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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锦棠没想到昨日留宿的是赵朴之, 到底还是年纪小些不够沉稳,愣了好半天才道:“老大人快请坐。”
赵朴之慈祥笑笑, 也不推诿便坐到了荣锦棠身边。
按大越品级,皇帝与皇后自然是不计品级的。太子是为超品,亲王、圣德公主、三师、阁臣、大将军均为一品, 从一品为郡王、圣元公主、三省令、镇国将军, 二品则为无王爵皇子、公主以及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顺天令、辅国将军等。
按品级赵朴之同荣锦棠一样,荣锦棠身为天潢贵胄隐约要比赵朴之高上那么半分, 然而赵朴之有隆庆帝亲赐丹心如故金券,又是年余半百,荣锦棠请他同桌而坐也无不可。
福恩殿的正监很有眼色,见老大人也坐了下来, 忙招呼小黄门把餐食全都摆了上来。
荣锦棠挺直腰杆, 彬彬有礼道:“老大人, 请先用。”
赵朴之也没有多做客气, 他夹了一个水晶虾仁烧卖,浅浅咬了一口。
见他先用了, 荣锦棠这才拿起筷子用起了早膳。
待会儿他还要赶去勤学馆上课, 迟到可是不行的。
过了生日他便已经束发了,一头长发盘在头上,用一柄青玉簪子做点缀,整个人都比以往看着稳重不少。
赵朴之慢悠悠吃着饭, 看那边少年人速度飞快吃光了盘碗, 不由又笑:“八殿下倒是好胃口。”
荣锦棠正是半大小子时候, 吃得自然比旁人多,听了老大人的话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顿了顿筷子:“让老大人笑话了。”
赵朴之这是第一次同八皇子讲话,以往都是祭天宫宴时远远望上一眼,实在难看出什么本来样子。如今坐到一出吃饭,倒是觉出些滋味来。
他想了想前日里同皇上的那一番密谈,看向八皇子的眼眸里闪着难以捉摸的光。
“怎么是笑话呢,能吃是福。”赵朴之幽幽道。
他虽已老迈,可身量摆在这里,慢悠悠吃也用了许多。荣锦棠不好提前停筷,他要是停了老大人也不能再继续了,只好跟着一起拖延时间。
这一磨蹭就有点晚了,赵朴之终于放下筷子,荣锦棠心里松了口气。
他怕迟到,多少有些着急,可面上却半分不耐都无,只是淡淡盯着自己面前那笼汤包。
桌上的十几个碟子大多都没用完,可他碗里的粥却都吃了干净,这是淑妃从小就教育他的。
这些膳食撤下去小宫人们还能用上一口,可碗里的饭食必是要倒掉的,能吃完自然是要紧着自己碗里的吃,不要叫东西浪费了。
赵朴之这把年纪了,也不惧怕什么,他很自然地同荣锦棠聊起天来:“殿下是不是着急去上课?”
荣锦棠默默点了点头。
赵朴之笑道:“殿下忘了记,今日里你就要去上早朝了,这会儿还早。”
荣锦棠一愣,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如今,上午已经不用去勤学馆了。
他已经长大了。
一瞬间有些热血直奔心头,他多少有些领悟到老七这些日子的做派来。
确实……挺让人激动的。
曾经看不清的未来,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赵朴之看他明明很激动,还假装沉稳的样子,不由更觉得好笑。
十几岁的儿郎,哪个没点血性呢。
“多谢老大人提醒,这刚过了生辰,确实忘记了。”荣锦棠冲他道谢。
赵朴之笑笑,只说:“殿下可以多跟着学学,少说多看,且得熬几年呢。”
荣锦棠站起身来,冲他行了个礼:“多谢老大人赐教。”
赵朴之也忙站起来,赶紧还礼。
“八殿下这可当不得,殿下先回前头再同其他殿下一起去乾清宫吧,倒也来得及。”
荣锦棠这边又回了个礼,这才站起身来:“那就不打扰老大人了,锦棠先行一步。”
他的小黄门张德宝早就收拾好了东西,拎着包袱等在外面,见主子出来了,忙跟了上来:“已经安排好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两个人快步离开了后宫。
剩下赵朴之又坐了回去,他扫了一眼荣锦棠桌前空空的粥碗,伸手捋了捋胡子。
“没发现啊,没发现。”
且不说第一次上大朝的荣锦棠作何感想,下午时付巧言在书房见到了满面笑容的淑妃,便知她心情想必是顶好的。
“娘娘大吉。”
“你这丫头,倒是嘴甜。”
因着这一日皇帝留宿,整个景玉宫喜气洋洋了好些时日,再加上八皇子被分去了兵部,这让景玉宫的宫人们可算扬眉吐气了一把,一个个昂首挺胸,仿佛是多么大的荣光。
还是沈福敲打了一番大宫女和黄门,这才让宫里消停下来。
付巧言渐渐喜欢上了景玉宫的日子,翻眼大半年便过去了,又是一年八月桂花香。
过了生辰,付巧言便十五及笄了。
生日那一天只她们屋里的姐妹几个庆贺一番,桃蕊帮她把散发梳上,给了她一个自己亲手绣的五福香囊。
隔了许多日后,淑妃才恍惚发现了她发髻的变化:“你也十五了啊。”
付巧言福了福,笑道:“诺,奴婢八月十五的生辰。”
在景玉宫的这大半年,她日子过得极好。平日里吃的饱穿得暖,没什么重活苦活做,整个人都长开了。
若说年纪小的她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在的她已经多少带了些绽放开来的风韵与雅致。一双柳叶眉衬得星眸璀璨,鼻子挺巧,菱唇粉红,巴掌大的小脸依旧白皙莹润,只在顾盼之间添了些小女儿的缠绵。
所谓风华初露,便是这般模样。
淑妃仔细打量她,哪怕是穿着最普通的宫人袄裙,也硬生生比旁人多了些韵味来。
真是天生一把红颜仙骨,美丽非常。
她这会儿巧笑倩兮看着淑妃,眼波流转之间满满都是欢喜,衬得脸儿亮堂几分。
淑妃是见过贵妃苏蔓年轻时样子的,哪怕付巧言弊衣疏食,相必也能同她不分伯仲。
这便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倒是长高了许多个子,快赶上我了。”淑妃道。
“娘娘快别打趣奴婢,奴婢是随了父母身量,我母亲更高一些。”
淑妃见她不骄不躁,倒是真心喜欢她性子的。这大半年来老少相处,付巧言确实让她的生活丰富起来,同是爱书人,一起钻研话本的日子便不难熬。
付巧言一贯沉得住气,却又不蠢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心里一桩一件都很清楚,她低得下身段,也轻易不叫人欺到头上撒野,是个沉稳又很聪明的人。这种人在宫里,是最能活下去的。
想到这里,淑妃心里有些异动。
“想来还没问过你的事,家里原是做什么的?”
这是淑妃第一次问付巧言家中事,回忆年少时的幸福时光,付巧言也有些恍惚了。
“奴婢父亲原是秀才,在县里书院教书,外祖家是吏官,母亲也会些笔墨,给县上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掌过女工的。”
给大户人家小姐掌女工,算是私房先生。许多人家为了让家中子弟在幼学、平学上成绩更美,总要请人再家中补课。
付巧言的父亲能在县学里教书,母亲又能做私房先生,想来还是有些墨水的。
“倒是好人家了,你……家里还有亲戚吗?”
付巧言垂下眼眸,她压下心里那分苦涩,漫漫开口:“回娘娘话,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个弟弟的。”
淑妃叹了口气。
以付巧言的出身学识品性,她父母必不可能让她进宫蹉跎。只可能年少失怙,不想飘零孤苦,这才卖身入宫给弟弟换些银子,给自己博个未来。
大越许立女户,可必得女儿过束发之年方可操持家业。
付巧言一样都沾不上,只得做了这样的选择。
以淑妃来看,付巧言这一步棋其实是走对了的。
只要她在宫中能熬出头,哪怕将来出宫时只是个无品宫女身份,家中也不好磋磨于她。给皇家做过下人的,总归要受皇家庇佑。
倒时她二十几许风华正茂,不愁鼎立不起门户,也不怕找不到良人。
至于她弟弟,她既然敢让弟弟独自留在家中,想必是有成算的。
“你弟弟,多大年纪了?”
“回娘娘话,奴婢幼弟今年虚岁十一。”
淑妃点点头,从手上脱下一柄白玉贵妃镯:“算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付巧言没敢接,直直跪了下去:“娘娘使不得,奴婢当不起。”
淑妃弯腰拉起她,把那镯子套到付巧言纤细的手腕上:“什么当不得的,这大半年多亏有你陪我,我才快活些。乖孩子,拿着吧。”
她话已至此,付巧言赶忙冲她行礼:“诺,奴婢多谢娘娘赏赐。”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娘娘,八殿下来了,事急。”是沈福。
淑妃眉头一挑,转身坐回榻上。
付巧言忙去开门:“姑姑快请进。”
沈福吩咐她:“去把林大伴请来。”
付巧言口中称诺,冲她福身匆匆而去。
景玉宫的正监林大伴一般都在前院偏殿里忙,付巧言一步迈出正殿,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稳步而来。
面容越发沉稳英俊的荣锦棠扫了一眼快步而出的小宫人,认出她是母亲身边书童:“母亲在书房?”
他声音低沉醇厚,似经年老酒醉人心魄,付巧言心中一颤,忙向他行礼:“回殿下,娘娘正在书房等候。”
荣锦棠没回应,他大步踏来,经付巧言身边时停都没停,转身去了书房。
一阵冷香拂过,动人心旋,扰人心湖。
那是一种从未闻过的花香,带着甜甜的味道又有些冷冽的气息,多情而无情,甜美却又冷酷。
真是好闻。
那香仿佛是午夜梦回的留恋又或者白日美梦的余韵,悠悠盘旋在付巧言眼里眉间。
她望着院中晚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去请了林大伴。
一般景玉宫的内事多是福姑姑操持,这会儿既然要找林大伴,想必外头事重些。
这会儿林大伴正在前院偏房对账,他管着外面礼尚往来的事儿,一页账都不敢少写。
付巧言敲了敲门,站在门外行了个礼:“大伴,娘娘有请。”
高大消瘦的身影回过头来,却是个异常儒雅的中年男人,他面白无须,显得比年纪要轻上几分。
林大伴原是先皇后身边的大伴,后来先皇后薨,他在司礼监做了些日子,等到淑妃进宫后就把他请来了身边。
论年纪,他比沈福还要大上几岁。
“这就来。”他温言道。
林大伴在宫中多有些情面,一应往来事宜做得分毫不差,娘娘平时虽很少找他打理宫内事,却也有几分敬重在里头。
毕竟是先皇后跟前的老人了,轻易怠慢不得。
付巧言见他进内屋换了身颇为肃静的雅青常服,更是有些慌乱。
林大伴快步行来,同付巧言一起去了前殿,在门口顿了顿:“你去吧,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付巧言冲他行了礼,这才径自回到了后头。
屋里只有双菱一人在,双莲这会儿正跟着桃蕊在织屋里忙活娘娘的冬衣,早出晚归的轻易不得空。
双菱底子不好,这会儿是实在起不来床才没去。
付巧言刚进屋也没忙别的,赶紧给她喂了些水:“姐姐好些了吗?”
双菱脸颊潮红,比付巧言刚来时消瘦许多:“多谢妹妹。”
付巧言见她这会儿精神倒还好,便去给她换了条额巾:“姐姐得快些好,刚八殿下还过来了呢。”
付巧言细声细语道。
与姐姐双莲的开朗大方不同,双菱腼腆温婉,心里总是压着许多事。
自打上次被桃蕊教训了后,她便再没问过八殿下的事儿了。可她心里又着实压不住,姐姐平日里实在管不住嘴,她就只好跟沉默寡言的付巧言倾诉。
越是心思敏感的人,越能看清人好坏。她知道付巧言是个好性的,不会到处说她是非。
付巧言就跟在淑妃跟前伺候,这大半年来难得八殿下来过那么几回还都是下午,她撞见过许多次,回来哪怕是跟双菱小声嘀咕两句殿下的穿着打扮,也能叫这腼腆的姑娘高兴些许时日。
可自从上了朝,八殿下也忙碌起来,来后面的时候少之又少,双菱已经许久没瞧见他了。
付巧言也不知她到底为何这般情根深种,曾经温润的少女也渐渐凋零下来,眼看便要枯萎成灰了。
要说以前八殿下年纪小,她还没甚所想。后来八殿下束发有了侍寝宫人,双菱的心思就重了。
她要是不知道这事还好,一旦知道她们宫里选过去的人不是她,这事儿就沉甸甸压在心里,叫她寝食难安。
“姐姐,殿下那般人,咱们真的高攀不起。”付巧言劝道。
双菱浅浅笑笑,轻轻摇了摇头:“你还小,你不懂。”
付巧言沉沉看着她,终于狠心道:“姐姐,我陪娘娘看过那么多话本,我知道的。八殿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貌比潘安英俊非常,我听前头姐姐们说,就连尚宫局给选去的侍寝宫人都是一等一的佳人。知画姐姐你是见过的,只有这样的才能去得了陛下身边,这还是娘娘亲自选定的。”
“姐姐,我们这般身如蒲草,没有那金雀的命,自己努力活下去才是要紧的。”
这话仿佛是对双菱说的,又仿佛在劝告自己。
荣锦棠那样的样貌,那样的品性风采,任是泥巴做的也要生出心来,更何况付巧言和双菱这般的小宫人。
这大点的地方,四方房的院子,困住多少年少多情人?
可那星星点点悸动倒底汹涌不成河流,付巧言一直很理智,也很淡然。
她清晰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晰知道荣锦棠的身份,那些微乎其微的悸动渐渐消散开来,只留下本应有的崇敬。
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任何小宫人都应当尊敬的。
可双菱却仿佛陷入泥潭,她一日不能释怀,便一日走不出围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双菱呢喃自语,泪珠儿倾落而下。
“双菱姐姐,你多想想双莲姐姐,为了你的事她也跟着消瘦许多。殿下就如那镜中月水中花,是永远也摸不着的,还不如珍惜身边的至亲。”
付巧言说的倒也是实话,双莲大大咧咧自是揣测不到妹妹为何这般郁郁寡欢,只当她底子不好身体拖累才如此。平日里攒些银钱都给她求了药,真真是满心都是妹妹能好起来。
这些付巧言看在眼里,可双菱却知在心中。
双生姐妹比旁的兄弟姐妹更要亲密,她们是一胞同胎,有着旁人不可知的感情。
“我知道的。”双菱又说。
付巧言说的这些她又何苦不知,可情之一字实在折磨人至深。
“唉。”付巧言叹了口气。
双菱喃喃道:“我刚来景玉宫那年,个子小得很,也在前头做过扫洗宫人。”
付巧言帮她擦了擦眼泪,静静听她倾诉。
“那时候桃蕊姐姐还没开始带徒弟,我们就在寒絮姐姐手下干活,她惯是很严厉的。有一日我擦正厅博古架上的翡翠仙人阁,也不知怎么地那博古架晃了晃,上头一层的梅萍突然落了下来碎了一地。”
她顿了顿,眼睛里微微有些光。
“我当时才十来岁的年纪,吓得哭都不会哭,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八殿下刚巧路过,笑着同我说不用害怕,他来处理便是了。”
“那时候他才八九岁,心地就这样好的。巧言妹妹,要没有八殿下救了我一命,如今你也见不着我了。”
付巧言双眸一闪,她微微偏过了头来。
要这么说,八殿下也救过她的命。
或许她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总也不觉得这般折磨自己便是报恩了。往浅里说她们贱命一条实在是无以为报,往深里说,可能八殿下本就心地善良,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再说她这大半年来卖乖讨巧,陪着淑妃逗她开心,也实在尽力偿还恩情。
“双菱姐姐,既然命是八殿下给的,那你就好好活着,不要辜负他的善心,可好?”
双菱呜咽出声。
付巧言垂下头来,纤长的脖颈划过美丽的弧度:“前几日桃蕊姐姐还说过,八殿下的侍寝宫人已经换过一个了。你可知为何?”
双菱呆呆地摇了摇头。
桃蕊到这年纪早就是人精一个了,她岂会不知双菱什么心思。但她从不点破,却也知道避开她说些宫里的八卦事儿。
关于八殿下的事,她就只跟付巧言说过。
“八殿下有三位侍寝宫人,有一个长得小巧玲珑,总是喜欢得意八殿下赏赐她些稀罕东西。大概是因为长得太好也可能性子太张扬,总之尚宫局惜春院里的姐姐们都不待见她。”
惜春院便是皇子侍寝宫人的住所,所有侍寝宫人都住那里。
双菱没甚表情,但付巧言知道她听进去了。
“后来有一日轮到她侍寝的时候八殿下正巧有急事走了,前五所的黄门便把她又送了回去。这一趟没伺候成不要紧,满院的姐姐们都嘲笑她来,当面背后说得难听极了,就连院里伺候的小宫人都开始磋磨她,说她不知廉耻缠着殿下。那姐姐性子烈,没两日就悬了梁,当日就扔到乱葬岗了。”
有时候宫里的人命就是这般轻贱,好端端一个少女没了,也只能扔到乱葬岗里成了无坟野鬼。
“那……那八殿下……”双菱着急地握住付巧言的手,结结巴巴道。
她的一双手冰凉,仿佛散着森冷的寒意。
“后来尚宫局给添了个小宫人,这事儿就过去了。”付巧言淡淡道。
这事儿就过去了,意思就是八殿下根本没问。
宫里的事,哪怕是前头外五所的事景玉宫也有本事查到一二,跟八殿下有关的淑妃从来不会含糊了去。
桃蕊把这里面的事知晓的一清二楚,多半是茶余饭后沈福念叨过那小宫人性子不好给八殿下招惹是非。
不就是院里姐妹们欺辱吗?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不仅让其他的皇子们笑话一回,还叫淑妃生了气,到底不是什么伶俐人。
淑妃哪怕世家嫡女,刚进宫时照样过不好日子,更何况是尚宫局低贱的侍寝宫女了。
“姐姐,你看……有什么意思呢?”
淑妃性子这般好,也容不得宫人坏了规矩。一旦跟八殿下有关系,必不会绕过半分。
那小宫人到底是不是自尽的谁都不知道,总归红颜白骨,到底最后去了乱葬岗。
一滴泪珠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晕开一道伤疤似得痕迹。
“我知道了,巧言妹妹。”
这一次,双菱嗓音里有些东西便不一样了。
付巧言靠着她,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望着昏黄窗棱。
那时暮色前最昏暗的时刻。
话分两头,这边荣锦棠刚一进了书房,面色便暗了下来。
林泉赶来后直接封了房门,跟沈福一起站在淑妃身边。
荣锦棠紧紧攥着手芯,他沉沉开口:“昨日日落时分,恭王殉国。”
恭王荣锦棱因乌鞑占领朗洲,年初时便同新任大将军顾熙然一同发兵前往抗敌。
乌鞑以骑兵见长,也不知乌鞑大汗胡尔汗何时训练出一支铁骑,五万大兵盘踞朗洲,愣是让大越无可奈何。
顾熙然比沈长溪年轻得多,却异常沉得住气,他先稳住了脾气急躁的恭王,慢慢跟乌鞑骑兵周旋起来。
骑兵再厉害,也对人多势众的越军无可奈何。
就这样你来我往八个月之后,恭王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知为何他独自带先遣营孤军直入,还未等作何手段便直接被胡尔汗抓个正着。
顾熙然自然不能让恭王出事,当即便派使者互通有无。
胡尔汗很干脆,他直言道:“我要颍州府。”
大越有省十三,府百二十,县千一百一十三,镇村不可数也。
朗洲府隶属颍州省,省府即为颍州府。颍州省位于边陲,有府颍州、朗洲、平阳与洛水,接壤乌鞑与大月,是大越州府最少却最为重要的省。
颍州府作为省府,接临其他三府与川西,既是朗洲省最富庶的府城又是军事要道,位置极为重要。
胡尔汗一张口就要颍州府,野心可见一斑。
要了颍州府就相当于颍州省尽在掌握,又可坐北望南,几万铁骑耀武扬威恐吓大越百姓。
顾熙然没敢答应,他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惹得陛下当庭震怒国事动荡。
五位阁臣并三省令与六部尚书吵了一整天也没拿出个定夺来,堂堂大越国威却被外族侵犯,侵我国土杀我百姓,除了陛下无人敢于做主割地。
然恭郡王是为陛下长子,又实在举足轻重。
隆庆帝这一次倒是坚持着没有病倒,然今日上朝时脸色苍白,隐约透着暗淡的青灰,实在不是很康健。
在朝臣还没拿出个主意来时,第二封八百里加急便到了。
谷大伴接过打开一看,一向和气的面容也暗了下来。
他抖着手,没敢读。
乾清殿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百位朝臣躬身而立,皆沉默不语。
隆庆帝咳嗽一声,压着嗓子说:“念!”
谷大伴这才深吸口气,朗声道:“臣顾氏熙然急报,昨日乌鞑汗王胡尔汗曰以颍州府换恭王殿下,臣八百里加急承报,因边关战事吃紧,未收陛下圣旨便提前收紧兵力,还望陛下过后降罪。……然不知何人密保,恭王殿下知悉此事。……殿下性情刚烈,不愿陛下为难,不愿愧对荣氏列祖列宗,也不能愧对大越百姓,于昨日深夜自尽于朗洲府狱中。”
谷大伴读到这里,不由自主哽咽了一下。
隆庆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他只听到谷大伴在念:“乌鞑汗王胡尔汗恐陛下天威,当即送回恭王殿下遗体,如今正于颍州府布政使司停灵。事关重大,臣无法自专,还望陛下下旨督办一应事务。颍州八月,未尝夺回朗洲,臣愧对陛下与大越黎民百姓,陈请陛下降罪。罪臣顾熙然敬上。”
谷瑞这一封八百里军报念得艰难,殿中朝臣也两股战战。
在朝上的五位皇子皆垂首无言,无人知他们作何感想。
“老二……没了?”隆庆帝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瘫倒在龙椅上。
谷大伴一看他面白汗淋,心道不好。
他急道:“五位殿下,陛下今日有恙,请殿下们随奴才一同去乾元殿。”
谷大伴说着就要使小黄门唤步辇过来,却被隆庆帝扬手拦住。
只见这位刚刚痛失爱子的皇帝陛下努力坐直身体,深吸两口气缓缓开口道:“恭王以身殉国,是为大越荣氏表率,着追封为恭亲王,其长子承爵,另辟恭亲王园寝,以主位葬。”
这句话好似费了他不少心神,只看面如白纸的皇帝陛下歇了好一会儿,才道:“老八,扶灵当日你带着你侄儿去,务必把老二身后事办的漂亮。今日早朝你陪五位阁老继续商议,老三老四老六老七,你们跟我去后头。”
这句话说完,他才终于似歇下了所有力气,一下子歪倒在龙椅之上。
三皇子荣锦榆率先冲了上去,跟谷大伴一起扶起了已经昏厥过去的皇帝陛下。
下面的臣子们全都跪倒在地,恭送皇帝陛下回了乾元殿。
荣锦棠身边的兄弟都跟着走了,只剩他站在群臣之前,背对着他们望着空空如也的龙椅。
他如今才十五的年纪,只看背影却已是修长挺拔。
群臣跪而不起,无人敢在八殿下说话之前出声。
今日隆庆帝最后的这一出安排,实在耐人寻味。
不仅恭王扶灵的事交给了他,今日早朝的善后也是他,其他的皇子都被叫去了后头,看似是守在陛下身边,实则离开了前朝。
二月他上朝时被指去了兵部就让朝臣诧异了一回,可六月下来观其做派,却是个有理有度成熟稳重的性子。作为如今朝堂上年纪最小的一位皇子,非隆庆帝发问他轻易不会开口,从不像七皇子那般张扬,也没四皇子六皇子那般寂寥无声。
隆庆帝问时他敢答会答,句句都在点上,隆庆帝不问时他就老老实实听,从不多讲一句。
要说堂上的表现,最好的便是他同三皇子了。
可是这一次连最得脸的三皇子都被叫去了后面,隆庆帝这一手实在打的大臣们猝不及防。
荣锦棠这一瞬间其实是有些茫然的,他看着那空空的龙椅心里多少担忧隆庆帝的安危,乍闻兄长去世的消息又见父亲病重,就算再稳重的少年也会有那么短暂的不知所措。
然而,当他茫然地与龙椅上的龙目巧合对视,那一双金灿灿的眼眸仿佛带着冷冽的审视,激得他瞬间回过神来。
如今只有他一个还留在这里,他不能叫父皇母亲失望。
荣锦棠挺直腰背,他转过身来,如玉般的面容第一次这般冷峻。
“退朝吧,阁老们与三省令留下,与我一同去安和殿。”
俊朗的少年嗓音低醇,回荡在大殿之中。
朝臣们这时还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听后不约而同朝他三拜行礼,这才起身推出大殿。
荣锦棠淡淡看着他们跪拜自己,平生第一次心潮澎湃。
有什么仿佛变了,他想。
朗洲的事如今是早朝的大事,下朝后荣锦棠跟着阁臣们去了安和殿,一直听讲到午膳时分才离开。他担忧隆庆帝的身体,午膳未用便去了乾元殿。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乾元殿没多少人在,几位兄长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有皇后娘娘坐在殿中,同太医院四位太医低声交谈。
见是荣锦棠来了,王皇后暗淡的面容才算有了点光,她叫:“棠儿,先去看看你父皇,他刚醒来。”
荣锦棠忙同母后行了礼,这才匆匆去了寝殿。
刚一进去,他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荣锦棠皱起眉头,快步走进内室。
这会儿只有两位大伴在皇帝身侧,其余皆无。
宁大伴正端着药碗,一点一点喂靠坐在谷大伴身上的隆庆帝。
短短几个时辰,这个在荣锦棠记忆里硬朗康健的父亲便虚弱了下来,他半闭着眼睛,似连呼吸都没了。
“父皇……”荣锦棠眼眶一热,跟着跪倒在床前。
隆庆帝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最英俊的儿子,无力地冲他笑笑:“快起来,多大人了,还哭。”
荣锦棠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从小到大隆庆帝其实都不多关注他,他不如二哥年长,不如三哥能言善辩,不如老七活泼可爱,也不如老来子的老九。
他生母身份低下,从小养在淑妃那,可偏偏隆庆帝并不多宠爱淑妃很少去,他便也就只有在勤学馆能见到这位父亲。
荣锦棠长相好,又十分聪明好学,小时候勤学馆的先生们都在隆庆帝狠夸过他。那一两年里,隆庆帝同他也算是亲近,总能说上些话的。
可渐渐的,他发现在勤学馆的日子难过起来。
他的黄门从来不能进内院,不能给他送水,不能帮他更衣。除了天生活泼的老七,其他几位兄长都不拿正眼瞧他,背后嘲讽他在养母跟前讨生活。
就连四哥和六哥都不太同他讲话,只因为他总被先生夸赞。
这样的日子长了,他就渐渐懂了。
后来他不那么聪明了,课业不上不下的,倒是日子好过了些。
就是在隆庆帝跟前没有以前那样得好了,隆庆帝仿佛也渐渐不再关注他,平日里见了不过问些生活里琐事。
孩子多了,肯定要有些人顾不上的。
荣锦棠从小就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那个顾得上的,还不如平平淡淡的让母亲和妹妹都好过些。
即使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但隆庆帝终究是他的父亲,在景玉宫的时候也对他们母子三人亲切得很,父子之情到底没有冷淡了下去。
今日见到父亲这般样子,荣锦棠才会伤心至此。
在这大半年来其实隆庆帝一日不如一日,他让他进了兵部,又让赵朴之给他讲了那一番话,里里外外都是用了心的。
荣锦棠自小就很知足,他不去比兄弟们多得了多少,只看自己拥有什么,便很满足了。
所以早先的时候,他其实是没有那个心思的。
可看着母亲日渐焦急,看着皇后娘娘愁眉不展,他便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的事了。
他要表现出来的,只是能不能。
隆庆帝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看他,却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微微叹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回去跟你母妃说不要慌张。宫里的事都有皇后安排,不会乱的。”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药,才继续道:“叫你妹妹去你母妃那住,朕已下旨老二的事,你务必同钦天监、礼部和宗人府办好此事,这最后……最后一路,让他走得高兴些。”
隆庆帝说完一口药就吐了出来,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屋里的血味更浓。
荣锦棠膝行几步,直接跪在了隆庆帝床前,他从谷大伴手里接过锦帕,轻轻帮年迈的父亲擦拭嘴角鲜红的血。
“父皇放心,儿臣务必办好二哥的事。”
隆庆帝长舒口气:“你,我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