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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我做了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梦。
梦里,他从身后抱着我,我睡得像仙人掌一样安详。
他在我耳旁轻声说:“小仙儿,小仙儿,起床了。”
我一边将头缩进枕头里,一边伸出五个手指:“五分钟,再睡五分钟。”
他拿开枕头,轻声说:“火车可不能等你五分钟。”
我意志坚定,就好像少了这五分钟的睡眠人生就会变得不完整。我用力拽过枕头:“走开走开!这班火车搭不上,我搭下一班!”
屋顶上悬挂着一个老式风扇,那风扇缓缓摆动,带来一丛一丛的阴影,他开口说:“小仙儿,那我先走了。”
我迷迷糊糊地说:“你先走你先走,我到车站和你见面。”
“那么多人,你不一定能遇见我。”
“别再跟我说话了,行吗?”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见不到就各自回家啊。”
他轻轻松开怀抱着我的双手,起身下床。
我顿时觉得背后一凉。
他穿好衣服,开门,然后停顿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我能感受到他目光落在我背上。
他说:“小仙儿,你会后悔这五分钟的。”
被睡意劫持的我,还在嘴硬:“你快走吧,我这一生里有好多好多个五分钟呢。”
他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背后的凉意层层蔓延开,我突然清醒了,我想要马上爬起来,跳下床开门,跟他说,等等我。
就这么一挣扎间,我从梦里醒了过来,和梦里一样,房间里只剩我一人,但和那梦稍微不同的是,这房间里,始终只有我一人。
虽然是梦,但醒来的我,依然为那五分钟的睡意懊悔不已。如果能醒来跟着他一起走,那梦会不会长一点,我和他的可能性便能再多一点,即使是梦,也让我那么期待。
从大学到工作,常常都是他来叫我起床,我的睡意太庞大,有时发起起床气来,能煽动出人神共愤的效果。但他都默默担待下来了,清醒过来以后,我也不是不愧疚,但常常都只是说一句:“我很困的时候,道德标准也不是醒着的,所以轻易别惹我。”
感情其实是好感情,所以才让我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地纠结,如果一开始就是你来我往不失客气地随便玩玩,那分手时一定比蹩脚电影散场,还令人不想多留恋。
我叹口气,跳下床,刷牙洗脸换衣服,然后出发去上班。
在消磨时间方面,我正渐渐向专家水平逼近。继祖玛打通关之后,我又发掘出一款茶余饭后振奋人心的小游戏,叫《粘粘世界》,在很雄壮很拉风的背景音乐下,我的任务是把一堆很贱很扯皮的小球堆到烟囱下面,然后烟囱将它们大力吸走,吐出一股黑汤。
每次那些小黑球被我堆得左右摇摆濒临塌陷时,我都会觉得那要倒下来的,仿佛就是我的人际关系。
就是这么一款散发着二百五气质的小游戏,里面却有悲愤,有忐忑,有狂喜,每打通一关,我的如释重负感就会多一点。所以我常感慨,时至今日,还有能力安抚人心的,再也不是一个无邪笑容或一粒百忧解,而是WII和PSP,只有它们还愿意聆听你的心声,再无聊的梦想都帮你实现。
下午,我和王小贱带着粉刷工人到了现场,在和山东籍监工大哥描述李可想要的“粉白色”时,山东大哥用一脸茫然回馈了我,我解释来解释去,山东大哥都不得要领,我宣告放弃,拍着山东大哥肩膀说,大哥,粉刷和绘画区别不大,我相信你的艺术感觉,你就按照你的想象力自由发挥吧。
忙了一下午,我和王小贱累到整个人比影子还混沌,返回公司收拾好东西,正想离开时,王小贱叫住我:“晚上同事们要聚会,你来不来?”
我刚想按照惯例摇头说不,但仔细一想,与其回家自己和自己聊天,现在的我还是多参加一些真人实战比较好。
这是我进了这家公司以后,第一次参加工作时间外的同事聚会。在不久之前,不夸张地说,我是一出公司大门,就想要装作不认识同事的那种人。
从学校毕业以后,我自然而然地开始待业,简历投了一大堆,但结果都是大公司看不见我,小公司我看不见,空揣着一腔雄壮的表现欲,却只能每天早上对着早间新闻指指点点。就这样待业了小半年,我终于慌了,开始饥不择食起来。后来,闺蜜介绍我到了这家婚礼策划公司,我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败给现实,一直做到今天。
因为怀揣着这样的心态进了公司,所以我一直对同事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我眼里,他们各个都有些来路不明,还总有些让人想不通的怪癖,当然,在大家眼里,我一定也是个非暴力不合作的家伙,头顶上燃烧着熊熊气焰,其实本身是个没什么内容的空壳子。
今天我勇敢迈出了友善的一步,于是大家也不计前嫌地接纳了我。几杯啤酒下肚,场子很快热了起来,我惊讶地发现,曾经在我眼中和路人一样的各位同事,居然也都是挟着多重人格闯荡江湖的。
那个总是把盒饭热过头的前台36C善良妹,喝过酒以后,整个人立刻变得炯炯有神无比风骚,挟着胸前的猛料,神色时而甜美时而妩媚,整张桌子都跟着她摇曳起来。不知道之前是什么情况,反正今天善良妹将进攻目标锁定在了坐在我身边的王小贱身上。眼睁睁地看着她那壮观的胸部在我面前左晃右晃,我吃的东西全都带上了浓缩的悲愤味道。
有阅读障碍症的小可在,大家就不用看菜谱了,只要把菜谱交给他,然后听着他一个个报菜名,选出自己要吃的菜就行。气氛活跃起来以后,小可居然变成了一个结巴,但他结巴得很有技术含量,凡是D和B开头的单词,他就一定卡壳,重复两三遍才能过去,有这么个奇怪的毛病,他却偏偏又喜欢用“傻逼”这个形容词,这么一来,每次他一开口骂人,我们便仿佛听到了来自山谷里的回音。
我印象中只会把头埋在抽屉里偷偷抽烟的傻广东仔,喝高兴了以后,给大家表演起了YOYO球,手法娴熟,花样迭出,整个人有型到爆,我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大师”地叫着,请他再多表演些小花样来激荡我。
广东仔顶着众人的欢呼声,缓缓吐出一口烟,然后手里的小球向上一抛,瞬时便在半空中由左至右画出了两个漂亮的圆,我们还没看明白,YOYO球又重新回到他手中。
我一脸谄媚地问:“大师,这招叫什么?”
大师气定神闲地说:“Double or Nothing.”
听,连名字都这么有禅意,平时公司里的广东仔,闷不吭声,两眼无神,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郁郁不得志的保险推销人员,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
玩得正high时,我放在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低头一看,居然是李可,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这女人除了不分时机地骚扰别人以外,到底还有什么长处呢?
大家看我不接电话,都凑了过来,小野猫CICI大大咧咧地说:“谁啊?前男友?”
我苦笑着说:“是现任客户。要是前男友,就能直接挂了。”
手机还在要人命地响着,我和王小贱四目相对,全身无力。刚想接的时候,CICI从一旁窜出来:“那就按静音啊,有什么可想的。”她在我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下,整个世界立刻清净起来。
CICI大声说:“你们这是什么客户啊?十一点还打电话?”
王小贱说:“我们这客户是个奇葩。”
“好看吗?”小可问。
“好看得鬼斧神工的,一看见她的脸,我就觉得疼。”
“是整出来的啊?”善良妹还没问完,小可又结结巴巴地开始发表意见了,“整容女不……不……不,不能要!冬……冬……冬,冬天从外面回到,到家,家里不,不是暖和吗,别……别……别,别人都,都是流鼻涕,整容女五官一冻……冻……冻,一化,整张脸都,都会流下来!”
我们一起嘲笑他,没泡过整容妹,还没看过韩国偶像剧吗,真是太没常识了。
小野猫CICI接着问:“你们这客户到底怎么奇葩啊?”
“她老让我想起更年期时候的我姐。”王小贱说。
“还有中学的教导处主任。”我接着补充。
“不说话的时候很梦幻,但只要一开口,就开始说梦话。”
“别人都是把婚礼当新闻发布会办,这姑娘是把婚礼当星光大道办呢。”
我和王小贱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乐呵,每次针对李可这个人的时候,我和王小贱都是不刻薄不成活。
广东仔上下端详一番我们,然后开口说:“你们两个可以去组团说相声了。”
王小贱一乐:“那还欠点儿火候,不过我平时都是下了班去德云社找一夜情对象。”
小可听完我们的形容,总结道:“总之,就是一个傻瓜嘛!”
“也就你们脾气好,”CICI大大咧咧地嚷嚷,“要是我碰上这号儿的,直接二话不说,拔出睫毛膏刷子,一把塞进她肚脐眼里。”
笑声里,突然传出了很超现实的一声大吼:“黄小仙儿,我操你妈!”
我们一惊,四下寻找声音来源,我看向手机,然后双腿一软,但仍不失镇静地按下了结束通话键。
我抬起头来绝望地看着CICI:“姑娘,您连‘静音’和‘免提’这两个键都分不清吗?”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我和王小贱都知道,按着李可的个性,她才不会睡一觉就把这事忘掉,明天一上班,我和王小贱直接去找大老王,然后撅起屁股,等着他一脚一个,把我们从办公室踹出来就行了。
我们老是在幻想恶心事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但可能那结局早就准备好了,也一直静候在一旁,幻想着怎么吓唬我们。
虽然挟着一个惊悚的尾巴,但基调仍是浑浑噩噩,就像这天气,傍晚时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但架势给足了,老天爷仿佛又没了力气,雨始终没有下起来。我喝了酒,受了惊,现在一个人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用“坦荡荡”来形容现在的状态太斯文,用“空荡荡”来形容又太凄凉。
随波逐流都会遇到意外险阻,我真不知道命运还要逼我怎样低姿态,不过,明天的苦难自有明天来担当,我安慰自己:有时候就算一个人目不识丁毫无特长家世惨淡,但光靠着“盲目乐观”这一个特点,也能误打误撞地换一个“happy ending”回来。
车载广播里开始报时,午夜零点。
又到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