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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头。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仅有寥寥数人,仆役很快打扫好房间,丝被轻软,桌几鲜亮,布置得极尽舒适。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景致都显得惬意安然。
随手倒了一杯茶,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微烫,齿颊留香,竟是上好的君山银针。掌中的茶杯明澈若冰,晶莹温润如玉,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塞外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无不雕琢,这还仅是七杀之一的景况,换了左右使或教王,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叩声,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地上前,麻利地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之余不忘殷勤恭维,倒叫他有些不习惯。未已,一个双鬟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想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百合银耳羹一会儿便好。”鲜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可口。
“你叫……”
“小婢绿夷,公子但请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此间的主人。”婢女乖巧地接口。
“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夷已在此四年,换过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余。”圆眼轻眨,女孩对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中人?”
“是。”
“你对影卫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卫通常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绿夷甜笑着应承,“影卫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七杀唯有她无影卫?”
绿夷略微迟疑,“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他直接道出疑问,“为什么?”
“请公子不要再问了,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绿夷楚楚可怜地央求。
“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他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被杀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微笑,绿夷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道:“小姐为人冷清,素来好洁,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往来?”看再问不出什么,他换了话题。
绿夷明显松了一口气,“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需要小姐亲身前去的极少,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冰雪般的稚颜,他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绿夷掩口而笑,“公子要是这么说,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年纪?”
绿夷忍不住笑出来,“怎么可能,小姐是最年轻的一位。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姐看上去都……”她微微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公子见了就明白,来日方长。”
三天时间,他并未打听出多少细节。
下仆毕恭毕敬,但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窗棂上忽然传来声响,他推开望去,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两人奔至僻静处坐下,九微跳上树桠,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他吐了一口气,不知怎样形容。这几日连迦夜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状况,对其性情更是一无所知。
九微听他说了大略,说道:“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
他默然无语,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亲的说法,自己已算根骨上佳,仍无法想象一个豆蔻少女,如何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时便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两年前,沙勒王自恃国力,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交纳岁贡,教王大怒,为震慑诸国,派遣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奉送大量金珠,并派亲子入教为人质才罢休。此役虽让魔教威名远播,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弑杀营也损失惨重,她就是那一年成功地刺杀了沙勒国重臣得以晋升。不要小看她,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曾失过手。”
他专注地听着,眼神凝肃。
“殊影,我有点担心。”想了想,九微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她的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你……”
“我知道。”他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赐给迦夜本就有监视之意。
“殊影,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营出来,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他漠然回答,语气平淡,“两日前右使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着昔日同伴毫无表情的脸,九微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闻,教王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配制的赤丸,以定期解药为制,若逾期不服用,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令人生生痛死,多数甫一发作即疼得狂性大发。以这种方式禁制约束,就算有机会逃离,也无人敢生异心。
两人沉默许久,殊影笑了笑,“你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需要默契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七杀的分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
稍微犹豫了一会,九微又补充道:“殊影,你要让她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她,要知道假若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被清洗?”见对方颔首,殊影并不意外。如此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果然是驱策人的好方法。“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说完自己,他问起九微的境况。
“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九微甩甩头,轻捷地从树上跳下。
“这么快就有任务?”
“嗯。”九微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任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他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没那么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殊影……”
“嗯。”
“你也别死。”
要接近一个有敌意的人,很难,更别说取得她的信任。
他们也算朝夕相处晨昏共度,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度过。如何接近暗杀对象,刺杀成功后如何潜形逃遁,乔装改扮利于探查,还有下毒,伏击,侦形,探问,用间,使役,各国语言,习俗……他从没想过当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相较之下,战奴营和淬锋营中教授的仅是纯粹的搏杀,反倒简单了。
她的话很少,只是点出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没有做对,她也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她偶尔离开过几次。和其他七杀不同,她从不带他下山,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会是怎样不堪。而他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只是暗地里有点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逃出困局。
九微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得迅速、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王,获得了不少赏赐。没有任务的时候,两人时常闲谈,九微总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意儿给他,在这里他是唯一的朋友。
除此之外,他很沉默。因为她,更沉默。
年龄尚幼的女孩,行止却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也许终将困于山中,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难道永远如此刻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来,又回去,做一个影子般的跟随?
弑杀营的少年们大概是精力过于旺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总是寻衅打架,教王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那就像是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
耳边隐隐传来讥嘲,他懒得抬眼。不过纵然流言轻鄙,倒没有人敢当面向他挑衅。迦夜的地位到底远高于普通杀手,他虽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的挖苦嘲弄,无人敢冒惹恼七杀的风险。
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当作未闻。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早就一怒拔剑了。道理也就是如此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境地?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像筛过的金币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地笑了。
紫夙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那个少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皆沉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双袖微拢,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袭青衫衬在花影中,莫名的寂落。心,情不自禁地一跳。
“你是谁?”
问得很平常,声音却不普通,柔媚入骨,带着三分轻嗔三分爱娇,听着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头,眼中像映入了一团火。
卷曲的黑发如瀑披散,衬得肌肤象牙般皎白,额上系着一串金链,鲜红欲滴的宝石恰好落在眉心,随着行走轻轻摇晃。猫一样的眼微陷,琼鼻如玉,说不出的妖娆。比容貌更引人遐思的是凸凹有致的娇躯,在金色纱衣的轻裹下流出无限风情。
他没有回答,鼻端传来勾人心魄的甜香,反而微退了一步。仿佛不曾瞧见他的刻意回避,女郎附身上前越加放肆地打量。
“弑杀营的新人?可是未曾见过呢。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指似要抚过他的脸,被不落痕迹地闪开。
“殊影。”
清冷的话音入耳,玉手忽然定住,女郎转而漾起笑,转首看向廊边行过来的人,“原来是妹妹的人。近来可好?”
“紫夙刚回山,想是辛苦了。”迦夜客套地略一点头。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适。”女郎掩唇娇笑,“走之前风闻教王要赐你影卫,就是他吗?”
“不错。”
“说起来,教王对迦夜可真好。”紫夙似怨似嗔,“把这么俊的人都留给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听说你不怎么喜欢。”水样的眼一荡,吐气如兰,“和姐姐换一个怎样?我身边的人随你挑。”
“多谢紫夙,可惜此人为教王所赐,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紫夙叹息出声,“这般出色的人儿,我都心动了,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吧?”
“随紫夙的意。”迦夜似乎全不在意,转身欲行。
“妹妹,听说教王这次遣你去卫渠国,可真有此事?”紫夙懒懒地倚在花架子上,不知有意无意,娇躯离他极近。
“紫夙果然消息灵通。”
“你不带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许是姐姐多嘴,可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留着又有何用?”紫夙轻笑了几声,“妹妹不心疼,我可觉着浪费。要不我上禀教王给妹妹换一个可好?换个利落的,办事也方便。”
“小小一个影卫,倒是让紫夙费心了。”迦夜牵了牵嘴角,“只是教王的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自揣摩,更不敢有劳姐姐。有事待办,改日再叙。” 言毕朝殊影点点下颌,转身沿着回廊去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指尖掐下一朵花,紫夙颇具玩味地微笑,口中道:“真是……千冥,你怎么看?”
一个身形从树后现出。玉冠束发、容貌端正的年轻男子偎近女郎的身畔,神情中有种浑不在意的慵懒,眸子里却是说不出的狂热,双手自然而然地抚上裸露的腰肢。
“能怎么看,她还太小,恐怕是完全不开窍。”
磨蹭着香馥的肌肤,男子语音模糊,凝视着远去的纤影,又道:“你看上那小子了。”
“只是瞧着挺有趣。”微微的麻痒让紫夙轻笑,“你不也一样,可惜你赢不了她,不然……”腰际的手蓦然一紧,她娇呼出声。
“别激怒我,对你没好处。”千冥钳住丽人,淡淡道,“她迟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样。”女郎秋波一转,媚眼如丝。
千冥看着她微嗔的娇容又笑了,俯身轻哄,嘴上说的却是与轻松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话语,“左使昨日和枭长老密议了一个时辰。”
“可有探出详情?”紫夙悚然一惊,脸上却仍是娇谑。
“他防得很紧,我的人无法靠近。”
“我只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长老回教。”柔媚的语声压得极低,“教王下令右使彻查历年岁贡的清单,同时暗里派夔长老赴各国核对。”
“可有其他人觉察?”
“迦夜约莫是猜出了什么。”紫夙冷哼,“这丫头一向鬼精,不然怎会主动请缨去卫渠?”
“她倒是聪明,你打算怎么办?”千冥嘉许地笑了笑,埋头轻咬雪白的细颈。
“我?”女郎轻喘,合上眼遮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听你的。”
千冥久久不曾答话,眼光沉沉,似在思量什么,五指无意识地游弋,忽然抚上高耸的胸部重重拧了一把。
“都听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间。”体温渐渐上升,他邪气低语,一把抱起惹火的丽人。
女郎哧哧娇笑,温顺地蜷伏着,指间的鲜花不知何时被捏得粉碎,零星跌落在地。
蓦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他翻腕抓住,直切脉门,又在瞥见的一瞬松懈下来。
“九微!”
少年展颜而笑,微黑的肤色泛着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的马驹。
“何时回来的?”惊喜和亲近同时涌上心头。
“昨日。”九微说着将手上拎的东西掷过来,“给你的。”
一把大马士革弯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乌丝缠柄,做工精致,刀身不长,极适合随身佩带。
“谢谢。”他并不推辞,“这次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跑得快。”九微夸张地比画着,“那些箭冷飕飕地擦着我飞过去,屁股上差点多几个洞。”
想象着伙伴的狼狈样,殊影忍不住失笑,忘了刚才的心事重重。风吹过撩起了头发,九微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来。
“我的天,你可千万别对着别人这样笑,我怕……”
“怕什么?”他没听明白。
九微只一味地摇头,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好一会儿才道:“我现在才明白教王为什么把你指给迦夜。”斜着眼上下扫视着他,“要是换成别人……”
“换成别人怎样?”
“你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九微哼了两声,“那家伙太小了,完全不懂风情。若是换了紫夙或绯钦,啧啧……”
终于大致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他一时啼笑皆非,只道:“你在胡说什么!”
九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殊影,我得提醒你小心一个人。”
“谁?”
“枭长老,不管什么情况,记得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他……好男风,听说曾经对弟子用强。” 吞吐了半天,还是说出来了,“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来,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脸冷下来。
“说正事,教中最近或许会出事。”九微在他身边坐下来,伸直双腿,难得放松。
“什么事?”
“大事。”少年扬起眉,竟有兴奋、期待的跃动,“弄不好会翻天覆地。”
“你是指……”殊影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么动静?”
“不日将往卫渠国。”
九微低低地笑了,“七杀果然都不简单。这次还是不带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会波及你。”九微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后,你尽量不要离开院子。”
“你打算怎么办?”伙伴跃跃欲试的神气让他感觉出异样。
“我会赌一把。”九微侧过头,明亮的眼睛闪过一抹狠色,“生死由命,只要成功了,我便不再是任人驱策的小卒。”
“有几成把握?”他按捺住担心,没有追问详情。
“六成吧,要看运气。”瞥见朋友的神色,九微笑出来,“不用紧张,我可是很有信心的。况且现在也不用担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预想的更……”打住了话头,九微平平躺在地上,转了话题,“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只能忍。”
他何尝不知。
九微叹了口气,“迦夜未必对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挡着,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是帮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默然良久,他缓缓开口。
九微也许还能用血肉换来机会,而自己是中原人,注定会被提防监控,连类似的谈话都会多少牵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
如此难测的困境,该如何自处?翻天覆地……是教中有变?所谓的事态无非是权力争执,迦夜为什么离开?九微又选择了什么?
看着仆役收拾迦夜出行所需的物件,他中断了思绪,随挑选马匹的下役前往司驷监。整日无事可做,真是闲得有点发闷。
这里的马也是分等级的。
打量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健马,又看了看四周,竟依稀有些印象——从那个令人窒息的马车里被拖出来时,大概就是在这儿,那时还真没想过能活到今天。
原本凶恶的下役一脸谄笑,唯唯诺诺,深恐应对不周,实在好笑。管事甚至主动为他挑了一匹马,以供他等候的时间骑乘取乐。
许久不曾骑马,无须鞭策,骏马迅捷奔驰,转瞬间已将屋宇抛至身后。山间极大,成片的青碧原野在日影下散发着草叶清香。策马临近一条清澈的小溪,马儿在全力奔走后微微喘息,耐不住诱惑走进溪中埋头啜饮。他索性跳下马,清凉的水浸过足踝,化去了炎夏的燥热。
忽然感到某种不详的气息,蓦然抬头,数丈外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正无声地打量他,眼神十分奇异。他按住惊疑回视,无由地暗暗警惕。眼光扫到男子的襟口绣着一双黑翼,翼上隐约可见三点金光,瞬时脊背冒汗,低头行礼。
“见过长老,请恕属下失礼。”
“你是……”
“属下是七杀中迦夜的影卫。”
“那个影卫?我听说过。”男子微微一怔,似在思考什么。
“属下有事待办,先行告退,尚请长老见谅。”他恭敬地后退。
“你知道我是谁?”
“请恕属下愚昧。”见对方似要趋近,他咬咬牙,“请恕罪,属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回答他翻身上马狂奔而去,头也不回地疾驰。
三大长老的徽记,唯一不曾见过的,只有九微警告过的……
心在狂跳,若不是对方一刹那的踌躇……抛掉了魔影,纵马奔回司驷监,他强自镇定,交还健马,偕办完事务的仆役一同走出,祈盼能就这样躲过劫难。
“站住!”
梦魇般声音钉住他的脚,此刻好整以暇拦在前方的,正是以为已躲过的魔影。身边的仆役躬身行礼,“见过枭长老。”
他定定神,跟着道:“参见枭长老。”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男子微笑着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猫戏老鼠的得意。
“属下眼拙,刚刚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话和他说。”男子随意挥退下仆。
“还是不必了,迦夜正等属下回去复命,改日再聆听长老教诲。”不用张望他也知道对方故意挑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堵截,脱身只怕不易。
“什么时候一个下役竟敢连本长老的话都不听了?” 枭长老阴阴地笑了笑,蓦然断喝,“滚!”一旁的仆役脸如土色,恐惧至极,慌乱地牵马逃去。
事已至此,他唯有镇定下来,“敢问枭长老有何吩咐?”
“你听说过我。” 男子踱至他身边。
“属下不懂长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风。”邪恶的目光中写着赤裸裸的欲望,“跟着我会比跟着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属下为她的影卫。”
“教王也会改主意。迦夜又如何,我去要人她敢不给?”轻飘飘的话似乎断绝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请长老言明教王,殊影才好跟随。”他垂下眼,艰难地挤出话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枭长老弯腰附在耳畔,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过。”
他猝然弹起身,指掌并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枭长老似乎并不意外,随手拆解攻击。他不怕两败俱伤,只求能冲开一线逃走,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打心里越凉。一只手穿破了防卫狠狠击在腹部,疼得痉挛起来,一错神间已被制住要穴动弹不得。
“这样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替他擦去冷汗,仿佛甚是疼惜和遗憾,他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
“偶尔我也喜欢用强的,更刺激,特别是在野外。”对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抓住衣襟一声裂响,衣服被生生撕为两半,随着一双枯瘦的手抚过,肌肤爆起了无数颗粒。被一个男人……唇上已经咬出血,他恨不得自己瞬时死了才好。
“迦夜见过枭长老。”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淡淡一如平常。
游移的手迟疑着离开了正抚摸的身躯。
“迦夜。”枭长老干笑一声,“我以为你知道进退。”
“迦夜不敢,殊影办事迟迟未归,是以过来看看。”女孩垂着头,像不曾看见方才发生的一切。
“那你可以放心了,稍后我自然会放他回去。”
“不敢有劳长老。”
“你不听我的命令?”
“迦夜只是过来带回下属,何来抗命之说?”
“我命你离开。”
“只要长老放开殊影。”
“迦夜!”枭长老终于站起身,厉声呵斥,“你该清楚得罪我的后果。”
她终于抬起头,漆黑的额发下,冷冷的双瞳宛如暗夜。
“他是我的影卫,乃教王亲赐,并非可以肆意胡来的对象。”
男子怒极反笑,“你看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锋锐,道:“长老哪里话,为区区一个影卫伤了和气未免让人笑话,届时教王面前也不好交代。”
“你拿教王来压我?”
“岂敢?迦夜只是提醒长老,莫要为了一时激动不顾大局。”
枭长老静下来,拾起丢在一边的衣服穿上,目光阴狠,道:“好!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只怕到时连你都……”
人消失了,怨毒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迦夜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走到殊影身边,黑发丝丝凉凉在他肩头拂过,身上突的一松,又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女孩收手转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衫。
屈辱的感觉铭刻不去,心里一时恨极。他看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女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殊影……”她背对着他微微叹息,寂静良久,像是十分矛盾,“回去交代他们收拾行李,此次卫渠之行,你与我同去。”
出发前,天未亮。
他走出门,一个纤影早已在门外逐一检点马背上的行囊,一一过目,巨细不遗,甚至连药匣都打开检视一番,确定无虞后才归拢行李整装上马。
出山果非易事,关卡重重一丝不苟。即使守卫认得迦夜,行礼如仪,仍是查验了玉敕后才放行。他策马跟随,极力稳住心绪。
一路西行,黄沙万里。
烈日像要熔化一般骄热,烫得呼吸都炙热如灼,又干渴难当,有限的食水必须精确计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在赶至补给点之前变成荒野中被晒死的干尸。沿途历历可见累累白骨被黄沙半掩,路途之艰非常人所能想象。
冷酷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制着行止中的一切。何处歇马,何处息宿,何处有地下暗河可补水,处处了如指掌。坚忍的耐力超乎了想象,每每在深夜还能见她观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次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当终于抵达进卫渠国前必经的最后一个小镇,饶是一路淡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镇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之所,喧闹而嘈杂,见惯了各地客商的伙计眼力十足,恭敬地将他们迎入上房。
“一间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办。
除去蒙面的布巾,洗掉一路风尘。回到房间时,迦夜已是往常的模样,白衣如雪,黑发如漆,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无半点威势。
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他,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转眼打量街市。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小贩们在黄昏的斜阳中扯着嗓门吆喝,试图争取最后的主顾。
“殊影。”
“是。”
“仔细看那个人。”
一阵喧嚷冲乱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个高大的男人正蛮横地殴打摊主,粗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直至鲜血从鼻腔、唇角溢出仍不放开,甚至污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纠缠半晌,估计是掠夺了满意的财物后扬长而去,随之是摊主儿女的震天哭号。
“看清楚了?”她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卯时以前,我要看见他的脑袋。”
他蓦然回首,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为什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笑了笑,“不过是个以暴力夺人钱财的恶霸,杀了又怎样?去吧。”
一抹淡影自窗口掠入,他掷出的一颗血污的头颅滚了几下停在桌子边缘。女孩猝然睁开眼,未干的鲜血自桌边沥沥而落。暴凸的双眼怒瞪,像是难以置信已身首异处,正是方才凶恶至极的当街抢掠者。
少年冷冷地看着她,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一线天光。
“把东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净,你可以休息了。”连打坐的姿势都不曾动一下,她又合上双眼。
“那张床归你了,还能睡一个时辰。”
少年僵立当场,闷到胸口发痛。良久,拎起头颅穿窗而去,回来拧布拭净桌面,洗去血腥,坐在床边怎么也平抑不下心绪,眼睁睁看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伙计敲门,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迦夜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她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一举一动规矩有度,比起江南的大家闺秀毫不逊色。可是他没有忘,昨日她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性命,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并非善类……
“那人名唤沙力克,以强行催缴地头税为生,伤人无数,血债累累,百姓无可奈何,为地方一霸。”迦夜平静地开口,以丝巾拭唇,“有妻妾数名,儿女尚幼,更有七十老母在堂,由他奉养,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这一死家道必然败落,其母老年丧子,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望向少年渐渐燃起怒意的眼,她继续缓缓说道:“其妻妾本已不和,必然于数年内改嫁,儿女丧父幼失怙恃,就算运气好得可长大成人,也难免终身困厄。如此种种,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关己似的下了结语。少年霍然起身,“那是……”
“是我让你杀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杀人者是你。”
他握紧拳头,手心冒汗,额角跳了跳,险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觉到少年的杀气,她叩了下放过头颅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地瞪着他,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她研判般看着他。
“……为什么?”寂静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有些陌生。
“你杀过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