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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之后,付巧言一下子便放宽了心。
她一向不爱在事情上反复纠结,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只能尽她努力好好走下去了。
辛娘见她依旧不言语,只得问:“巧言是如何想的?”
付巧言收拾好心情,抬头轻声道:“既是主子娘娘吩咐,奴婢自当从命。”
这是个很聪明的回答,她没说自己不愿意,却道要听主子命令。王皇后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这也算是她妥协认同了。
辛娘松了口气,道:“今儿个你们也累了,待会儿跟萱草去收拾休息下,晚上再给你们讲些别的。”
她既然这样讲,孙慧慧跟付巧言便一起出了内室。那个叫萱草的小宫人正在外面擦桌,见她们出来忙走过来,小声道:“我以前都住外间,那边帘子掀开有个塌,你们跟我凑活几天吧。”
萱草是隆庆三十八年入宫,以前是坤和宫的粗使宫人,后来她被同屋欺负时被辛娘看到,求了冯秀莲要到了身边。
一般她们这种无名无分的庶妃过得比宫女好不了多少,这也得亏坤和宫地方大。王皇后为显恩慈,特地让她们几个独住一室。平时也不过是每季跟着姑姑们打扫一下娘娘往年旧衣,旁的就是在小屋子里蹉跎了。
庶妃可有宫人伺候,只一名宫女,无黄门。
萱草也不算蠢笨,今日冯秀莲一番话她也是听见了的,既然这两位小宫人都有大造化,跟她们挤着住几日也无不可。
三人走到外室另一边,萱草掀开浅色帐幔,一下子便露出里面一张小塌,旁边还有个柳木小箱,大抵是辛娘赏她的,让她好歹能藏点私房。
付巧言看那塌,觉得有点为难。
她们三个年纪不大,身量也矮,可它明显只能睡两人,再多往哪里挤?
孙慧慧脸色更是难看,之前在绣春所时待遇都比这好,怎么来了坤和宫反而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她脾气不好,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说:“萱草姐姐……这……我们真是挤不下的。”
萱草一看确实有点勉强,不过辛娘一向都很和善,她想了想道:“待会儿我去求求姑娘,她房里还有张塌,回头晚上我便去那边守夜。”
也只能如此了,付巧言默默把小包袱放到柳木箱子上,然后便坐到榻上。
对于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的。
此刻冷静想想,说不得是自己一上来便往最坏处想,有些想岔了。
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未及笄便父母双亡,弟弟又生了重病,她为了弟弟入了宫,什么都不会,能来坤和宫不过因为颜色好些。
而陛下是九五之尊,什么美人没见过?只说贵妃苏蔓,那可是以颜色姝丽闻名天下的,比她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强了不知多少。
说难听点,此刻的付巧言给贵妃娘娘做贴身宫女都不配。
再一个,年纪也着实差的太多了。
她听冯秀莲说如今最小的九皇子刚好十二岁,最大的皇长孙也已经八岁了,虽说在皇家这样的事十分常见,但付巧言之少幼也确实是现实。
付巧言遇事从不慌张,冷静下来这番思量,顿觉得皇后娘娘这计策荒唐透了。
她还不如让辛娘这般伺候过陛下的姑娘再去试试,说不得陛下顾念旧事,也能添两分情谊。
想好之后,付巧言又有点担忧。
说实话,她对于当宫里的贵人是没甚想法的。
她尚且年幼,年头里对婚丧嫁娶都一知半解,若不是从小跟着母亲打理家事,恐怕这小半年她带着生病的弟弟都撑不过来。然而她再懂事,也不过金钗之年,说这些实在有些早了。
进宫之初,她也只是想找个能赚钱又能生存下去的地方。她自知斤两,从来不曾妄想贵人,更怕一个不好牵连家里。她从小到大最爱看那戏本听故事,这些故事中,宫中红颜如枯骨,红墙之后,不知埋葬多少薄命人。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活下去,替故去的父母,也为在宫外等她的弟弟。
可如果她去试过之后惹恼陛下和娘娘,她也一样活不下去。
付巧言无声叹了口气,刚松了两刻的心又再度紧了起来。
罢了……如果实在走到那一步,她就当用命给弟弟换回了治病救命的银子,否在她在巷子里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想想也不算亏。
这样前前后后全部都想好,付巧言才长舒口气,伸手整理了下衣裳。
辛娘没给她跟孙慧慧安排差事,可她也不能光在小隔间里坐着。
扭头一看,孙慧慧早就躺了下来,而萱草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坐在外间缝补衣服。
付巧言小时跟母亲学过缝补,她绣花的手艺不行,不过针脚却特别细密,因此便穿好鞋掀开帘子,出去坐到萱草边上。
“萱草姐姐,我帮你吧,我也会的。”
萱草正在给辛娘做新的内衫,她不是很爱说话,所以对于看起来比较稳重的付巧言更有好感。见她主动帮忙,便把笸箩里的一小块帕子递给她:“正巧准备给姑娘做个春日里用的兰花帕,你来把边锁了吧。”
付巧言笑笑,接过便认真干起活来。
辛娘站在门边听她们说话,不由有些担忧。
这些事情付巧言能想到,她一个在宫中十来年的老人怎可能想不到。
更有甚者,她比付巧言知道的还多些。
隆庆帝在位四十二年,除去诞育皇子公主的渐渐升了嫔位妃位,剩下的年轻后妃其实并不太多。
他这一生的精力都在前朝,对后宫实在有限,哪怕是贵妃那里,一个月也见不上两三次的。
辛娘同他接触过,感觉得出他并不喜年轻宫人,皇后这里他接纳了两三位,不过是为了给皇后面子。
如果在五皇子刚薨的这个节骨眼上娘娘再去推人,恐怕会有相反效果。
可她却不敢说。
如今宫里什么情形她身处坤和宫最是清楚。陛下老迈,储君未定,皇子全部长成,而坤和宫皇后掌宫三十几载却无嫡子,实在是令人想想就害怕。
辛娘回到炕上,随手打开一本话本。
富贵锦绣高高在上的王皇后,也老了。
公主们大多都留到双十年华才会下嫁,皇子们更是束发之后才会开蒙,到时宫里会配两个年纪大些的侍夜宫女过去伺候,未及弱冠前,月余也不过那么一两次。妃子娘娘们虽然也有未曾及笄便伺候圣上的,但那都是圣上潜邸时的旧黄历了。
那时的陛下,也不过弱冠之年。
如今,却已是隆庆四十一年。
要说这两个小丫头十七八倒还好,这事不会那么难看,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却是什么都不懂的。
只是坤和宫里的宫女没有合适的,王皇后才想着这次采选直接挑几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进来。
辛娘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这事必定不成。
她一年到头连娘娘面都见不着,当然说不上话,就连提醒冯秀莲她都没想过。
把这差事办好吧,尽她所能跟小丫头们都讲清楚了,未来如何,只能看她们的命了。
一下午时间,这间狭小的里外间里人人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晚上用过晚膳,辛娘便开始给她们讲陛下的一些习惯,还有在贵人面前伺候的其他事宜。
之后几日,也都是这般过的。
这几天,孙慧慧倒是没有跟付巧言起冲突,她一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十五上,只想着一飞冲天,能当个淑女也是好的。
四月十四这日,天气已经回暖,各宫都送了新衣,小宫人们也跟着换下沉重的棉袄,穿上浅碧色的褙子。
宫里衣裳不经穿,为怕污了贵人眼,几日便要浆洗。冬日还好些,到了夏日里炎热,袄裙穿不了月余就要褪色,穿上去暗沉沉的不甚好看。年纪小一些的宫女子,便总是盼着换季送新衣。
付巧言长得嫩,穿粉穿碧都好看,这换上修身的袄子,整个人看上去都灵动了些。
晚上,辛娘从箱子里取了两本书,沉默地递给了她们。
付巧言打开一看,惊得手都抖了,红着脸猛地一把合上。
辛娘见她样子,知道她不好意思,可该说的还是要说,万一最不幸的那条让她赶上,伺候不好是万万没有活路的。
辛娘抿了口茶,低声道:“好了,你们便翻开看看,伺候陛下得机灵些,叫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疼了不能叫疼,要说谢陛下,知道吗?”
孙慧慧使劲点点头,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直响。
辛娘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没有眼色。
这事明摆着成不了,她还一门心思想着当上娘娘怎么穿金戴银,年纪不大,志向倒是不小呢。
辛娘还没来得及训斥,倒是孙慧慧主动开口:“姑娘,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人?”
“……”
辛娘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淡淡道:“陛下喜欢懂事听话的,在这宫里,最要紧的是老实,知道么?”
孙慧慧一听就撇撇嘴,低头又去看那册子。
反倒是付巧言若有所思,不由得抬头看了辛娘一眼。
她看着镇定,心里头也是忐忑的,听得辛娘这般说,不知怎地便又不那么害怕了。
心里这般想面上便带了出来,辛娘对上她微闪的目光,冲她微微一笑。
主子们确实喜欢老实人,可只有聪明人才能活下去。
付巧言明显是后一种,她勤快话少,什么事情都是想清楚再办,从来不说一句废话。
这才是顶顶的聪明人,也难为她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如果早进宫三十年……说不准……
辛娘只匆匆一想就掐了这念头,忙低头说:“记住,明日是巧言先进去书房送茶,如果巧言不成,便由慧慧再去伺候陛下洗漱,明白么?”
孙慧慧一听是让付巧言先去便瞪大眼睛,不满道:“姑娘,为何是她……”
她话刚说一半,辛娘便打断了她:“这是莲姑姑昨日过来特地嘱咐的。”
孙慧慧可怕冯秀莲了,听是她说的,忙闭上了嘴,却不甘心地瞪了付巧言一眼。
付巧言低头看书,没有理她。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日下午冯秀莲早早便过来领人,先让付巧言跟孙慧慧沐浴更衣,又找了一身绣花格外别致的藕荷色袄裙让付巧言换上,这才把她们领到偏殿等。
这一下午时光,付巧言觉得比她前半生都长,等到华灯初上,外面突然喧哗起来,她便知道是陛下来了。
付巧言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她使劲深呼吸,无论旁边的孙慧慧如何看她都没有回头。
两刻之后,冯秀莲踱步进来,她面色十分严肃,进来便说:“今日如果未成,你们便都得去后殿扫洗处,好好表现,娘娘对你们是十分期待的。”
付巧言垂下眼眸,心想扫洗处也是不错。
冯秀莲见她十分淡定,也不知如何感想,只先跟她说:“陛下每次都要先在书房处理正事,你先进去奉茶,不用讲话,只要把茶杯摆在他手边即可。”
付巧言紧张点点头,跟着冯秀莲便去了正殿书房门口。
这里平时也是皇后娘娘处理宫事的地方,不过此刻却是两个黄门守在外面。
冯秀莲显然跟他们十分熟悉,过去便说:“两位大伴有劳了。”
左边那一位黄门五十几许的年纪,有些胖,一张脸盘圆圆的,仿佛是十五的月亮。
他看了一眼托着托盘身材矮小单薄的付巧言,微微眯起眼睛:“冯姑姑,怎么不是平日里送茶的秋姑娘?”
付巧言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一阵寒意窜上心头,令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头也不回地跑走。
可是她不敢。
她只是站在那里,颤抖着双手,听冯秀莲道:“回古大伴的话,秋姑娘今日不太爽利,只能让小宫人过来伺候陛下了。”
古大伴看了看她又瞅了瞅付巧言,没再说什么,只推开雕花门扉,站在门口道:“陛下,该是用茶了。”
付巧言深吸口气,托着紫檀茶盘稳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