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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洞下有的乞丐在打牌,吆五喝六,有的在呼呼大睡,一片肮脏混乱,空气中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我们两个的衣着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闯入了这里立刻引来了他们好奇的目光。找了一圈之后,我失望地发现这里全是陌生的面孔,并未发现大方,于是找了一个小女孩问道:“大方呢?”
小女孩懵懂地望着我:“大方是谁?”
“就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乞丐啊。”我补充说明。
小女孩扭头有些害怕地看了坐在桥洞角落里的一个中年男人一眼,嗫嗫嚅嚅的不敢说了。他穿的衣服干净整洁多了,看周围人对他的敬畏,想来应该是传说中的丐帮帮主了。
他打量了我和左岸一眼后,说:“他们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我有点难以置信,轻声重复一遍后追问道,“你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他很干脆地一口回绝:“不知道!”
看他们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很有自知之明,他们并不欢迎我。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默不作声,左岸察觉了我的不开心,提议道:“你开慢一些,看看街边有没有他们的身影。”
我依言而行,沿着马路缓慢行驶,目光四处搜寻:“哎,你也帮我看一看。”
左岸白了我一眼,那架势一是明确表明她早就在找了,二是鄙视我的废话。
夜色下的道路上,只有两旁落尽树叶的行道树孤单而静默地耸立,街边的长椅上偶尔可见相互依偎的恋人。
即便以缓慢的速度行驶,我们最终还是回到了学校。左岸在学校门前下了车,她冲我挥了挥手说再见。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接起了电话,里面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陈心澜的声音很尖:“快来钱柜唱歌!”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就被抢走了,话筒里面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叫:“温婉,快点死过来!”居然是曾峻的叫声。
“你回来了啊?”
“是啊是啊,来的时候记得带个美女啊。”
“老娘不就是美女吗?”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帮男生只要去酒吧喝酒或者唱K,就到处打电话呼叫女生。
“我早对你审美疲劳啦!再说了,就你那A罩杯,我也根本不感兴趣。”这家伙出国几年变得愈发流氓了。
“你大爷的,我也没想让你感兴趣!”我恨恨地骂了他一句。
他嘿嘿笑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今天诸事不顺,我确实需要唱歌发泄一下。虽说曾峻隔三岔五地从国外回来,但既然回来了还是见见比较好。左岸还未走远,我探出车窗冲着她的背影喊了她一声,她回过头疑惑地问我:“干吗?”
“唱歌去不去?”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都有谁?”
“陈心澜他们。”我想了想,说了一个她熟悉的名字。
“嗯……去。”在我期待的眼神下她不忍拒绝,走了回来,钻入车内。
左岸是外地人,又不怎么活跃,在北京除了认识学校的老师同学就不怎么认识其他人,我应该是和她关系最好的朋友。自从经常和我混在一起之后,她也渐渐认识了我朋友圈的那些人,比如——陈心澜。
陈心澜和我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是同班同学,每天上学放学手拉手一起走,裤子也穿过同一条——她初潮来的时候,不敢把弄脏的裤子穿回家,我把自己的裤子借了一条给她。
她不但生理比我先发育,心理上也早熟。我们每天手拉手上学放学的状况在高二的某一天忽然改变了,她每天手拉手上学放学的对象变成了男生。后来参加高考,她没有考上大学,也没选择复读,而是去开店做生意了,非常有眼光地代理了victoria's secret内衣,如今已是很有身家的小富婆了。
至于曾峻,从他这老土的名字应该可以看出来,他出身军人家庭,老爸是军中的重量级人物,小时候就是孩子王,调皮捣蛋无所不能,最擅长的就是和女生作对,吸引女生的注意力。小时候我和陈心澜没少和他斗嘴打架;自从上中学后忽然有那么一天,大家一夜间长大了,骤然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他也变成了一个纯情小少男,和女生说话还会脸红;等到青春期一过,他又开始跩了起来。高中毕业他高考都没参加,就被他那位神通广大的老爸直接送到美国的一所名校念书去了,但声名在北京依旧震天响,位列京城四少之一。
在钱柜的门前,停车场的显示屏上提示剩余车位为“0”,在北京这个地儿,开车发愁停车也发愁。这时一位帅气的服务生走到车门前:“请问是温婉小姐吗?”
我点了点头说:“是啊。”
看来他们之前向服务生交代了车牌,所以我们刚到这里立刻有人上前打招呼。服务生礼貌地弯腰说:“我们已经为你预留了VIP停车位,你是想自己去泊车,还是由我代为泊车?”
我和左岸各自打开车门下车,将钥匙丢给服务生由他代为泊车。早已等候的另一位服务生引领着我们向大厅走去:“温小姐,曾先生在318房间。”
他在前面殷勤引路,我不喜这种特别关照的感觉,说:“不用你带路。”
他识趣地退到了一旁,我进了电梯直抵三楼。虽说各个包厢的密闭性很好,然而站在318的门前仍然可以听到里面传来的鬼哭狼嚎的声音。我推开了门,温度过高的空气被嘈杂的声浪推动着扑面而来,五光十色的灯光将我拖曳进昏暗的包厢。
陈心澜尖叫着冲过来一把抱住我。适应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后,我认出了包厢里面除了陈心澜、曾峻,还有康明和唐琳。后两个人在对唱《广岛之恋》。
陈心澜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我拉着局促的左岸坐了下来。曾峻笑着在左岸的身边坐了下来,问道:“这位美女你好,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鄙视地瞥了他一眼,说:“怎么,见到美女连老同学都不打招呼了?”
曾峻很欠扁地说:“哎,和你打的招呼太多了,已经不需要打了。”
“哼!别告诉他。”我对左岸说。
左岸很乖地点了点头,向我身边靠了靠,和曾峻保持了距离,那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坏人一样。曾峻放声大笑,笑得都快断气了:“温婉,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清纯的朋友啊。”清纯,确实是最适合左岸的形容词。她就像从小在温室长大的花朵,善良、纯白。现在虽说她和我在一起混久了,学会了几句表达情绪的脏话,但也不过是像玫瑰上面长了刺,更添美丽罢了。
曾峻见左岸不搭理他,垂头丧气地端起一杯酒对我特诚恳地说:“温婉,好久不见,十分想念。”然后一仰头将酒喝干了。
“有多想念呢?”我是个人来疯,和这帮狐朋狗友说话随意惯了。
“非常非常想念。”他手捧着心窝,做深情状。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服务生推门而入,手上端着的托盘上放着我的车钥匙。我拿过钥匙放进包里,对曾峻说:“给你个表现的机会,把小费给了。”
“乐意至极。”曾峻拿出钱包,啪的一声打开,从厚厚的一沓钱中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放进托盘中。服务生笑容灿烂地说了声谢谢,躬身退了出去。
我看曾峻表现得还算诚恳,清了清嗓子,说:“听好了,这是我好友加同学左岸。”
我揽住左岸的肩膀,指着曾峻说:“这位是我的狐朋狗友,京城一害,曾峻。”
“美女好。”曾峻热切地打着招呼,看他热络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对左岸有好感,还是假的。
“你好。”左岸微笑着回应。
康明和唐琳唱完了歌,丢下话筒来和我们打招呼,我也顺便介绍了左岸给他们认识。在向左岸介绍他们的时候,我只是说:“康明,唐琳。”要说他们两个,我跟他们不熟,但真要介绍起他们来,那话又太长了。
康明的老爸以前是曾峻老爸的警卫员,1989年越南自卫反击战的时候一个炮弹砸了过来,他老爸扑倒了曾峻的老爸,救了他的命,自己却牺牲了。康明的老爸上战场前探了一次亲,留下了一个遗腹子。战争结束后,曾峻他爸将他们母子二人接到了北京。康明三岁那年,曾峻才出生,康明对待曾峻就像他爸坚贞不屈地保护首长安全一样保护着他,每天上学放学一起。曾峻小时候欺负别人可以,别人要是欺负他,他那凶神恶煞、长得又高又壮、高年级的康哥哥就会从天而降。总的来说,在小的时候,曾峻最讨人厌了,而作为帮凶以大欺小的康明就更加令人讨厌了。高考那年他报名参了军,现在已经是北京卫戍区武警队长。
至于唐琳,是我货真价实的高中同学。因为她的存在,围绕着陈心澜和唐琳谁才是一中校花,让我们高中的男生主要分化为两派,分别是挺陈派和挺唐派。她们两个属于两种不同的类型,一个是气质美貌型,往那儿一站犹如天仙姐姐,超尘脱俗;一个是性感劲爆型,拥有傲人的三围,即便是集体穿宽大校服的年代,也能把身体衬得凸凹有致。美女与美女是天生的仇人,高中时代陈心澜和唐琳谁也不待见谁,各自都是一副老娘才是校花的样子,看都不看我这个潜在的竞争者一眼。
那时候喜欢唐琳的男生都能排成一个连,听说就连有些年轻的男老师都喜欢她。不过,她芳心如铁,一一拒绝。后来,有人早晨撞见她和政教处的那位年轻老师从宾馆出来的情景,添油加醋传播之后,男生都不待见她了。之后她性情大变,突然由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冰美人变成了一个作风豪放的小太妹,和外校的一帮男生混在一起。每天放学后,农专的老大带着一帮小弟,在学校门口等她,她跨坐在摩托车上,揽住他的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风驰电掣地扬长而去。
学校三番五次想开除她,不过,有了和政教主任的那层特殊关系,学校最终只能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中毕业之后,我鲜有听闻她的消息,想不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了。
如今这两个人居然都在这里,还打得很火热,我有些搞不清状况,所以更不敢乱介绍。
康明已经是脸红脖子粗了,灯光迷离闪烁,也分不散他眼睛中的亮光:“来来来,让我们为了庆祝曾峻永远留在中国,不再祸害美国人民而干杯!”
曾峻揽着康明的肩膀,笑道:“我回来祸害北京人民!”
大家的酒杯碰在了一起,我干脆利落地喝了下去,啤酒的泡沫沿着喉咙一路蔓延,聚散破裂,像一路跳着蛊惑的舞。
我放下杯子问:“你不回美国了?”
曾峻点头说:“不回啦!哈哈……高兴吧!可以天天看到本帅哥!”
“去死,谁要天天看你,有多远滚多远!”我还以颜色。
他果然很听话地跑到了房间一角,蹲在沙发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左岸眼睛里含着笑意看了我一眼:“原来你这么厉害啊,他们都那么怕你?”
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他……怎么可以那么能装呢?
小时候装受伤找康明帮他出头,现在又在那里装可怜。我用酒杯敲着桌子,表达我的不满:“哎……我是说真的,你不是还有一年才毕业吗,怎么就不读了?”
“我在美国想念我的兄弟姐妹们,所以,还是不读了,回北京。”他嬉皮笑脸地说。
“在北京读书?”
他一脸你怎么这么弱智的表情白了我一眼:“我要进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了。”他受他军人父亲的影响,一直梦想着当兵打仗,如今和平年代,想战斗在一线只能去做警察了,所以退而求其次,警察就成了他的梦想。
我啊啊啊地尖叫一阵,羡慕嫉妒恨一一涌上心头——多好啊,可以随心所欲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谁让人家是“官二代”,谁让人家是“京城四少”之一呢!
他不理我的疯癫,拿出手机看了看,说:“哎,楚非凡那小子怎么还不来?”
楚非凡!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我的耳朵就如雷达一般,在无数杂乱的噪声中,分辨出清晰的信号源,破开层层阴霾。
而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有点坐立不安,既期待见到,又有些怕见到他。他们群情激昂地划拳喝酒,我握着话筒心不在焉地唱歌。
门忽然被推开了,大家都错愕了一下,看向了忽然出现在门口的人。他帽子歪扣在头上,帽檐低压着,戴了副墨镜,围巾松松地围在脖颈上,遮住半个脸颊——明星出门最爱的打扮。即便背景幽暗,我却依旧觉得他光彩夺目。他一眼看到了我,眼神里有细微的漾动——这偶然的相逢出乎他的意料,他摘掉墨镜,如同撤掉幕布的宇宙一样,眼眸有无数的星光在闪耀。他除去帽子和围巾,露出一张帅气的脸庞,曾峻已经认出了他,上前一拳擂在他的肩膀上。左岸扯了扯我的手臂,说:“他长得好像楚非凡啊!”
“楚非凡,来这么晚,罚酒!”曾峻倒满了一杯酒,递给了楚非凡。左岸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怪叫连连:“天啊,他真的是楚非凡!”她的手指如此用力,而我浑然不觉,只是定定地看着楚非凡。他衣着打扮更潮了一些,更有范更有型了。
但他瘦了,笑容背后有着沉积的疲惫。
他微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他扫了沙发一眼,直接在沙发的外沿坐下。陈心澜侧着头和他说话:“大明星,现在红了很少见到你了,是不是把大家都忘了?”
楚非凡双手很无奈地一摊,说:“拜托,不要拿这种话挤对我啦。我是那种人吗?”
左岸不晓得从哪里找到了纸和笔,一脸花痴地说:“我是你的粉丝,嘿嘿……帮我签个名吧!”
“谢谢。”他机械地重复着不知道说了几百遍的词,接过她手中的纸和笔熟练地写上名字,眼睛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左岸。我同学。”我会意地做了介绍。
我暗自嘲笑自己,又不是小孩子,看见了喜欢的人就脸红心跳。我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我想挨着楚非凡坐,可是,该死的陈心澜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我起身去点歌,回来的时候刚一落座,故作忽然想起状,说:“陈心澜,你好久没有点歌了哎,快去点歌。”我推了她一把,她起身点歌去了。
我和楚非凡之间再无遮挡,在斑斓的灯光里我和他仓促地对望了一眼。他挪了一下屁股,离我更近了一些,说:“具体和我说说那几天你到哪里去了,都干吗去了?”
我真的受不了别人的关心,尤其是他的关心,之前所受的委屈全部涌了上来,但我扭着头说:“谁要你管!好好做你的大明星去吧,好好照顾你的粉丝去吧。”这句话刚刚说出口,我就想抽自己两巴掌。
楚非凡笑了笑,没有回应我的话。在熟悉的旋律的吸引下,他转头看向大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最近流行的《风车》。
这年头,公司总裁担任公司形象代言人的行为屡见不鲜,《风车》是楚非凡旗下一款产品的广告主题曲,由楚非凡亲自演唱,由于广告在各大电视台轰炸播放,已然成为年度最红的歌曲。
陈心澜拿着话筒:“下面有请国民老公楚非凡为我们演唱成名曲《风车》!”
大家都不断地放肆鼓掌尖叫,气氛热烈仿若疯狂的演出现场。楚非凡起身接过话筒,在前奏的音乐里,他说:“这首歌献给我们共同的朋友,不靠谱青年曾峻,庆祝他回到伟大的祖国首都!”
“风声在风车上流连
年华似水带不走思念
我深情等待许多年
你又在何处听风吹帘影动……”
他的歌声响起,喧嚣的包厢瞬间沉寂了下来。似突如其来的春风,吹散了乌烟瘴气,吹散了满室喧嚣,令人心中宁静。
一时间,空气中只有他的歌声在静静浮动。我的心湖,也如同被春风吹皱。很多年前的春天,他折了一个风车送我,用撕掉的课本的纸折的,用一枚大头钉钉在麻秆上,迎风举着,就会呼啦啦地转动。
记忆在这一刻犹如一颗融化的蜜糖,令我甜到战栗。
歌曲结束,回应他的是热烈的掌声。更多的酒杯端到了他的面前,他摆手拒绝:“真的不能再喝了,明天还有活动。”
他最终妥协,和每个人喝了一杯。
于是,一时觥筹交错。轮到他和我喝酒的时候,我说:“少喝点,我们俩随意,不用干了。”他微微一笑,浅浅地抿了一口,心照不宣地去应付下一个人。
房间的空气有些沉闷,我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拿起火机到走廊上抽烟。过了不久,楚非凡从房间里面出来向卫生间走去,看见我抽烟有些惊讶。他从卫生间出来,见我仍然在抽,一只手撑着墙壁将我环住,他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令我有些慌乱。他伸出手拿掉我手上的烟,疼惜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也学会了抽烟?”
我默不作声,我该怎样回答他呢?告诉他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屋里根本睡不着,只能坐在阳台边整夜整夜地抽烟?
“记住哦。”他的语气里有不经意的宠溺涌现,“你以后不许再抽烟。”
他的目光蕴着酒意,温柔得令我都醉了。我乖顺地答道:“好。”
他的唇渐渐贴近,我呼吸急促却满心欢喜地准备承受这温柔的吻。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从口袋里面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上闪烁的头像和姓名却并未立刻接听电话。我用眼角的余光一瞥,看到的姓名赫然是蒋庭庭!
像是无形的空气压缩机将热量骤然抽离了一样,那种令人感觉温暖的微笑忽然冷了下来,他拿着电话向走廊另一端的大厅走去,他的气息骤然散去,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接听电话。而我全身的血液向上涌,浓浓的醋意像打翻了醋瓶。
我推开包厢的门走了进去,陈心澜正握着话筒唱歌,看见我就拉着我过去和她一起唱,是莫文蔚的《寂寞的恋人啊》。
努力爱一个人
和幸福并无关联
小心啊爱与不爱之间
离得不是太远
吞下寂寞的恋人啊
试着辛苦地去了解
却是遗憾少见有谁如愿
真是让人不开心啊
越是相爱的两个人
越是容易让彼此疼
疲惫了放手了
不值得不要了……
唱这样的苦情歌,又正是心中有些凄然的时刻,突然觉得有些感伤。唱完歌之后,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楚非凡已经进来,他斜靠在沙发上,交叠抱着双臂认真地倾听。
我对他视若未见,在康明的身边坐下:“来,我们俩划拳。”
“五,十五,十五,二十……”我们相互扯着脖子喊,那架势好像谁的嗓门比较大谁就赢了。很快,我发现和康明比划拳是件不明智的事情,于是转而和唐琳划,和曾峻、陈心澜、左岸划,偏偏不和楚非凡划。
他和其他的人说着话,或者以饮料代酒和他们碰杯,目光不经意地向我瞟上一眼。短信的铃声响了,他打开短信看了一眼,起身说道:“不好意思,我现在有事要先走一步了。”他又向曾峻说道,“反正你回来了,以后我们也可以经常见了。”
“这么晚还有约会啊?”我语带双关。
他解释说:“是公司有事。”
和大家道别之后,他又恢复了刚来时的那身打扮,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推开门走了出去。我默默计算着时间,等到他进了电梯,我从包厢里面出来,来到了大厅的落地窗前。
大楼之外,灯火辉煌如火海,楚非凡从KTV的一楼大厅走出,到了马路上,路边停着一辆捷豹,他沉默着打开车门上了车。隔着上百米的距离,我一眼就认出坐在驾驶位上的蒋庭庭——你会在纷扰的背景中一眼发现你喜爱的那个人,也自然会一眼找到你憎恶的那个人。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变得炙热,蒋庭庭立刻敏感地抬头,看见了站在落地窗前的我。由于距离和夜色,我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我知道她的嘴角一定微微扬起,露出得意的笑容,每次只要她占了上风都会是这么一副表情。
窗户密封得很严紧,根本不可能有风透进来,但是,我为什么觉得有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不知道站了多久,陈心澜站到了我身后:“我还以为你醉倒在厕所了呢,结果站在这儿装忧伤呢。”见我不说话,她看出我情绪低沉,“怎么,楚非凡走了,情绪低沉?”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知道我喜欢楚非凡,那么和我一起长大的楚非凡,他知道我喜欢他吗?
从KTV出来,已经是深夜两点了。深夜的北京大街上空阔得令人畅快,看不到路的尽头。胃里一直翻滚着想吐的欲望,却一直吐不出来,我痛苦得只好双手抱头蹲在路边。左岸和陈心澜左右搀扶着我,陈心澜也已经喝高了,歪在我肩膀上轻轻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
曾峻也喝得差不多了,但仍然死撑着问:“左岸,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她看了我一眼,回答说:“寝室已经关门了,我今晚到温婉那里住。”康明自告奋勇地送唐琳回去,于是先走一步。
曾峻拦到了一辆出租车,想拉我上车,但我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不是喝醉了,而是以这种姿势压抑住令自己透不过气来的憋屈与难受。
楚非凡,你怎么会欺骗我呢?
小学的时候,你是善良却瘦弱的小男孩,在我受到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在中学时代,你白衣翩翩成绩优秀,众多女生爱慕你,你却独独与我走得最近。我伤心难过的不是你的突然离去,也不是你对我的关心不够,而是你从未欺骗过我,但今天你骗了我——明明是去见蒋庭庭,却说去忙工作。
曾峻伸手拉我,被我一把甩开:“我没事,不用你送!”
他并不理会我,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试图扶着我上车。我骤然站了起来,一把推开了他,提高了音量:“你走开啊!都说了我没醉!”
曾峻措手不及,摔在了地上。然后,他抬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不过随即起身拍了拍手掌笑了:“行,不送就不送,你以为谁稀罕送你啊。左岸、陈心澜,你们能行不?”
左岸和陈心澜扶我上了车,汽车发动了,左岸善解人意地说:“你也早点回去吧,我们三个人一起,你就放心吧。”
出租车飞快地行驶在深夜的大街上,我摇下车窗,以手支额看向窗外,灯光飞速地后退,乳白色的光晕在微闭的眼帘上飞过。好比闭上了眼睛,隔断了一切光线,眼睛里是一片黑暗,但倘若你凝着眼眸在黑暗里寻找,竟有莫名的光点,姿态各异如飘浮在空中的蒲公英一样来回飘荡。
出租车在一个十字路口猛然刹车,一辆辆改装的跑车从路口呼啸而过,发动机的轰鸣声像有一亿只蜜蜂齐齐地振动翅膀,滔天的声浪夹杂着污浊的尾气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我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呕吐感,在剧烈的颠簸和令人作呕的气味刺激下,汹涌强烈地反扑过来。
我一把推开车门,踉跄地跑到路边,扶着垃圾桶弯下腰呕吐起来,心里不停地咒骂着这群午夜飙车党。
左岸和陈心澜下车来到我的身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喂,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这里吐?那个垃圾桶里放着我今天捡来的瓶子呢!”街边不远处的长椅上,有个人直起身子,冲着我们嚷嚷道。
“这地儿又不是你们家的,凭什么啊!我还偏要在这里吐了!”本姑娘现在正烦着呢,还有不开眼的敢来找麻烦,我自然要和他较较劲。我接过左岸递过来的水和纸巾,向对方看去。
路灯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衣衫破旧,却眉清目秀。
大方!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他,他更没有想到会遇见我。
吐过之后,被冷风一吹,我清醒了许多,确认这并非是我眼花所致。长椅上有个人忽然坐了起来,是小方。他手捂着左臂,臂膀上缠着一圈深色的布条,殷红的鲜血已经将布条染红。他看到了我,立刻将头转向别处,似乎羞于让我看到他此时狼狈的模样。
“怎么了?”我问。
大方来不及回答我的问题,很紧张地看着小方:“你怎么起来了?不要乱动啊!”
“不要你管!”小方很凶地朝大方嚷道,随手扫落放在椅子上的消炎药,发泄着受伤后不好的心情。看到地面上的药盒,我才明白他偷药原来是为了救自己的弟弟,看来是我误会他了。
面对脾气暴躁、伤势较重的小方,大方有些不知所措。小方看见大方伤心的模样,心中不忍,口气放软了:“哥哥,谢谢你带我来看我最喜欢的赛车。”受伤之后的小方,收起了所有尖锐的棱角。
“快送他到医院去吧。”我说。
大方听到我的话,默然无言,但他脸上的哀戚凝若冰霜,令人望之恻然。
“快去吧,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我补充道。
大方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我上前准备伸手扶小方,他却一把甩开我的手臂:“走开,不要你假惺惺!”他反应激烈,将我推了一个踉跄。
“小方!”大方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去医院吧,我不想你有任何闪失。”似乎是想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抑或是动了真情,他的声音有一些哽咽,“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就当是我借她的,以后再慢慢还清。”
大方上前挽住小方,他这次并未挣扎,和我们一起上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
路上我向他们了解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就在我走的第二天,天桥底下就又来了一帮有组织的乞丐,他们要占据那个地方。大方、小方他们是一帮无组织的乞丐和流浪者,不愿相让,那帮乞丐就拿出藏在身上的刀,向他们砍了过来,小方伸出胳膊本能地挡了一下,就被砍了一刀。那一刀深入肌肤,直入筋骨。天桥下的乞丐各自奔逃,也都走散了。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逃了出来。
大方撕破衣服为小方止血,想到如果不服用消炎药的话,伤口有可能发炎,所以,他才去药店偷了药。大方和小方以前出来乞讨,知道这里经常赛车,小方非常爱看赛车,所以他们就在这里等着。
小方被送进手术室之后,大方在门外来回徘徊,我和陈心澜、左岸则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
看到大方站在远处,陈心澜才问我:“哎,你没喝醉吧,大发善心救助两个乞丐?”
“我不是乞丐,我是流浪歌手。”大方冷冷地纠正说。
我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却仍旧疲惫得不想说话做过多的解释。左岸将她知道的我流浪的经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陈心澜不停地发出感慨,她感兴趣的重点却是:“做乞丐好玩吗?”脸上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她体内不安分的因子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神经病。”我从唇齿间轻轻吐出这句话,表达我的不屑。
她丝毫不以为意,仍旧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等了一个小时之久,急诊室里面的医生才走了出来,他摘掉口罩,严肃地问:“谁是病人的家属?”
大方快步迎了上去,忙道:“我,是我!”
医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埋怨道:“你怎么把病人送来得这么迟,要是再晚一点,他的胳膊就保不住了。”
大方一开始听到医生的责骂,面色惭愧,但听到后面的话时,欣喜若狂,一把抓住了医生的胳膊,问道:“他的胳膊是保住了吗?”
看见他欣喜得难以自持的样子,医生的脸庞上渐渐化开了一抹笑意,回答道:“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要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医生交代完之后,就大步离开了。
然后,小方被从手术室里面推了出来,送进了病房。他闭目沉睡,样子安静,全然没有清醒时的暴躁。
已经是凌晨,左岸和陈心澜都已经哈欠连天,随时都有可能倒地睡着。我预交了医药费,之后领着陈心澜和左岸回家了。陈心澜很无耻地霸占了床,左岸自觉地去睡沙发,我也不和左岸客气,径自躺在床上和陈心澜挤在一起睡了。
陈心澜今晚来我家,本意是想和我叙旧夜谈。不过,已是凌晨时分,她躺在床上马上就沉沉入睡。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偶然翻身看到陈心澜宁静的睡脸,夜色渐渐稀薄,初露的曙光落在她的面庞上,有种光洁的炫目的美,纯美如白荷初绽。她的嘴角噙着笑意,一定是到了一个甜美的梦境。
大方他们也会有这样甜美的梦境吗?我们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幸福,但只有对比他们的存在,才能让我们发现我们也身处幸福之中。
在一片微光中,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左岸和陈心澜都已经走了,在桌子上面给我留了一张字条——左岸上课去了,陈心澜去店里了,不过她们还算够意思,给我留了一份早餐。
我吃完饭想到今天有事,就去了医院。大方疲倦地伏在小方的病床上睡着了,小方已经醒了过来,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输液袋里面的液体一滴滴地滴落。
我来到病床前,小方看了我一眼,爱答不理但又不能对我视若不见,就淡淡地说:“你来了?”
大方听到动静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冲我微微一笑,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一笑就如云开月明。
我示意大方从病房里面出来。走廊的尽头是横跨半个墙面的玻璃,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身上,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
我拉开提包,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大方一脸的疑惑,但并不打算伸手接过。
我说:“这里是五千元钱,你这段时间在医院照顾小方,也需要花钱。”
大方连连摆手,不愿意接受,说:“接受你的帮助已经很多了,我怎么还能再接受你的钱?”
“就当是我借你的。等你将来有钱了还我。加上先前垫付的医药费,总共是一万元哦,这样也比较好记。”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人,居然求着别人向我借钱。
大方还在犹豫,我已经一把将钱塞到了他的手上。他拿着钱,忧虑地皱起了眉头。
“发什么愁呢?”
“我在想要什么时候才能还得起这笔巨款。”
一万元钱对于他来说真的是一笔巨款吧,只是他并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打算让他还。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地帮助他,至于将来的路,还要靠他自己走。
我心中有个疑惑很久的问题,想藏在心底,却按捺不住。我问:“你为什么要做流浪歌手啊?”
他面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忧凄的神色在他的面庞上浮起,仿若春暖花开时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场春雪,凋零了灿烂春光。他转身看向窗外远方的风景,默默地,不发一言。我知道,我的话一定是触动了他伤心的过往。阳光照耀着他的脸庞,却并不能融化他面庞上的冰霜。似有悲伤,也似有着迷茫。
良久,他才回过头歉然地一笑:“对不起,我不能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没关系。我只是一时好奇,随口一问。我只是觉得,你们不要再做流浪歌手了,应该找份工作。”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些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