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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九!”元昶一惊,撇下秦执玉纵身跃过来,见燕七正扳着燕九少爷的脸就着火光检查伤处,可以分明地看见那额上裂开了一道寸长的血口子,搞不好将来要落个疤上去。
“忍一忍。”燕七一手抹去滑落到燕九少爷眼角的血水,转过身来就要背他,被元昶一把拉住:“我来,我脚程快,先背他找御医!”
不由分说地将燕九少爷背上背去,拔腿便奔,这回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向着行宫的方向一路飞纵,奔到半路,听见燕九少爷在背上慢吞吞地说话:“以后献宝之前先把魑魅魍魉打发干净了再来。”
“你……”元昶后背一僵,却也不敢停步,边飞奔边硬着声音道,“你没事吧?”
“你给自己脑袋放放血就知道了。”燕九少爷淡淡道,“哦,我忘了,你脑袋里只有水,没有血。”
“……”元昶咯崩崩咬牙,闷头奔了半晌方才不大自在地开口,“燕小胖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良久没有听见燕九少爷回音,正以为这货失血过多昏过去了,就听他慢吞吞地又张嘴说话:“她不爱迁怒于人。”
元昶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得燕九少爷慢慢地又补了一句:“然而惹她动怒的人,她亦不会善罢甘休。”
元昶莫名一凛:“你的意思是……”
……
元昶火急火燎地才从行宫大门里迈出来,就见燕七站在门外,没有入门牌的人是进不了行宫门的,只是元昶没想到燕七居然也一直跟了来。
“你放心,燕九他没什么事,吕御医已经给他上了药并包扎过了,这会子正给他煎内服的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元昶忙和燕七道,不明所以地竟有一丝紧张。
“劳烦你了。”燕七道,转身就往回走。
“燕小……你去哪儿?”元昶抬步欲追。
燕七倒是停了停脚,偏脸道:“找秦执玉。”
淡淡的四个字,元昶竟觉得有一股子透骨的寒。
“小胖,这件事交给我,我保证从今后不会让她再出现在你的眼前,嗯?”元昶拉住燕七的胳膊,凝目望住她。
“这并不是我要的结果。”燕七道。
“你……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元昶看着燕七面无表情的脸。
“她的道歉。”燕七迈步,“和应付的代价。”
“燕小胖,你冷静点儿!”元昶几步拦在燕七面前,“秦执玉会功夫,你不是她对手,这事儿交给我——”
“多谢提醒,”燕七看着元昶,乌黑的瞳底映不出月光,“但你若拦我,我一样不会客气。”
元昶一瞬间全身僵硬,一股既怒又惊又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兜头罩脸地席卷而来,令他几乎咬碎了牙、攥崩了拳,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强强将这情绪按在胸腔里,而此时燕七已经走出了好远去。
元昶狠狠地虚空挥了一拳,咬牙追了上去,却是一言不发,只管跟着燕七往河滩的方向走,远远地看见了火光,丝竹声诸事不觉太平依旧地吹弹着,待得近前,见秦执玉呆呆地立在方才那堆篝火前,手里拿着那张捡回来的柘木弓。
看见燕七走过来,秦执玉脸上有些不自在,然而从小惯出来的骄傲性子令她根本不可能低头,心一横,扬起了下巴,用满不在乎的神色掩饰自己的心虚:“喂,你弟弟没事吧?”
“你我的比箭之约,我想提前到今天。”燕七这么说着,一步一步走到秦执玉的面前。
秦执玉愣了一愣,转瞬明白了燕七这么做的意图,登时恼羞成怒,眉目俱冷地寒声道:“好!你想怎么比?!”
“一局定胜负。”燕七语无波澜地道,然而站在她身畔的元昶却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迫力,令他全身的肌肉都跟着紧绷起来。
“好!”秦执玉似也感觉到了这无形的气场,出于一个武者的本能,身体亦不由自主地进入了警戒状态,“赌注是什么?”这才是重点。
“如果我输,我自断手筋,再也不碰弓箭。”
秦执玉吃惊地对上了燕七黑到令人恐慌的双瞳。
“如果你输,从这里跪行到行宫门外,向舍弟磕头道歉。”
要让秦执玉一路双膝跪地一步一挪地从河滩跪到行宫去。
好狠!
秦执玉被这狠劲儿冲击到了,真要让她跪着去行宫,她还不如自碎天灵死了的好——这河滩上到处都是人,一会儿行宫里的文武百官也都要下署签退了,一出大门就能看见她在那里跪着,百官知道了此事,全京就都能跟着知道,届时她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世上?!
见秦执玉一时没有应声,燕七又道:“你若觉得不公,也可以同我换:你若输,自断手筋,我若输,从行宫跪到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以上两种,你可以任选其一。”
自断手筋……秦执玉狠狠咬牙,这比下跪还要狠!断了手筋那就成了废人,骄傲如她,自信如她,目空一切如她,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让自己从一个技压群芳的天之骄女变成一个百无一用的残废!
“选好了吗?”她听见燕七问。
“——我选第一种!”秦执玉狠声道,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输,教她骑射的师父虽不及箭神涂弥,却也绝对是当朝数一数二的箭术大师,而她又被所有教她各式武学的师父一致认为是天赋极高之人,至少迄今为止,她与人比箭还未遭过败绩。
所以既然她不可能输,她就要狠狠地给这个姓燕的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元昶不是给她求了一张箭神亲手做的弓吗?那她就要让她一辈子也开不了这弓!
——定要让她自断手筋,成为废物!
“去取弓,两刻后此处见。”燕七转头离开,元昶忍不住跟上去,硬声问她:“你去哪儿?!在岛上没有皇上允许谁也不许动用兵器!”
“去找我大伯向皇上请旨允我用箭。”
“你——你真要和她赌箭?!”元昶又气又怒,“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会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燕七道,“她也一样。”
元昶恼火地咬牙骂了一句,一把扯住燕七,恨恨地瞪在她的脸上:“你行!你真行!燕小胖!燕七!我今儿就看看你能犟到什么地步!——你不用找你大伯去了,我进宫和我姐夫说一声——你就在这儿等我!”说罢纵身向着行宫方向发泄似地狂奔而去。
没用片刻果然带了弓箭回来,狠狠地搥在燕七怀里:“给你!用我的!满意了?!”
“谢谢。”燕七背上箭篓,转回河滩去等秦执玉。
秦执玉换了劲装,面色冷峻地带着自己的弓箭回来,冷冷问燕七:“在哪儿比?”
“随意。”
“河滩上人多射不开,去那边。”秦执玉指向不远处的参天树林冷声道。
见元昶也跟着进了树林,秦执玉不由喝道:“元昶!你若出手便算她输!”
“只要你不用内力,我就不会出手。”元昶沉声道。
秦执玉闻言不由暴怒——他这是怕她赢了姓燕的呢!
于是恨声地和燕七道:“说,怎么比?!”
“不难,”燕七平静地道,“相隔百米,你我互射,每人三箭,可躲可防,以对方手上弓为目标,射断或射脱手皆算赢,三箭后若是平手,加赛三箭,直到决出胜负。”
秦执玉再一次惊得半晌难言——拿箭互射!这根本就是在赌命啊!如果对方故意不射弓而射人呢?!把人射死了再认输还有个屁用!
元昶在旁亦是惊得紧锁眉头,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然而看了眼燕七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后又强自忍住了,心下打定主意一会子就待在她身旁,随时准备着出手相救。
燕七看着秦执玉因惊讶而几乎瞪出了血丝的眼睛,语气一成不变:“你若不敢比,可以直接认输。”
听起来像是在用激将法,然而熟悉她的元昶却知道,她只是在做陈述,不敢比就认输,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
秦执玉却当了燕七在激她,年轻人总是容易不计后果地冲动,于是银牙一咬,彻底豁了出去:“比就比!就这么说定了!丑话说在前,刀箭无眼,若是你因此而枉送了性命,我可不会以命偿命!”
“元昶作证,若我因此丧命,麻烦通知我家里人,不向秦执玉追究任何责任。”燕七道。
元昶默然。
燕七也未等他作答,只向秦执玉道了声“开始吧”,便转头往百米开外行去,元昶便在她身后跟着,走至半途,燕七转头和他道:“你就停在这里吧,一会儿你来发口令。”
“我不。”元昶瞪着她。
“别任性,”燕七亦看着他,“放心,我不会输。”
我不会输。
又是这样的毋庸置疑,又是这样的笃定自信,这一切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她是个妖怪!
元昶停下脚,看着燕七如平时一般沉定从容地走远,如果不是因为这背影较之往日清减了许多,他根本未曾发现她的背脊竟是如此挺直,像一杆森冷的利箭,蓄势时,肃杀浸骨!
燕七在百米外站定,开弓搭箭。
密林黝暗,难透月光,微弱的光线里,燕七岿然不动的身姿宛如一株虬劲的树,然而风吹树会摇,她却稳不可摧,身影与背后黑黢黢的丛林融为了一体,仿佛自体内释放出一股无穷的黑暗力量,铺天盖地地向着她的对手席卷而至!
秦执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有内功修为的人对于“气场”这种无形却有质的东西最为敏感,她感觉到了燕七的气场,但她说不清这种“场”究竟属于什么——不是杀气,因为没有戾意,也不是怒气,因为不见躁动,亦不是斗气,因为斗气上扬,这股气却是在包围,在压迫,在摧肝碎腑!
秦执玉收敛心神,吐纳调息,努力将这股来自对手的可怕的迫力排除在外,而后拉弓引箭,站开箭步,屏息凝神。
第一箭至关重要。
燕七的箭技秦执玉在消夏会那晚便已经见识过了,百米开外射铜钱,这一手她也能做到,但这依然能证明燕七箭技的不俗,所以这第一箭,她必须要保证在射中燕七手上弓的同时还要想法子避开燕七射来的箭,只要她能在第一箭就射中燕七的弓,胜负就能立定,后面两箭便可以不必再射——拖得越久变数越多,所以,一定要一箭封喉!
元昶手心里竟隐隐地沁出汗来,他虽然武艺不错,他虽然向往江湖,可他长了这么大,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像眼前这般几乎是以生死相搏的对决,他知道江湖并不美好,可今日这被揭起的江湖一角仍令他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残酷。
这冰冷和残酷是她揭给他看的,是她,这个从来不争不吵不紧不慢任谁都能取笑上几句欺负个几回的木脸丫头。
原来不是她怂,而是她的世界太大。
鱼缸里的螃蟹夹得痛海里的鲸鱼吗?
所以她从来都不笑,不哭,不急,不怕,因为就算是把整个鱼缸都打翻,也泼不湿她的一角鱼鳍,更莫说在她的脸上掀起风浪,她又怎么会在乎那些小蟹小虾。
可你一旦惹怒了这头鲸,她就会立刻让你知道海有多深多大,她张开鲸吞之口,告诉你什么才叫凶狠,什么才叫厮杀。
元昶恍然觉得,自己直至今天才真正地认识了这个女孩,燕家七小姐,燕七。
元昶向后退步,退到能够将相隔百米的两人的身影全都纳入视线之内,一东一西,两个人持弓相向,纹丝不动。究竟这场对决谁能胜出?
元昶运气于喉,沉喝了一声:“开始!”
“嗖”“嗖”两道利箭破空声划响在黝暗的林间,半空里“叮”地一声金铁交鸣,紧接着又是“嗖”“嗖”两声箭响,箭响过后是一声“啪”地木头断裂响和一声“笃”地箭钉入木响,再之后,林中霎那间静了下来,一片死寂。