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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峥独白
我们遇见的时候,我二十五岁,你只有十九岁。
你大学读到第二年,留过肩的长直发,镜头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青涩纯真。
我盯着你们一家人的合影看了很久,才把人事部送来的文件摔在桌面上,困倦地用手指捏了捏鼻梁。
其实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在看什么。你们全家的家庭资料我早就了如指掌——你父亲叫梁国兴,而他的妻子、你的妈妈邱月琴,是我爸爸一辈子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原本普通的工薪家庭,养育一子一女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爸为照拂故人才雇你父亲进公司做会计,薪资优渥。
他本人我也见过,瘦高个儿,戴大边框的眼镜,像很多中年男人一样发线后移,见了人好像永远不敢抬眼似的就这么打身边走过,慌慌张张的像被人追债。
就这么个不起眼的男人,从公司账上挪用了几十万元要给妻子治病,不小心踏进了地下赌场的圈套,只好再挪,拆东墙补西墙。
数目不算大,账面上作假也蒙混过去了,要不是在公司上市的当口被查出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波澜。
我不是做慈善,之所以留他在公司做事,其实有种很卑劣的窥伺心态,就是想看你们一家人怡然自得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重新再拿起那张合影的时候,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你的身上,忽然意识到如果真的要报复,现在正是时机。
公司上市受阻毕竟是大事,即使有父亲挡在董事会前头,我依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一个家庭里如果恰好有两个孩子,往往性格迥异,假如不小心还是孪生子,这种差异就更加明显了。
当我在公司事务里忙得焦头烂额时,穆嵘兴高采烈地打电话来,说他组建的独立乐队到了南城,要在几所高校和酒吧演出,请我务必亲临现场。
他从小与我一道学琴,没有常性,学学玩玩,但老师总表扬他,因为不管曲子有词儿没词儿他都是边弹边唱,嗓音好,有范儿。后来他又杂七杂八学了单簧管、吉他、贝斯,拿把吉他上台一张口就有女孩儿为他尖叫,干脆组了乐队自己玩儿。
吃喝玩乐似乎就是他的主业,但也算能玩出些名堂来。许多人想要坚持理想却发觉此路不通,不过是现实中没钱做支撑。他就没有这个问题,他的乐队连乐器和演出服装都是我赞助给他们买的。
这乐队主唱来自家世煊赫的老穆家并不是什么秘密,却似乎鲜少有人知道他背后还有我这么个面容相似、个性相左的孪生哥哥。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手足情深。我们兄弟感情很好,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从来没有变过。
我抽出时间去看他们彩排,他倒像是比我还忙,一行人租用了一个废弃的仓库,进去就听见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乐器、舞台道具堆得到处都是。他在前面跟乐队和音,不满意,重来了一次又一次。
后来我才知道乐队的键盘手家里有急事赶回家去了,他们只好临时找一位键盘手来应付演出需要,试来试去都不是十分满意。
穆嵘难得地愁眉不展,火气也大,呼呼喝喝的,他只有这种时候才特别像我。
他们正好要吃午饭,听说我也还没吃,他跑进去找正在分盒饭的人,“哎,再多给我一份,我哥来了,不能让他挨饿!”
我就站在门外看着,一人一份的那种盒饭快餐,有股廉价的油腥味儿,我并没有胃口。然而有趣的是我看到了一个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的生面孔——就是你。
你在乐队里帮忙,收拾道具和服装,跑腿打杂,包括买盒饭这种事。其实你面前的盒饭已是最后一盒,刚撕开了固定盖子的标签,小五伸手找你要,你就把这一份也给他了。
这其实是你的午饭,最后却给我吃了。当然你自己并不知道。
小五的乐队不随便接纳外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消耗,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猜得没错,你是来应聘临时的键盘手,没有通过小五的考核,反正他们正好缺人手,你就留下来做免费劳动力。
现在连午饭这样最基本的福利也被剥夺了,中午只能饿肚子。
我莫名觉得好笑,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他们在南城停留的这些日子,不时就中午跑去看他们彩排。
乐队每日支出都是固定的,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教训,你对经手的钱财很注意,并不会多克扣一点饭钱多买一份盒饭,于是自己的那一份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
也许觉得这样的戏弄有趣,那么廉价的饭菜吃起来竟然也津津有味。
你父亲出事的特殊时期,你出现在小五身边,绝对不是偶然。我觉得既然玩心机,就要做好吃苦头的准备。
有一天中午,乐队其他人都不在,剩你一个人留下来看东西。我站在门口,看到你没像平时那样忙忙碌碌,而是坐在电子琴前,架起手弹《梦中的婚礼》。
流畅度还不错,表现力却不够,要上舞台表演还差一大截,难怪过不了小五那一关。
我知道你弹琴一定是你妈妈教的,邱月琴是幼儿园教师。
说起来,你长得也更像你妈妈。
我从另一扇门绕到你身后,你不知在想什么,弹得入神,竟然没有发觉有人靠近。我突然出声告诉你这一小节弹得不对时,你像惊弓之鸟一样跳起来,我看到你的眼睛才明白你内心有多么彷徨不安。
你弹琴只是为了掩饰这种不安。
我没说话,随手演示了一遍。你眼里涌上感激和欣喜,说了一句:“谢谢你,穆嵘。”
原来你还是不知道我是谁,把我当成了小五。
那时候你就应该还有其他话想跟我说,只是没来得及。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
高校演出那天我来晚了,乐队的表演已近尾声。我在最靠边的角落里坐下,你应该还在后台忙碌,他们的演出服装和道具,最后应该都是丢给你收拾的。
我跟小五说了,我当晚在酒店为乐队准备了庆功宴,清苦了那么久,表演结束之后应该好好放松一下。
你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小五他们那时都已经收拾好乐器离开了,你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后台追出去,正好撞进我怀里。
胸膛里有怦怦的回响,不知是你剧烈的心跳,还是我的。
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素色的T恤衫和牛仔裤,满脸焦急,鼻尖上都冒出细细的汗珠。你根本没仔细看我是谁,又拉住我喊穆嵘,大概也料到他不记得你,还傻傻地自我介绍了一番。
你又提醒我了,你是邱月琴的女儿——她害我妈妈抑郁而终、家不成家,而你是她的女儿。
你很恳切地说了一番话,其实我都没太听进去,反正我知道的,你要说的是什么。
你身上有女孩子特有的像鲜花青草一样的香气,我只看到你的小嘴一开一合,眼睛也水汪汪的,挽在脑后的头发有点乱了,几缕发丝垂下来在眼前晃来晃去,我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跟着晃来晃去。
我想,或许我可以放过你们一家人,但要拿另外的东西来换。
你乖乖地跟我回家,大概从没想过“穆嵘”会有这样无耻的条件,直到我真正占有你,才刺破你最后那一点纯真。
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了,只有我能帮你,你求他不如直接求我。
可你一直在哭,不知是疼还是觉得委屈,开始还抽抽噎噎,后来就是无声的,眼泪把枕头都浸湿了好大一块。
我也烦躁起来,留下你独自一个人,胡乱套了身衣服就下楼去。
我其实无处可去,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钢琴前了。
我弹的也是《梦中的婚礼》,你之前没弹好的曲子,我居然也弹不好了。
那时你从楼上下来,怯怯地站在楼梯上偷看,我也知道。
你的决心都写在脸上,后来我们每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都能读懂。
你心中的大英雄、大好人穆嵘已经离开南城了,不会脚踩七彩祥云来救你,你也再没有办法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
我逼着你在床上大声叫我的名字,你大概不知道你的声音有种入骨的娇和甜,跟你的身体和笑容一样令人上瘾。
我竟然那么喜欢你,喜欢到恨不得每天醒来都看到你在身边。可你已经开始在航空公司实习,我叮嘱秘书出行尽量只买那家公司的班机,这样或许可以遇到你,就算遇不到,同样的制服也会让我想起你。
我放过你爸爸,不让他受牢狱之灾,我甚至低头到医院去探望你重病的妈妈,施恩般告诉她我放过你们一家,不是因为她将不久于人世,而是因为她的女儿叫梁知璇。
很多事你不知道,知道了你也不会快乐。你本能地抗拒我的靠近,你始终充满戒心,连我清早偶然拍下的一张照片都被当作威胁你而留下的把柄。
我们吵得很厉害,我第一次认清一个事实——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信任我。
既然这样,不如将错就错到底吧,至少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能去。
这回是我太天真了。
冯亚茹对我说你可能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生平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控。虽然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上一辈人到底荒唐到什么样的地步其实我也很难想象。
最重要的是,她提醒了我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也是我从遇到你之后一直在刻意淡化和回避的——穆、梁两家这样的纠葛,注定我是不该与你在一起的。
所以我叫你滚,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了。
我以为你会跟家人离开南城的,然而你却顽固地留下来,只是卖掉了原来的房子,搬去了城市里最老旧的社区。
你猜房子的买家是谁?当我拿到钥匙走进那个小房子,走进你的房间摸着你弹过的旧钢琴时,我真的觉得自个儿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应该换个方法了,逼迫不了别人的时候,我唯有逼迫自己,强行把你忘记。
晓晓跟我感情不错,家里人也都明白她对我不只是兄妹之情。冯亚茹手里多少还有些公司的实权,晓晓身上有家族信托的股份,既然长辈们乐见其成,我干脆就跟她订婚,拿回股权,一石二鸟。
反正跟谁结婚,都没有关系。《梦中的婚礼》,我再也弹不好了。
然而最后连晓晓也离开了,她要的我给不了她,任何一个女孩子被人忽视都会不高兴的,尤其是她身边还有个知冷知热的梁文东。
那是你弟弟啊,跟姐姐一点都不像。
我明知他是什么人还留他在身边,这样的心态跟当初何其相似,但我知道,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我的期待变了,我在等梁文东成为你我世界里的一个变因,把你重新带回我到我的身边来。
其实我不敢面对这样的期待,你走了之后,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果然重新见到你了,我还是欢喜,真的欢喜。听到你的声音嘘寒问暖,明知那只是你的工作,仍然忍不住想要看你、触碰你,看到你被老色鬼骚扰就恨不得把他从飞机上踢出去……
就此重遇之后,我又把自己给困住了,画地为牢。我的人生也陷入一个怪圈,总是在重复得到你又失去你的过程。
后来我也怕了,我终于意识到,跟永远失去你相比,其他任何东西都不算什么。
我受伤以后,你在我耳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用尽力气撑下去,就是想睁眼看看,那是不是真的……真的是我爱的那个梁知璇。
你对我从没有半分心甘情愿,因为你不爱我,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那一年你二十五岁,正是我当年遇见你时的年纪,而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你不告而别,满世界去逍遥,而我却还困在原地,像个囚徒,那时我觉得你真的很残忍。
关隆跟程洁都要结婚了,小五这个只见过猪跑没开过荤的二货都有了女朋友,你却还是没有回来,我才意识到我真的蹉跎不起了。
我去北海道找你,那三天,可以算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天了。
偷来的,短暂的。
在札幌新千岁机场,我握住那个八音盒的时候其实就哭了,压根没想到你会追来。
幸亏你没看到,从我妈妈去世之后,那还是我第一次哭。
那时你二十六岁,我三十二岁。
转眼又过去很久了,在“小鲜肉”横行的年代里,我这样的年纪已经算得上是老男人了。我想结婚,想安定下来生个小孩子,亲手给你戴上戒指,总不能,让事事落在人后的小五都抢在我们前面吧?
你说呢?
“穆太太……穆太太,你还好吗?”
梁知璇抬手擦掉眼角的眼泪,抬起头来,礼服定制门店的店员正彬彬有礼又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她原本只是为一场歌剧来定做一套新的礼服,没想到成品与她当初所定做的款式大相径庭,素雅的缎面上缀满华贵的蕾丝和珍珠,像是婚礼殿堂才会有的着装。
她正纳闷,店员已奉上城中著名的roseonly玫瑰花盒。她读完了盒子里的这封长信,又看到信封下面是一枚璀璨的钻戒。
信纸最后还有两行:“你知我向来脸皮薄、毒舌,求婚这种事又没有经验,说得再多似乎都不如这样一封信更容易让你体察我的心意。如果你也愿意,就戴上戒指和玫瑰,我在外面等你。”
她哭了又笑,笑完又哭,将戒指戴在中指,取一朵永生玫瑰别在发鬓,施施然地走出去。
穆峥听到脚步声,转身朝她微笑,就像他已在那里等了她一生。
海盗独白
连续下了几天雨,今儿据说有寒潮来袭,气温唰唰又降了几度,但天却放晴了。
午后我刚跳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准备打个盹儿,晒晒太阳,就见我的猫太太小白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叫我。
她一身白绒绒的毛,在阳光下像一个漂亮蓬松的雪球,一双蓝眼睛像宝石一样,我至今无法抵御她的魅力。
刚认识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她毛色发黑,又瘦又小,为了一点点食物被其他野猫欺负得好惨。是我帮她打跑那群混蛋,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她,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我六个月大的时候被原来的主人抛弃,然后被调皮的熊孩子用弹弓打瞎了一只眼睛。小白不嫌弃我,她总说我特别man,比大冰块还要man。
她好像特别喜欢大冰块,大概是因为他总给我们买最好最贵的妙鲜包,让我们窝在他怀里睡觉,而且我们的第一胎猫宝宝是他接生的。
虽然听到赞美我心里很高兴,但对她这种类比还是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