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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城的雨还没有止。
天空像是漏了一个洞,噼里啪啦的往下落水珠子,子矜打了辆车,对司机说:“去机场。”
状态是真的糟糕——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没洗澡,午饭只吃了一半,胃还隐隐有些痛。子矜坐在车上,拨了电话给小郑,想让她帮自己订一张机票。电话响了两声,对方还没接起来,忽然没电黑屏了。
子矜气急败坏的把手机扔回包里,骂了一声“混蛋”。雨水依然在洗涮车窗,她稍稍摇下一些,几粒水珠就蹦在脸上,凉得像是冰一样。不远处的机场拢在雨幕中,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若隐若现。而一旁不时有车子开过,唰唰的溅起水花。
“小姐,到了。”司机提醒了一声。
“哦。”子矜的目光从前边那辆车上移开,付了钱,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大步走向机场大厅。
萧致远刚刚下车,一手还扶着车门,目光却追随着那道身影,直到几秒之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萧总,要不要我去喊住萧太太?”助理犹豫了片刻。
萧致远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向机场大厅。
自动门打开,前边恰好走过一个旅行团,他便停下脚步等了等,直到人群散开,助理指了方向说:“这边。”
他才走出两步,又看见桑子矜从不远的地方快步走过。她微微扬着头,连脚步都没有放缓——他看得那样清楚,甚至能看到她轻轻飘起的裙角,和紧绷的表情。
这是他最常见的,桑子矜面对他的表情。
“萧太太——”助理忍不住喊了一声。
萧致远却淡淡制止了他:“让她去吧。”
子矜直奔售票柜台,她刚刚分明看到了萧致远,不过那个混蛋一眼都没看自己——既然这样,她也绝不会去找他!
小姐笑容可掬的站起来:“请问要去哪里?”
“文城。”
“刷卡还是现金呢?”
“刷卡。”子矜的手刚伸进包里,忽然僵住了——她想起来,离开的时候身边根本没带钱包,包里也只有几百块钱而已。
“那个,去文城最便宜的机票是多少钱?”她尴尬的重新问了一遍。
“特价机票是399,不过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分。”
子矜翻了翻包里所有的钱:“麻烦帮我订一张吧,时间没关系。”
时间还早,还要在机场等上整整9个小时,子矜找了家咖啡店坐下来,无所事事的翻阅杂志。
“……今天上午广昌重工在文城召开新闻发布会,对招标事宜做了详细说明,发言人表示,所有参与投标的企业,从宣布之日起,应在20日内交足20亿元订金……据悉,目前已有包括上维集团、光科集团等30多家企业对其表示出浓厚兴趣。”
手里的杂志早就扔在了一边,她紧紧盯着电视屏幕,不出意外的,画面上出现了她认识的人,方嘉陵坐在台下,神色笃定。画面随即切换,又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
第一眼扫到,子矜有些心惊,目光不自觉地想要挪开。可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萧致远,而是他的兄长萧正平。他们俩兄弟五官虽然有些类似,但是气质迥异——萧正平要张扬得多,不仅是在公事上,私下里,这位大少爷热衷豪车美女,花边新闻比弟弟还多得多。
电视里萧正平皱着眉,财经记者正追着问:“萧先生,上维集团对这次收购有信心吗?您又怎么看待对手光科呢?”
他正走下台阶,极不耐烦的推开了话筒。
记者却不依不挠:“您的弟弟一直担任上维重工执行官,这次收购却由你主持,他又有什么看法?”
助理拦住了记者,萧正平坐进了车子后座,全程黑脸,一言不发。
新闻转跳至下一条,子矜暗暗开始琢磨。发布会是今天开的,电视里大哥一脸不悦的样子,收购很可能进行的不顺利。萧致远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想到这里,子矜忍不住撇了撇嘴,他这么老奸巨猾,一定早就知道了,不然也不会生着重病也要赶到这里来……
对了,他还生着病呢!子矜有些幸灾乐祸,活该发烧到39度!她苦中作乐,顿时觉得自己被抛在德城机场,也没有那么可怜了。
“各位乘客,感谢您搭乘xx航空CA2931次航班。飞机将在20分钟内着陆,请您系好安全带,确认……”
萧致远睡得迷迷糊糊间被照醒,还没睁开眼睛,下意识的伸手去旁边的座位,低声唤了声“子矜”。
这一抓,才察觉到旁边的位置根本就是空荡荡的。他慢慢睁开眼睛,助理探身过来:“萧总,她没上这班飞机。”
“哦。”他的神志渐渐清醒,伸手揉了揉眉心,“到了?”
“马上就到了。”
正是夕阳西下,从机舱望出去,绵密柔白的云层上彩霞晕染,像是一绢绸缎上沾染着密密的金粉,随意泼洒得如同写意山水。彼时风雨,到了此刻,全然止歇。
这一觉睡醒,仿佛下午的怒气就都散了,他忽然想起昨晚……子矜陪在身边的时候,他生怕吵醒她,连咳嗽声都压低,连病状本身都缓和了许多。
是……在想念她么?
萧致远有些恼恨自己对她的毫无原则。可事实就是这样,他对她生气,从不会超过完整的一天。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此刻萧致远心底深处隐隐已经泛起了后悔,而飞机正在急速的下降,他头痛得几乎要炸开了,更是全无心情欣赏窗外的景色,低声直接问助理:“她坐哪一班?”
“上飞机前她还没订票。”轰鸣声中,助理迅速的回答。
“嗯。”萧致远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又说,“让Iris和她联系,就说……乐乐找她。”
下午五点。飞机着陆在文城。
萧致远看着手机,语音信箱显示有六条留言,都来自萧正平。他甚至都没听便删了。靠在汽车后座上,太阳穴还是一突一突,痛得厉害,萧正平听到助理小心翼翼的问:“萧总,还是去下医院吧?”
他抬腕看看时间,还没答话,手机又响了。这一次,他没再置之不理:“爸爸。”
萧老爷子沉着声音说:“你到我这里来一趟。”
“好。”他顿了顿才回答,唇角却带了一丝笃定笑意,伸手敲了敲司机的椅背说,“去老爷子那里。”
萧宅。
二楼书房。门半掩着,透过空隙,可以看到萧正平正站在书桌前,正同萧老爷子争执着什么,声音虽低,语气却颇激烈。萧致远轻轻敲了敲,听见父亲略带疲倦的声音:“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看见兄长侧身看了自己一眼,目光阴冷,当下也只作不见,打招呼说:“爸爸,大哥。”
“这两天怎么不在文城?”老爷子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随意的问小儿子。
“和德城的老客户谈了谈下季度的订单。”萧致远轻描淡写,从他这个角度望出去,一楼的花园尽览眼底。一天未见的女儿正蹲在草地上,不知在研究什么。今天她因为穿了件淡粉色的小卫衣,背影胖乎乎的,暖暖得像是一小团毛线球。
“你倒是轻松,广昌重工的事就不管了?”萧正平冷哼了一声。
萧致远轻轻咳嗽一声,慢条斯理的说:“大哥,当初你接手收购的时候,我们说的清清楚楚,为了避免重心偏移,所有工作移交给你。怎么?他们下边没配合好?出什么事了?”
萧正平嘴唇紧紧抿着,盯着弟弟,心中自然是愤恨,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一个月前好不容易说动了老爷子,他志得意满的进入上维重工。萧致远倒是识相的将相关工作移交给他,也关照手下的人配合,因为前期的准备充分,事情进行的相当顺利。
谁想到上午广昌方面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忽然宣布改变竞标方式,要求每一个竞标单位在20日内打入20亿订金。20亿订金不是难事,难的是上维重工作为上市公司,要调用巨额资金需要得到股东大会的认可和同意。而召开股东大会,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萧正平当时在发布会现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下意识的望向一同在发布会现场的方嘉陵,后者镇定稳妥的表情立刻让他意识到,同样是上市企业的光科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一颗心迅速的沉了下去。几乎在同时,他已经开始考虑下一步的对策——
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自己固然不够敏锐,可他绝不能一个人扛下来。幸好前期准备工作都是萧致远主持的,自然而然的,他要拉弟弟下水。于是他回到公司,当机立断就直接找到了父亲。
萧老爷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坐下来,将手中的文件递给萧致远:“你看看。”
书房里一片静谧,只有他翻动纸张、以及低低压抑的咳嗽声,花园里却时不时传来小女孩欢笑的声音,老爷子目光落在窗外,亦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致远一目十行的看完,皱眉说:“20天时间不可能召开股东大会。”
“前期准备的时候你怎么从来没注意到这一点?”萧正平低吼说,“现在怎么办?”
萧致远略带诧异的勾起唇角:“大哥,广昌在十天前才由极年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接管所有资产,相信这个决定是资产管理方做出的。前期准备的时候怎么可能知道?”
萧正平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的哼了一声。
“好了,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萧老爷子淡淡的开口,“现在想想,怎么才能弥补。”
气氛像死了一样。
萧正平踌躇着说:“我现在就回去布置,争取15天之内召开一次加急股东大会。”
老爷子看他一眼,目光沉沉,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更加不安,欲言又止。
良久的沉默,老爷子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失望,又仿佛是叹息:“你去吧。”
萧正平丝毫不觉,站起来,表情转而兴奋:“我马上就去。”
“去吧。”老爷子挥了挥手,“我和致远再谈谈。”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萧致远似乎知道父亲要单独留下自己说话,神色安然,亦不急躁。
老爷子亲自执壶,给儿子倒了杯茶,慢慢的说:“致远,你和我说实话,有没有机会补救?”
萧致远微微一笑:“大哥他……”
“我们都知道来不及了。”老爷子打断他,目光锋锐,“我要你说实话。”
萧致远收敛起那丝漫不经心的笑,没有避开父亲的目光,低低咳嗽了几声:“我没有把握。”
萧老爷子靠在沙发上,初夏最后的光线落在他雪白的头发上,而他脸颊上的皱纹愈发明显,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实业家,如今也不过是个老人了。他轻声说:“致远,我知道让你大哥加入收购这件事,你心里很不高兴,但是现在情势危急,广昌一旦被光科收购,你这几年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萧致远静静听完,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爸爸,当初我让权给大哥,没有一个字的抱怨。”
老爷子听了,思索良久,脸上的神情亦有几分变幻不定,神色冷淡下来:“你这是在逼我?”
萧致远探身,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茶盏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难以看清他的表情,他却只说着无关的话题:“爸爸,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出差回来,带了您最爱吃的海鲜。大家一起吃饭前,哥哥咳嗽了一声,你立刻让阿姨炖冰糖雪梨,毫不犹豫的把所有海鲜和鱼都撤了。”
老爷子怔了怔,看了他一眼,却又像是穿透了他的身体,望向很远的地方。其实这个小儿子更像他的母亲,清俊消瘦,仿佛是他的母亲将自己的痕迹更深的烙在了这个儿子身上。
书房里的灯光落下来,静谧如水。
他的脸色并不好,带了几分惨白,额角的发丝落下来,依稀还有些汗津津。他不是没有看到父亲的表情,于是声音却带着几分漠然和讽刺,径自转了话题,若无其事:“收购的事我会尽力,但是有些决定如果没有你的支持,我还是会遇到阻力。”
“你让我想想。”老人闭上眼睛说。
心底一根一直绷得很紧的细线终于稍微松了松,萧致远知道父亲已经妥协了。他本该觉得高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觉得越发的孤独。
门忽然被重重撞开了,还伴随小女孩清脆高兴的声音:“爸爸,你回来啦?”
乐乐蹦跳着跑过来,一骨碌爬上萧致远的膝盖,歪着头问:“爸爸,你给我带礼物了吗?”
“爸爸放在车里了,晚上拿给乐乐。”萧致远忍不住抱着小女儿,小家伙身体软软的,他拨拨她的头发,“有没有听爷爷的话?”
乐乐在他怀里扭身,望向爷爷:“爷爷,我是不是很听话?”
老爷子看见小孙女,早就笑容满面,仿佛忘了刚才和儿子之前的对话,点头说:“听话。”
“爸爸,妈妈呢?”
萧致远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妈妈也回来了,在家里。”
机场里人来人往,无数人在这里短短的交汇一瞬,又各自分开。从喧嚣到寂静,子矜坐在机场咖啡店,喝了整整四杯咖啡,终于等到深夜登机的时刻。
特价票的座位狭小,连腿都伸不直,她缩在靠窗的位置,听着飞机起飞的轰鸣声,沉沉睡了过去。
眼前依稀看到一个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正在输液。药水一滴滴的落下来,她疑惑着走上前……那张脸熟悉到她永远不会忘记……她试探着伸出手去推了推他:“喂?”
没有反应。
她弯下腰,伸手去探他的呼吸……
肌肤冰凉,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样。
她忽然有些惊慌起来,用力推他:“萧致远,你醒醒!”
他没有任何反应。
“混蛋!萧致远!”那丝惊慌很快扩散开,蔓延到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她有些歇斯底里起来,“混蛋!你给我起来!我们还没离婚——你给我起来!”
“小姐?小姐?”有人在耳边低声唤她。
子矜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旅客体谅的看着她:“夜间航班是很累的,刚才做噩梦了吧?我看你全身都在发抖。”
子矜勉强笑了笑,低低的说:“是啊……”坐直了身子,这才发现脸上湿湿的,大约是在梦里被吓到了。她一颗心还在砰砰乱跳,恨恨的想,萧致远这个混蛋,梦里也不让她安生……胡思乱想的时候,飞机着陆了,时间是凌晨四点。
子矜坐上出租车,看看时间,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估计就得去上班了,手机依旧毫无生气的躺在口袋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乐乐接回家……病有没有好一些?
门锁滴答一声,子矜打开玄关的灯,第一眼望向地毯。
上边空空如也,一双鞋都没有,乐乐和萧致远都没回来。
她疲倦的往沙发上一坐,望向落地窗外墨兰的天空。挣扎了许久,才起身找出了充电器,连上手机,手机屏幕上终于出现了绿色的充电条。几乎同时,震动声、短信滴答声如同潮水般涌进来,子矜定睛一看,整整一屏,都是Iris发来的。
这么晚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明天再回复。
蜷缩在沙发上睡了一两个小时,天已经大亮了。子矜艰难地爬起来洗澡换衣服,对着镜子吹头发时候,眼睛都是肿起来,只觉得睁开异常困难。
她认命般叹了口气,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水放在眼皮上。一瞬间金属的冷硬感直抵神经深处,整个人终于算是激灵灵的醒过来了。打车到了公司门口,子矜先在楼下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咖啡,拿着走进光科大楼,就听见有人喊她:“子矜。”
她驻足一看,是方嘉陵。
这一个周末,方嘉陵也是新闻缠身。先是私生子,而后广昌收购又起波澜。
不过这世上终究有些人,不论身处什么样的风波,是喜是悲,都是泰然从容的。至少子矜从他的表情来看,探寻不到丝毫被影响的讯息。
“方总,早。”子矜同他一道等电梯。
“这两天辛苦你了。”方嘉陵看她的脸色,淡淡一笑,“一直在加班,睡眠不足?”
“哦,还好。”子矜看了看自己的手上的咖啡,笑着递了一杯给他,“喝咖啡吗?这杯还没动。”
方嘉陵也不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口,所以的问:“你怎么看这次的新闻?”
恰好电梯门打开了,他十分绅士的扶住电梯门,等女士先进去。
“我向来不喜欢媒体这样当事人的私事。”子矜淡淡的说,“不过现在没事就好了。”
方嘉陵的目光看着身前光整平滑的电梯壁面,她喝了一大口咖啡,白色纸杯挡住了大部分表情,不过她的语气却是轻描淡写,毫无波澜。
“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他忽然不想就这么放过她,侧过头,极认真的问。
“作为光科的雇员,我选择相信公司发的通稿。”子矜狡黠地笑了笑,电梯顿了顿,门缓缓打开。她半身跨出,回头说,“我到了,再见,方总。”
桑子矜的回答无懈可击,可他不是没听出来她的敷衍。
方嘉陵看着她的背影,喝了一口咖啡,舌尖泛上浓醇的奶香,这才发觉,这是一杯摩卡——他向来不喜欢在咖啡里加入任何奶糖,可这一杯忽然令他觉得,口感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很多。方嘉陵无声地笑了笑,比起旁人小心翼翼,他更喜欢她这一份漫不经心。
周一又是传统意义上“忙day”,开完例会出来,子矜查看手机,Iris已经回复了短信:回来就好,晚上我把乐乐接回家?
她拨了电话回去:“我自己去接吧,谢谢你。”
Iris笑了笑:“不用客气。对了,你和萧总联系过了吗?”
子矜犹豫了一下:“没有。”
不用明说,其实Iris也心知肚明,这两人又闹别扭了。她婉转的说:“萧总今天挺忙的,一直在开会。”
其实她很想追问一句萧致远烧退了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哦,我知道了。”
马不停蹄的忙到下午,小郑进来送文件,嘀咕了一声:“这天气热死了。”
“很热吗?”其实大楼里永远是恒温,常年四季针织衫是主角,子矜顺口追问了一句。
“老大,体谅下没车的人吧!”小郑哀叹,“六月还没到呢,天天三十多度,挤公车简直是噩梦。”
子矜抬头看看窗外,玻璃窗外云层极厚,可以想见闷热湿郁的天气。
“好像要下雨了?”
“天气预报是说有雷阵雨。”
快下班的时候,真的开始下雨。
子矜被窗外刷刷的杂音吵得抬起了头。像是有人拿了高压喷枪往玻璃窗上扫射,雨幕越来越厚,在透明的窗上画出曲折诡谲的波纹,阵风如同野兽般在城市的高楼间穿梭,轰隆隆发出猛虎般的吼声。
她在窗外站了一会儿,看着雨水凌虐这个城市,等到转身,发现同事们走得差不多了。今晚不需要加班,她还得赶去接乐乐,于是略略收拾了一下,就去地下车库取车。
车子往城东开去。
雨实在太大,子矜不敢开得太快,加上下班高峰堵车,停停走走间,她关了收音机,给家里打电话。阿姨同她说了几句,把电话给了乐乐。
乐乐显然对她的“不辞而别”有些生气,就是不肯喊“妈妈”,她不得不小心的讨好女儿,答应她带她去吃冰激凌,小丫头才消了气,眉开眼笑:“妈咪,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妈咪很快就到了。”开出了人民路,车况好了许多,子矜挂了电话,略略侧头了一下后视镜,往右打了方向盘,想要拐到右边车道。
嗖的一声,忽然一道速度极快的车影从侧边掠过。子矜连忙往回打方向盘,却已经来不及了,车身震了震,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大雨地滑,子矜的车硬生生的被往左侧撞开了两三米,刹车声刺得耳鸣发痛,她的身子被安全带勒住,大脑里一片空白。
一颗心还砰砰乱跳,直到有人重重的敲她的车窗,子矜才回过神来。摇下车窗,一个年轻男人怒气冲冲站着,示意她下车。
子矜打了双跳灯,找了伞下车查看。
右侧车身刮花了一大片,撞击摩擦之下,车门上凹陷的痕迹触目惊心,她有些后怕的想,幸好当时车道上没什么车,不然恐怕自己要上头条了:暴雨连环车祸,X死X伤。
“你他妈会不会开车?”那人站在自己车前,脸色铁青,“有你这么变道的吗?找死啊你!”
对方开的是一辆白色跑车,如今也停在马路中央,左侧车身上也刮花了。
子矜其实不大认得车子,但这辆车她碰巧认得,因为去年萧正平曾经送了一辆给宁菲当生日礼物,价值不菲。
对方年纪不大,车子又是新车,这么擦了一擦,任谁都会心疼,她也不和对方争执,只说:“我去拿下电话,叫交警来处理吧?”
“我已经报警了。”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气急败坏的骂起来:“我这是新车,昨天刚提的,擦坏了你赔得起么!”
子矜沉默了一会儿:“雨太大了,我们都回车里等吧?谁的责任,交警来了会判断清楚。”
“你他妈还跟我争谁的责任?”那人一把拉住她,“我好好的开车,你突然变道,难道还是我的责任?”
子矜试图甩开他的手,他却抓得极紧,嘴里不干不净的开始骂人。她这一天本就又累又忙,被他骂了半天,也心头火气,一把甩开了他,大声说:“你看清楚这里的限速标志!你当时车速有多少?再说了,我这是虚线变道,你自己超速,车子被刮坏了活该!”
雨越来越大,那人被她一吼,倒也放开了,子矜半身都被浇透了,她也不想再同他吵,趁机坐进了驾驶座。不知是因为冷,还是被浇了雨,子矜全身都在发抖。她翻遍了包和车子的暗格,却始终找不到驾驶证。想了许久,才记起来,前几天她一直在开萧致远的车,大约就把驾驶证放在他的车里了。
她摸出手机拨给萧致远。
电话接通,她“喂”了一声。
对方却没有说话,听声音似乎还谈笑风生的在和旁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低的说:“什么事?”
“我的驾驶证是不是在你车里?”子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显得平静一些,“能不能让你助理帮我送过来?”
“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咳咳……你在哪里?”
“没什么。”子矜不想让他听出异样,“要复印下驾驶证。你让助理听电话。”
“到底出了什么事?”
子矜无奈:“路上和别的车擦了擦,没什么大事——”
话音未落,车门上就是咚的一声,子矜抬起头,看见对方司机站在自己车边,大约是狠狠的踹了她车子一脚,喊她滚下车。
子矜骂了句“混蛋”,正要下车查看,听到萧致远在电话里说:“桑子矜!你在哪里?”
“人民路,石奉隧道口,你快点让人把驾驶证送过来。”子矜很快的说,“不和你说了,我下车看下。”
“桑子矜!你给我在车里待着!”他的声音也相应提高了,“不要下去和人吵架!”
“我没和人吵架……”
“桑子矜,你敢下车试试!”萧致远在电话那边,咬牙切齿,“交警来了没有?”
子矜却没回答,径直挂了电话去推车门,恰好那人一脚踹过来,车门砰地往前一甩,把他撞在了地上。
他一时间有些愣住了,一屁股坐在泥泞的马路上,说不出话来。
子矜没撑伞,就站在他面前,怒说:“开辆保时捷了不起?”
对方愣了愣,从地上站起来,火气更大:“你他妈什么垃圾,开个破车也敢上路!死三八,你等着赔吧你!到时候别哭都哭不出来!”
他因为摔了一跤,白色西裤上全是泥渍,原本精心梳理的发型也全乱了,整个人愈发气急败坏,手指几乎指到子矜的鼻尖:“臭婊子,等着死吧!我这就叫人过来!”
“真以为你爸是李刚啊?”子矜冷笑,她身高虽然只到对方的肩膀,目光却没有丝毫惧怕,几乎一字一句:“就你这么辆破车,我就算把它砸了都赔得起!”
暴雨之中,那人的眼睛都变红了,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打人。
子矜倒还冷静,真要动手,她绝不会吃亏——趁他的巴掌甩到自己脸上之前,一脚先踢他的要害。
她的一脚还没有踹出去,对方的手却被人从后面牢牢的扣住了。
——萧致远的声音低沉沙哑:“你敢动她试试?”
“你怎么这么快过来了?”子矜吓了一跳,他是从车流中奔来的,连伞都没打,浑身上下比她还湿。
或许是看到子矜安然无恙,他明显松了口气,甩开了对方的手腕。
年轻人或许是被他的气势吓到,一时间没有说话,远处红蓝灯光一闪一闪的,交警终于开车过来了。
“我的驾驶证呢?”子矜低声问他。
话音未落,助理小周撑着伞气喘吁吁的跑来:“萧总,驾驶证。”
子矜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你回车里去!”他转过身吩咐说,“等交警叫了你再出来!”
“我——”
“桑子矜!”雨水顺着萧致远的脸颊滚落下来,侧脸愈发棱角分明。
他低吼的模样令子矜想起乐乐不乖的时候,自己也会这样凶她。她满腹委屈,咬着唇说:“明明是他超速!还骂得难听!开保时捷了不起啊!”
最后那句话是对着那人说的,那个年轻人回过神来,又开始破口大骂。
“我让你回车里去!”他生硬的说,“你听见没有!”
子矜到底还是坐了进去,隔着车窗玻璃,她看见交警开始勘查事故现场,萧致远和助手小周一直站在雨中,时不时和交警沟通几句,最后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出来。
交警很快判明了情况,认定子矜变道负主要责任,保时捷车主超速负次要责任:“要是你们没意见,就在这里签个字,具体的修理、赔偿明天再来交警支队协商。”
“听到没有?”年轻人恶狠狠的看着子矜,“死三八,修车钱你就慢慢攒吧!”
一旁的交警皱了皱眉头:“小伙子,你也消停点,下雨天还开这么快,只刮擦了一点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警官,我这是新车!我爸刚给我买的!”年轻人转向子矜,气势嚣张,“今天算你命大,下次再乱开车,当心没人给你收尸!”
被雨水浇到现在早就没了脾气,加上萧致远在旁边,他骂得再刻毒,子矜也麻木了,只想早些了结回家。
没想到萧致远站在他身边,往前跨了一步,冷冷的说:“你再说一遍?”
年轻人怔了怔,许是有一瞬间害怕,说不出话来,他很快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我说让你老婆当心死无全尸!”
萧致远眉心微微一皱,子矜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知道他真正被激怒了。
她忽然有些害怕,还没等喊住他:“萧致远——”他已经快步走到子矜车边,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子明晃晃的亮着大灯,他一脚踩下油门,轰的一声,就往那辆保时捷尾部撞去。
保时捷被巨大的力道一撞,直直的冲向路边,哐啷一声,半个车身越过绿化带——尾部被撞得凹陷下去,惨不忍睹,近乎报废。
萧致远从驾驶座下来,踩过一地尾灯碎片,举止优雅,言语间亦是轻描淡写:“我太太之前告诉你,就算砸了这车我们也赔得起,现在你信了?”
年轻人的气焰已经全消了,转向交警语无伦次:“警官,他……他故意损坏……他们……他们要赔的……”
后续处理又是一团忙乱,一直处理到了近八点才算暂时了结。
暴雨已经止歇了,小周让司机开了车过来。
“你刚才何必呢?”子矜浑身湿漉漉的,像是裹着一张湿透的毯子,说不出的难受。
他静静伸手将领带解开了,半是嘲讽:“是谁说‘就你这么辆破车,我就算把它砸了都赔得起!’”
“我那是气话。谁让你真砸!”
他却不说话了,转过头,异常认真的盯着她,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桑子矜,就当是我求你了。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莽撞?”
子矜怔怔的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个晚上,她吞了很多很多药,他赶过来抱起自己,一巴掌把自己甩醒,目光也是这样恐惧得近乎明亮。
她有些狼狈的转开脸,一声不吭。
“以后你不要开车了。”他严厉的说,“那个小子是超速了,可是变道的是你,主责也是你,交警没判错。”
子矜望向窗外,有些事不关己的想,这两天为什么过得这么糟糕?先是被偷拍,然后被扔在德城机场差点回不来,最后还用车祸结尾……他却还没说完——
“你活着什么都好说,我替你赔10辆保时捷都行。你要是死了呢?你让乐乐找谁去?”
他的语气虽平缓,却像是一把刀,狠狠的戳进去,转一圈再拔出来。
她本就满腹委屈,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忽然冷声:“你说够了没!”
萧致远怔了怔。
她回过头,目光与他对视,眼眶已经红了。
“停车!”子矜大声对司机说,“停车。”
司机不知所措的放缓了速度,缓缓把车停了下来。
子矜拉开车门,头也不回要下车,身后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她用力一挣,却挣不开。
“你有什么资格说乐乐?”子矜用力咬着唇,死死盯着他,声音都在颤抖,“萧致远,我为乐乐付出多少,你不知道吗?”
他定定的看着她,深邃黝黑的眸子深处,哀凉一闪而逝,最终却只是紧紧的将她拉在怀里,低低的说:“对不起。”
她拼命想要挣开,可他实在抱得太紧,像是铁铸的一般,没有给她留下丝毫的空隙,“对不起,子矜,我只是……”
他顿了顿,并没有将那句话说完……他只是太害怕,接到她电话的时候生怕她出车祸,幸而饭局所在的酒店就在人民路口,于是伞都没拿就冲了过来,看到她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子矜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看似温和无害,其实底下却是暴烈的火星子。如果不是他去拦着,早和对方吵起来了,所以才让她在车上等着。
可刚才那个人竟骂她“不得好死”,他才一时冲动便失去理智——他只是太害怕失去她。
助理和司机都专注的看着前方,仿佛没有人注意到后边的动静。她在他怀里,大约是脱了力,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近城郊的时候,小周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了两句后小心的看了一眼后视镜,“萧总,陈经理的电话。”
萧致远慢慢放开她,低声接起了电话:“什么事?”
陈攀同他说了说饭局上的事,又问:“萧总,你那边也没事吧?”
“没事。”萧致远叮嘱了一句,“晚上你陪着他们,尽量要尽兴。”
“对了,你也注意身体,不然Iris又要打电话来怪我。她说你还在发烧呢。”
“我知道。”萧致远草草挂了电话,一转头,见子矜看着自己,若有所思。
她隐约听到了陈攀最后一句话,也想起来,他的病还没好。这个晚上一直在咳嗽,呼吸也比往日重很多,于是直直探手过去触他的额头。
掌心触到的肌肤滚烫滚烫的,子矜吓了一跳,她仔细去看他的脸色,他的脸颊上不正常的晕红色,嘴唇亦是干裂的。
“你还没退烧?”她急急的问。
“还好,没什么大碍。”他轻描淡写。
“小周,他今天去医院了吗?”子矜不再问他,转头问助理。
小周为难的看了萧致远一眼,最后讷讷的说:“今天实在太忙了,从早到晚萧总一直在接待客户开会,本来是打算晚上饭局坐一坐就走的……”
子矜看着他苍白得有些脆弱的眉眼,心底真正是五味杂陈,咬了咬牙,对司机说:“不要回家了,去医院吧。”
“没关系……”他想要劝阻,却看见她异常坚决的表情,只能噤声。
车子转了方向,子矜给乐乐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小丫头各种不乐意。子矜狠了狠心:“萧隽瑾,不许哭了,妈妈明天来接你!”
萧致远在一旁听着,无奈的皱了皱眉,伸手:“给我。”
他接过电话,同女儿低声说了几句话,奇迹般的让小姑娘止了哭,自己唇角亦露出温暖笑意。
子矜一直沉默的听着,等他挂了电话,万籁俱静间,她忽然抬头看着他,轻声说:“萧致远,我……”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是歉疚,还是感激?
可他安然看着她,目光清明,最终却只是伸出手去,紧紧攥住她的手,声音却清淡:“傻瓜。”
进了医院一检查,医生二话不说安排住院。萧致远起初并不同意,坚持输液就好,直到拍片结果出来,确认肺部有感染症状,终于无奈松口。
办妥住院手术,Iris也赶过来了。她一进门,看见躺在床上输液的老板,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萧总,您怎么这么不注意呢?”
萧致远对她倒是客气的,勾了勾唇角说:“没什么事。带衣服过来了么?”
她将手中的纸袋递给子矜:“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吧。搞不好也要得肺炎。”
子矜接过纸袋,说了句谢谢,又侧头看了萧致远一眼,他已经换上了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或许是衣服有些大的缘故,侧脸更加清癯消瘦。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不轻不重回望一眼:“还不去换衣服?”
Iris就近在优衣库给她买了一套家居服,又极细心的在纸袋里备了洗漱用品,甚至还备了一部迷你的吹风机。她做萧致远的生活助理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间,子矜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任性给她添了多少麻烦——虽说她每次都是和萧致远吵,可最后来收拾残局的,却总是她。她离家出走,是Iris找到她;她忽然生病,是Iris照顾乐乐……明明她们是差不多的年纪,可子矜总觉得Iris像是她的亲人、甚至姐姐,妥妥地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今天又是这样,大晚上把人喊出来……子矜心底叹口气,换完衣服出去,却发现Iris已经走了。萧致远半靠在床上,虽然在输液,却没有闲下来,依旧在看身前那一大叠文件。
“她走了?”
“嗯。”他的鼻音浓重,时不时的低低咳嗽几声。
“每次麻烦到她,我真的觉得不好意思。”
他有些讶异的抬起头,似笑非笑间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拿的薪水可比你的高多了。”
“话不是这么说啊!Iris今年多大?我看她被拖累得没时间谈恋爱。”
“萧太太,我看你还是管好自己吧。”萧致远重新低下头,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男朋友?”
“她有吗?”子矜吃了一惊。
他却不说话了,伸手揉了揉眉心,表情有些痛苦。
“怎么了?胸口痛?”子矜走到他床边,仔细观察他的脸色,“我去叫医生来看看。”
他伸手按压住她去摁铃的手背,“……你安静点,我就不会头痛了。”
“……那好吧。”她难得不和他争执,乖乖在沙发上坐下来。
萧致远瞥了她一眼,看她双手放在膝上,安静坐着的样子,只觉得可爱,不由抿了抿唇:“你去睡一会儿,不用陪着我。”大约是料到她不会答应,又说,“今天我得把这些东西看完,你这么干醒着,我还得分神。”
“那我在沙发上睡觉,有事你就喊我。”子矜今天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因为出了车祸,连累他发烧淋雨,感冒转成了肺炎,她心底实在觉得愧疚。
“也行。”萧致远点了点头,看着她裹着毯子缩在沙发上,终于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回了公事上。
萧正平这两天正拼了命的和股东们打电话,整个秘书室忙得不可开交,各种通知信函雪片般发出去,都是为了在月底前召开股东大会,从而弥补之前的失误。
可萧致远很清楚,哪怕现在他们将每一秒的时间掰成两瓣来用,都不可能按照程序走完董事大会,并将保证金注入对方账户。
对手光科却一直气定神闲,不见任何动静。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广昌已经和光科暗中达成了协定,而保证金不过是幌子,无非要踢上维出局而已。
上维的困境虽非他愿意见到的,却是他唯一的契机。
此刻,他想要绝地反击,凭借的是智慧和手段,并且期冀……老天能给自己多一点点好运。
前一个晚上几乎没睡,白天又靠着咖啡提神,子矜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一大早被查房的护士吵醒,病房里灯光大亮。
“退烧了没有?”子矜站在床边问。
“比昨晚好一些,还没全退呢。”小护士安慰她说,“肺炎疗程的前三天体温反复很正常,输液了会好一些。”
萧致远量完体温,沉沉闭着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他秀长的睫毛下是黑黑的眼眶,因为病着,脸颊有些下陷,昨晚也不知道几点睡的。子矜替他拢了拢资料,尽量不去吵醒他,蹑着脚步出了病房。
昨晚的暴雨之后,今天的天气极晴朗。碧澄的天空一丝云朵也无,只在延伸开的尽头陈铺起淡淡的紫红色朝霞,令子衿想起了老爷子在家中收藏着那只宋代钧瓷香炉,亦是这般流光溢彩的紫色,明明色泽变幻万千,却又让人觉得沉静。
她打车回家,在小区外边、萧致远最爱的那家早餐店打包了皮蛋瘦肉粥,又匆匆忙忙提着热腾腾的粥回到医院。
病房里却没有人,只剩下凌乱、尚未铺成的床褥。子矜怔了怔:“萧致远?”
他从卫生间探出头,口中还含了牙刷:“嗯?”
他的头发凌乱,唇边是白色的泡沫,又因为精神不好,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
“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子矜看看时间,不过七点,“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含含糊糊的说“忙”,便又缩回了脑袋。
洗漱完毕,萧致远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哪怕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病服,可眼中自然而然的带了锋锐之气,如果不是时不时的还在咳嗽,子衿几乎以为他的病已经全好了。
“你不是还要出去吧?”子矜刚将粥盛出来。
“约了客户,不见不行。”他轻描淡写,“谈完我就回来输液检查。”
“不行!”子矜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神色也异常坚决,“今天才住院第一天。”
“别闹。”他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我知道分寸。”
“你知道分寸昨天就不会淋雨撞别人的保时捷!”子矜气急,“总之有我在,你别想出医院的大门。”
他抿了唇看她,修眉俊目,并没有丝毫不悦:“你在关心我?”
子矜避而不谈,“我请了年休假,就在医院里看着你,你别想走。”
“老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去谈。”萧致远笑眯眯的说,“你就给我三个小时好不好?”
老婆?
……真是烧坏了吧?她皱起眉——结婚四年,他平常叫她“子矜”;生气的时候叫她“桑子矜”;讽刺的时候叫她“萧太太”——却从未叫过她“老婆”。
如果是平时,她一定当做没听见。可是今天……子矜决定忍气吞声,同他摆事实讲道理:“听医生的意思吧,医生同意了,我也没意见。”
深邃黑眸中狡黠一闪而过,萧致远唇角掠过得逞的笑意:“好。”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医生竟然真的给他开了绿灯,只说中午之前必须回来。子矜看着他换衣服,终究是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吧。”
他本在扣衬衣的扣子,动作便缓了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陪你去吧。”子矜看他病床边的记录单,“你还在发烧呢,我有点不放心。”
他够了勾唇角,笑意淡淡:“我受宠若惊了。”
车子出去医院,一直往城郊方向开去。
子矜有些紧张他的身体,是不是侧头盯着他看上数眼,仿佛要确定他会不会晕过去:“不是去公司?”
“嗯。”他依旧在咳嗽,眼神掠向窗外,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回头说:“放心吧,我不会昏过去。一会儿我去见客户,你就在那里泡个温泉,不会多久。”
“收购的事怎么样了?”子矜也看到了新闻,从媒体分析来看,上维的形势不算乐观,“你还是决定什么都不管?”
“嗯。”他回答得模棱两可,又或者是因为没有仔细听她说话,随口敷衍。
说话间车子停了下来。Iris站在温泉山庄1号楼的门口,很快迎过来,同他们打了声招呼。
“萧总,你身体没事吧?”她低声说,“其实你不用亲自过来,陈经理在这里,身体要紧。”
“没事。”萧致远眉目舒展开,心情愉悦,“没看我随身带了保健医生么?”
子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早点谈完回医院,我去客房等你。”
露台上的温泉汩汩往外冒着热气,旁边浴袍、拖鞋乃至清酒、酒盏一应俱全,正对着窗外森森郁郁的山林景致。
子矜却全无休息的心情,坐在床边看了会电视,就拿了体温计和药水出了房门。
萧致远正在二楼的小会议室开会,Iris从楼梯上下来:“看样子还要开一会儿呢。”
“你把药水带进去给他吧。”子矜切切叮嘱说,“一定要让他喝下去。”
Iris神色古怪的看她一眼:“好。”
“怎么啦?”子矜有些讷讷的看她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我第一次看你……嗯,关心他。”
“我是看他病了可怜啊!”子矜撇开头,若无其事的说。
Iris拿着药上楼去了,子矜正打算回客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一回头,小周陪着一个陌生人走进来。她躲之不及,便站在原地,笑着对小周点了点头。至于旁人,应该也不认得自己,萧致远向来秘书特助一大堆,别人不会少见多怪。
“董先生,这边请,萧总在楼上会议室……”小周引着身边的客户往楼梯走,没想到那人转了方向,径直走向子矜。
“夏小姐,好久不见了。”他语气亲昵熟稔,向子矜伸出手。
子矜脸色僵了僵:“您认错人了吧?我不姓夏。”
“咦?你不是萧总的秘书么?我们以前见过面的,还喝过酒,夏小姐千杯不倒,好酒量啊!”
“您真的认错了。”子矜落落大方地站在原地,“我姓桑。”
最后还是小周陪着他上楼去了,子矜一抬头,看见萧致远微微俯身,靠着二楼的那圈扶手,不动声色间,将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子矜有意不去看他的眼神,转身走回房间,隔了那么远,她却能清晰的听见萧致远淡淡的寒暄声。
这位董先生是很重要的客户吧?否则萧致远不会抱着病还要坚持亲自迎接。
子矜心里乱糟糟的,眼睛虽然盯着电视屏幕,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
叩叩叩——
子矜起身去开了门,Iris站在门口:“给你拿些水果进来。”
子矜拉着她坐下聊了会天,自然而然的聊起男朋友的事:“萧致远说你有男朋友了?”
Iris表情有些局促,“是萧总说的?”
“是真的吗?”子矜笑眯眯的说,“我去和他说,以后八小时以外的时间不要麻烦你,给你时间好好谈恋爱。”
“萧总给我降薪怎么办?”Iris已经回复从容,笑笑说,“再说萧总一直对我很好。”
说话间门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Iris站起来:“我去看看他们结束没有。”
萧致远结束了公事,子矜同他一道坐车回医院。大约是事情谈得顺利,他虽然一脸疲倦,却心情极佳。
子矜在车上给他测了体温,依旧发着烧,她有些忧心地看着他:“胸口痛不痛?”
他摇摇头,伸手制止她继续翻找药水,只说:“马上回医院了。”
子矜看着他轻轻勾起的唇线,笑容亦是清浅温和的,眼神转为怔忡……直到他不轻不重的捏了捏她的手,她才惊醒过来:“刚才那个人,以为我是姐姐。”
他的笑容渐渐敛去了,慢慢放开她的手,直视前方:“我们以前说好的。”
子矜沉默片刻,涩然一笑:“是,对不起。”
他们说好的,永远不会提起这件事。
车窗外,路两旁的梧桐树上大片大片的绿色,混合着阳光温柔的金色。这样晴好的天气,他们却一路沉默回到医院,萧致远换了衣服,护士就拿了一大堆药水进来替他插针输液。
子矜在他床边坐下,强行拿走了他手里的文件:“你先休息一下行不行?”
他无奈,正要躺下去,门口忽然有柔嫩的童音:“爸爸,妈咪!”
子矜回头一看,两三天未见的小女儿穿着碎花连衣裙,迈着胖胖的腿小跑过来。
小家伙跑到萧致远身边,怯怯的问:“爸爸,你怎么啦?”
“爸爸没事。”萧致远坐起来,拍拍自己床边,“乐乐要不要和爸爸一起睡午觉?”
乐乐回头看看妈妈,子矜便把她抱起来,放在萧致远身边,一边压低声音问:“谁送她来的?”
身后清越动人的女声说:“我带乐乐一起来的。”
童静珊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微笑的时候露出唇角边深深的梨涡。而空气中还带着浅浅的甜香味道,在这样的初夏,灿烂微暖。
萧致远靠在窗边,一只手抱着乐乐,目光越过子矜,微笑:“你怎么来了?”
童静珊穿着极简单地白色衬衣,下摆束进牛仔短裤里,露出一双修长挺拔的美腿,自在的笑了笑:“来看看超人怎么会病了。”
她又和子矜打了声招呼:“乐乐正好在家里闹脾气呢,老爷子就让我把她也捎过来看看。”
小家伙如今心满意足的缩在爸爸怀里,偶尔从爸爸手臂后面看一眼子矜,大约是怕妈咪责骂,很快又转开了眼睛。
窗户开了半盏,徐徐清风扫进来,童静珊身上的香氛味道,却并未有丝毫的稀释。这间病房里,一家三口,一位访客,不知道为什么,子矜忽然觉得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位。她忽然觉得有些气闷,笑笑说:“这里什么喝的都没有,你们先聊着,我去买点回来。”
没有等他们开口,她便转身离开了。
萧致远住的单人病房在十八楼,子矜摁下电梯的按钮。
医院的电梯总是人满为患,要等上许久,她抱着手臂,头一次希望速度再慢一点,这样自己就有理由晚点回去。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以及如影随形般春雨般轻柔的香味,子矜下意识的回头,看见童静珊轻快的走来,笑容明灿:“子矜,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陪他说说话……”子矜连忙拒绝。
“乐乐拉着他说悄悄话呢!”童静珊微微笑着,“我们一起去买咖啡。”
电梯门恰好打开,子矜无奈,同她一道走进去。
医院的电梯比起一般的电梯要大得多,童静珊随意的问:“子矜,你用过我送的香水了吗?”
“用过了。”子矜怔了怔,心虚的说,“很好用。”
“等第一家专柜在大陆开张,我再给你纪念版吧!”童静珊一笑,唇角梨涡更深,“就当是谢谢你。”
“谢谢我?”子矜愕然。
“Night·Moment的灵感啊,萧致远没和你说起过?我一直以为你知道呢!”
子矜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我好像听大嫂说起过,香水的灵感是来自你和萧致远的故事是么?”
“我和萧致远?”童静珊夸张的吸了口气,“我怎么可能和他?”
她顿了顿,又说:“当初我在调香的时候,一直找不到感觉。后来萧致远告诉了我一个故事——你们相识的故事,我突然就找到灵感了!”
子矜怔住了,皱眉重复了一遍:“我们相识?”
她们一起走出医院大门,斜对面的街角,咖啡店深绿色的标志若隐若现。
童静珊的声音轻柔,子矜沉默地听着。故事遥远而陌生,戳破了一层又一层绵密的时光,直抵记忆的最深处,此刻这般的清晰。
Night·Moment—
那个暗夜,那个瞬间,他们的初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