。除韩述对巫雨知之不深外,其余的人都颇有渊源,这一场球打得各自心中别有一番况味。
巫雨的特点是球风轻灵,角度吊诡,桔年的打法却很朴实,没有什么花哨的招数,但是落点极准,关键时候杀球狠而干脆。身手最矫健,速度最快的是韩述,他跑动积极、步法灵活、技术全面,发球非常有优势。陈洁洁是他们当中接触羽毛球时间最短的,她聪明,善用巧劲,弥补了力量上的不足,按说真正打起来,双方至少在两局之内可平分秋色。
桔年过去喜欢在心里把自己和巫雨练球称作“冲灵剑法”,那虽是小孩的游戏,偌大的江湖,比它厉害的武功数不胜数,可轮到心有灵犀,再无人可出其右。她可以在巫雨一抬手间知道他所有的意图,巫雨也总能最及时地补防在她需要的地方。然而,青梅竹马的令狐冲和岳灵珊不也在长大之后,一个爱上了眉间阴郁的小林子,至死嘴边都呢喃着忘不掉的闽南小调,而大师兄多年以后也拉着另一个美好女子的手,琴萧和鸣,山野终老。
草木青青的华山思过崖,一如桔年心中松柏如海的烈士陵园。迷途初见,花下乍逢,苍松迎客,青梅如豆……一招一式如今使来都沾满了回忆之伤。第一局最关键一刻,桔年和巫雨同时救球,两个拍子竟然击打在一起,震得两人的手俱是一麻,球却无声落地。
这就是所谓的“默契”?隔着网,韩述在另一头讥诮地笑,他赢了这一局。
桔年喝了口水,双方交换场地,在这个过程中,她知道巫雨似乎有话要说,可她仿佛只专注于比赛,其余的事情,一概不予理会。
不知是不是一心求胜,巫雨在下半场的击球和跑动明显激烈,桔年也尽可能地心无旁骛,这让他们的比分一度领先于韩述和陈洁洁。11分过后,双方休息一分钟,这一次,巫雨显得很安静。桔年试过不去理会他,可是末了,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眼。他倚在一侧,嘴唇上好似没有着色,一张瘦削的脸上最浓重的一笔竟然是淡若远山的眉眼。
这通常是他身体不适的前兆,桔年心中一紧,恢复比赛的哨声已响,四人重回赛场。
韩述是个万般要强的男孩子,无论做什么事,他从不甘于人后,何况今天的对手是巫雨和桔年。再说,韩院长一向公务繁忙,今天竟然拨冗前来看儿子比赛,从来就想要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韩述更要争这一口气。眼看比分落后,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奋起直追,大力扣杀,攻势凌厉。
桔年确实疲于应对,尽管她竭力让自己专注,可巫雨越来越沉重的呼吸仿佛就在她耳边,她只要略一分神,甚至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滴溅下来。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跟随巫雨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在韩述一次发球得分后,桔年向裁判示意,要求暂停。巫雨必须要喘口气,不能硬撑下去了。
裁判过来询问情况,韩述用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得到的声音笑着说了句:“才刚休息了多少秒钟?以这种体力,何必逞强参加比赛呢?”
他好像看见单手扶住巫雨的桔年冷冷地投过来一眼,心中更是不平:“不如养好身体再来打?我不想带个胜之不武的帽子。”
陈洁洁也从网下钻过来,手足无措地询问巫雨的情况,看她的样子,桔年才明白,她竟然对巫雨的旧疾毫不知情。
巫雨淡淡地拒绝了裁判暂停的决定,他甚至不愿意让任何人来搀扶他,把手心的汗湿在球衣上随意一擦,深深呼吸了几下,说:“抱歉,可以重新开始了。”
陈洁洁摇头,仍不肯走。巫雨勉强笑了笑:“谢谢你,你过去吧。”
韩述发球越来越刁钻,似乎吃定了巫雨难以快速而大范围的跑动,有心让他更为吃力。
比赛就是要争胜负,自己有了弱点,怨不得被人抓住。桔年也深谙韩述的脾气,可是心中也渐渐被激起了恼意,她从未有心招惹过他,他却一再步步紧逼,欺人太甚!
她是个不轻易动怒的人,可一旦咬了牙,手下都是狠劲,13比13的时候,她一记跳杀,羽毛球挟着风声迎面朝韩述的方向而去,正中他的右侧脸颊。
这一下力度不轻,打在任何人裸露在外的身体上都是疼痛的,更何况是脸。几乎在球“吻”上他的同时,桔年听到一贯矜持而要面子的韩述重重咒骂了一声,场边迅速有人围了过来,除了校医、同学,还有他妈妈。韩述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纸巾,捂在嘴上一阵,估计吐出来的唾液里夹杂着血丝,有女同学一声惊呼。那边乱纷纷闹成一团,最后是韩述不耐烦地把他妈妈劝回了座位上,用球拍撩起地上的球,咬牙指着桔年和巫雨的方向,要求继续比赛。
接下来的比赛毫无章法可言,韩述心中有火,几次发球都出了界,陈洁洁更是打得失魂落魄,巫雨体力不继,桔年应付韩述的同时不得不分神留意巫雨的状况,双方竞技都大失水准,但浓浓的火药味弥散开来,观众席上已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
24比21,韩述的发球送了对手几分,眼看桔年一方就要拿下此局,桔年心中一喜。不管决胜局成败如何,她都要挫挫韩述的锐气,就算是为了巫雨,她知道巫雨心中也有一口气,虽然他什么都不肯表现出来。
她希望和巫雨一起感受曙光在望的喜悦,然而那一眼看过去,心却凉了半截,巫雨的脸色已不再苍白,嘴唇是乌紫色。桔年心知大事不好,他已经许久没有大发作过了,撑不了多久了。
巫雨的骄傲是一块薄薄的玻璃,看不见,薄而脆。
他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病,尤其是在完全不知情的陈洁洁面前,否则桔年不知道那块玻璃碎后会扎得人怎样的鲜血淋漓。
她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举起手上的拍子,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们弃权!”
一片哗然中,巫雨眼里仍有震惊,桔年不由分说地拖住他的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